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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珠玉在前

通村子里的小径正稀稀拉拉的有人马走来,看打扮,一水的玄色圆领长衫,小腿裹行缠穿麻鞋,戴交脚幞头。领头的骑着一匹歪脖子瘦马,后边十几个小跑着跟随,几十公里的长途奔袭,等赶到了这里都是上气不接下去,所以更显得风尘仆仆。王守义心疼的把铺子里被打烂的桌椅收拾好,但是看着桌子上放的一两银子又是转忧为喜,这点桌椅板凳加起来也没几个铜钱,倒白赚了一笔。

可是真正让他犯难的还是外面整齐列着的二十多具尸首,村长说是待会有官差过来验尸首,所以尸体只能先暂时放置在门口,等到一切妥当再拉到深山里活埋了。这些灭绝人性到连孩子都下手的畜生,自然没资格进村子里面的墓地,能把他们埋起来,免的暴尸荒野,给村里招来饿狼,已经是极大的恩德了。

不过王守义还是觉着晦气,生意刚开起来就遭了这么一出,难道自己真是和财神爷无缘,一辈子给人帮长工的命。也是,连村里的木匠都说他的榆木疙瘩脑袋,大字不识几个,更别说出纳进账了,看来是要早点把秀儿娶过门。听人说秀儿不仅做的一手好女红,未出阁的时候还上过几年私塾,也不知道媒婆说合的怎么样了,正想着美事,前面的土路上,突然又有了马蹄声。

还以为又是一伙兵匪山贼,听说前线节节败退,连失数座城池,成队成队的散兵游勇在后方流窜。东赵条令,凡临阵脱逃袭扰乡民者,死罪,所以这帮鬼东西越发的灭绝人性,横竖都是个死,临死之前烧杀抢掠好好的乐一乐,也不枉来人世间一遭,由是周边三郡皆不同程度的受了灾,最倒霉的就是他们这种荒郊的小村落。没有卫队衙役坐镇,村里面多老弱病残,随便遇上个十几人队的,便没有任何抵抗的能力,如今更蔓延到了青郡。

等这伙走近,看见了他们的装束,王守义提着的一颗心总算将将放了下来,乌眉县的衙役们,之前在楼船帮工去岸上采购的时候没少碰见过他们,平日里觉着这帮家伙收着小商小贩的税是蛮横了些,可此情此景下乍逢遇见,心里竟生出几分亲切来。再是蛮横,也都是活在青郡这一片地上,总有几分人间香火情,所以赶紧的沏好了五壶的大碗茶,摆在案头上招呼着。

“几位老总一路上辛苦了,坐下来喝口茶润润嗓子。”王守义毛巾搭在肩上,弯着腰带着笑脸上前招呼道。

七八个衙役走了这半天,早嗓子里冒了烟,连坐下都来不及先咕咚咕咚的喝下它两大碗茶,领头的这才一抹嘴问道:“娘的,你们村里有人去县里上报,可让兄弟们把腿都给遛细了,那人说的一个笼统,车轱辘话翻来覆去就是那几样,你跟兄弟们好好讲讲,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王守义只得笨嘴笨舌的把事情重新讲一遍,其实他也是知道个囫囵,吴木心临走前更嘱咐不许声张,那银子也有着封口费的意思。所幸那些兵匪身上有着标明身份的牙牌,衙役们翻出来略一辨认,已经足以确定了这些人的身份。

领班的看着牙牌对着后面弟兄说道:“是左卫属下的一只小部队,在前线被人给打散了,退回后方的时候聚到了一起,因怕被官府捉了去,一路上做着杀人放火的勾当,应该是想着抢一笔大的之后找一处易守难攻的地方,占山为王。好在是遇到了高人,要不然这二十来人,凭我们几个还真拿不下来。”

“对了,你嘴里的高人后来去哪了。”

王守义随手指着村后面深山密林的方向,说道:“这俺哪知道,那都是能上天入地的仙人,两腿一抬,跳的比天上的鸟儿还高。当时俺是吓破了胆子,等回过神来,除了个模糊的背影,连是男是女都没看清,只记得大致是这个方向。”

看山上林深树密,几人是不可能费功夫去里面再勘验一番,又讨了几壶茶水润喉,这才吩咐赶来看热闹的村长,把这些尸首拉到别处埋了去,再放在这里,光是味道就足以让小半个村子上吐下泻的,说着,领头的准备打道回府,却又扔下了一吊的铜钱。

王守义掂量着这些铜子,十枚铜子以上的只能算个大概,不知道具体多了多少,但一定是多了很多没错的,所以赶忙追上去说道:“老总,这些茶加起来才十个铜子,您这钱给的太多了。”

领班的已经上了马,听了他的话,缓缓回头,懒洋洋的看了一眼黄昏的白杨树下,涣散的日光里浮起的春日斜阳,说道:“卖茶的,给你就拿着吧。前头征兵,老子已经定下了,还有十天就要奔赴前线,这一去,估摸着就回不来了,连具完整的尸首都不一定能留住。”

可随后又笑着道:“你的茶不错,比街边上那些坑人贩子卖的掺了水的黄酒好喝的多,要是老子真的光荣了,别忘了头两年清明的时候,在路边倒上一壶,还有,老子的名字叫李虎超,倒的时候喊一声,别让别的孤魂野鬼给喝了去,知道吗。”

“也不说多麻烦,倒两年就行,等第三年,说不定老子早去投胎了。”

看着李虎超脸上新敞开了的笑意,王守义鼻子一酸,挺直了身子,站在铺子门口大声的喊道:“老总,就是上了战场也说不定肯定会死,你要是能活着回来,俺这茶馆,让你免费喝上一辈子的茶。”

李虎超嘿嘿一笑,没有说话,只是手里的马鞭一挥,那马猛的吃痛,打了个响鼻,后边的衙役也是把嘴一擦,竟一同把兜里的几个大子全扔在了桌上,末尾有个最年轻的拍了拍王守义的肩膀说道:“嘿嘿,看你面相就是个老实人,不瞒你说,我们几个跟着李大哥,下一批全是要上前线的,要是真回不来了,清明的时候给我们也来一杯,不说记得名字,喊一声李虎超和他的瘪犊子们就成。”

王守义抬着头,看了一眼这个连胡须都刚刚长出来的少年,声音低沉的说道:”前面已经艰难到如此了?连你这样的娃娃都要上去。”

有已经跟上了的衙役在前面喊了句,“铁蛋,赶紧的,要是天黑前回不去,又要抢不上晚饭了。”

“来了。”铁蛋挥了挥手,赶紧迈开了步子,溅起了一溜烟的尘土,又回头朝着王守义大声喊道:“你们这帮百姓们就放心吧,只要我们几个还活着,战火就烧不到咱们青郡边境,记住了,给我那杯差多搁点沫子,淡了的喝不惯。”然后孩子气的一笑,紧倒腾两步赶紧追上了前面。

看着他们几个在泥土路上拖得长长的背影,王守义突然觉得心酸,也许,这是跟他们最后的一次见面了。

苏青黄连着好多日闲来无事,不说吴木心突然的忙了起来,每日把自己关在密不透风的屋里不知在忙着什么,连李严这样的家里仅存的几个老人儿也全都跟着一起早出晚归,好似家里就属他这个家主是最大的闲人。

府衙里的命令,伤势痊愈后去兵营里面报道,说是兵营,不如说是个训练新兵的场所。许骁在青郡政军一把抓,在前世,这是根本不可能出现之情况,如此几可以造反称王,可是许骁许大人是当真的做到了。

前方吃紧,后方自然要紧抓,青郡倒还不至于到下乡抓壮丁的地步,不过征兵的告示已经下了一张又一张,待遇不说都优厚,也是不差。每月有一两银子的例钱可拿,家里有人务农,可免了田亩赋税,若是不走运战死的,父母妻儿能拿到二十两的抚恤金。所以很多或胸中一腔热血无处撒,或实在活不下去想着去营里混口饭吃,这个把月还真是招了不少的新兵,全都安置在新兵营里,先把基础训练做全了,等日后统一安排。

至于兵源质量,良莠不齐,再加上老兵这种宝贝说哪里都缺,所以暂时给苏青黄三人的任命是到军营里当一个校官,听着名头好听,其实一人手底下就百来个新兵,芝麻绿豆大小的官。说是先从简单的入手,三人把这百来个训练好,才会有进一步的安排。运气好的,能在军营里扎寨专门负责训练新兵,运气不好的,兴许直接随大流上前线。不说别的,光乌眉县已经往前面送了六波,别的县更是多,但前方还是捉襟见肘。朝中有主割地议和者,说再这么打下去,赵家近千年基业真是要亡国了,但龙椅上的那位始终阴测测的意味难明,朝中两派争论不休。拿大刀的将军们嘴上说不过这些每日琢磨笔杆子的文人,只是军权在握,战场上拿脑袋拼命的还得是他们,所以一时间谁也奈何不了谁,每日朝堂大半时间都在议论此事,也没看他们争出个子丑寅卯来。

不过庙堂之高不是苏青黄此时该操心的,甚至养伤的这几天连操练新兵都不至于太费神,这东西向来是车到山前必有路,是骡子是马,到兵营里遛一遛便知。别管平日里多油滑的坯子,真背上几十斤负重越野十公里,保证个顶个的哭爹喊娘,如今的他实是另有所谋。

“那西蜀先帝很是痴情,别的皇帝哪个不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连被称作不甚好女色的当今天子,后宫里十多位娘娘总还是有的,就这已经被值得在史书上夸耀一笔,更何况那作古的皇帝老儿。”苏青黄合上书本笑着对小茴小芸讲道。

“自古以来,后宫之中只有一位皇后,再无其他妃嫔,翻阅四国史书,这位都是开天辟地的独一份,所以被人浓墨重彩的记了下,相传当年先帝生前曾留一琴命长相思,一笛为长相守,取天长地久之意。”

小茴听了故事,心向往之,歪着脑袋问道:“那皇后是什么来路,莫不是悍妇母老虎,才让皇帝如此畏惧纳妾之时,要知道男人都是爱偷腥的猫儿,他们的承诺靠不住的。”

苏青黄无奈的以手扶额,“你从哪里看到的这么多道道,还想不想认字听故事,想的话就少说,多听。”

小茴点了点,苏青黄接着讲道:“那皇后出身也是不凡,本是三朝老丞相的独苗孙女,掌上明珠,年幼相识,一见倾心,自此风雨共度,一直到登基,直接册封为皇后,并放言此生不纳妾,这人也的确做到,无论多少大臣上书让其选妃,以为皇室开枝散叶,皇帝都是一律不准。可惜如此痴情之人并不长命,短短在位一十二载便驾鹤西去,新皇继位,已贵为太后的女子自请出宫,带发修行,只是终日郁郁寡欢,相思成疾,不过两年便已郁郁而终,临死前有遗命,要与先皇合葬一处,陪葬之物没有什么金银珠宝玉器,唯有的两样,便是长相思与长相守,后世以之为世间痴情之典范。”苏青黄把书本合上,淡淡说道。

“所以长相思不易,想要男女之间做到长相守,更是不容易。那些一眼望伊人,一念成相思,一生欲相守,最后所得的,不过是秋水望穿,相思成空,相守而不得。”

“就是有福气能相守一生的,又有几人做到了相看两不厌,大多总会是相厌总胜过香艳,愈爱其容,则愈哀其容不复,以致于生出种种贪嗔痴等其他念头,佛家称之为业障,道家讲为心魔。”苏青黄娓娓道来。

“其实我是更喜欢道家的说法的,心魔亦是心磨,法于阴阳,和于术数,食饮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故能形与神俱,而尽终其天年,度百岁乃去。一切讲究个顺其自然,如月有阴晴圆缺,天有寒来暑往,轮转不休。”

说道此处,苏青黄微微摇头,轻笑着对不甚理解的两个小丫头说道:“说的有些多了,本来不过是给你两个小丫头讲故事的,又扯到了别处去,这些东西对于你们来说实在是早了些,便当个玩笑话吧,可不要对别人讲起。”

头顶上有咕咕的声音响起,小茴急忙抬头,似乎对于她来说,刚才那些似懂非懂的大道理,远没有天上这几只肥鸽子来得吸引人,苏青黄也是不禁的笑了笑,回屋拿出了鸽哨,来到院中用力的吹起来,声音不说有多大,却足以让宅子后山上养的那几十只听到。

小茴听着这哨子声尖利,赶紧用拇指把耳朵给堵住,小芸稳重规矩,只是抬头望向后山处,不言不语,听着很快有其他咕咕叫声,越来越近。然后看着成群白鸽,依次散落在不小的院子中,四处走着,可也挨着碰着,三十来只鸽子,不说能铺满整个院子,单在这三人面前,的确像是铺了一地雪。

小茴已经怀抱着两只最肥的不停的抚摸着,这鸽子也不怕人,老老实实的趴在怀里,偶尔啄两下小丫头身上衣衫的丝线,忆起从前少爷讲过的大雪铺满三里长街,连小芸都心生向往之。

南国偶尔天公欲雪,多是夹杂着细雨,刚落到地上便是一片的泥泞,从见不得这一地的洁白。小芸捧起了一堆的鸽子,苏青黄伸手把其中的几只接了过来,轻轻取下鸽子小腿上的薄草纸,而后小心的铺展开,这种纸轻巧是有,质地太过脆薄,一个处理不好,很容易断裂。

“上面写着什么呢?”小茴好奇的凑过去,却被性子稳重的小芸一把按住了肩头。

只见苏青黄一连取下了六张信纸,又自一人回屋中,大门紧闭,不知在做些什么,等到片刻后再次推门而出,已是重新把信纸系到了鸽子小腿上,然后把几只肥鸽子再次的抛在天上,起飞。望着那六只鸽子很快的四散飞去,苏青黄咧嘴一笑,看得小茴不明所以,可也识趣的没有多嘴再问,既然少爷不说,总是有他的理由的,百无聊赖的喂了会鸽子,耍腻了之后,又将它们一一放飞,看着它们结成了队在半空中盘旋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全飞到了后山上的鸽笼。

“已核实,李家借着白家的漕运生意,低价收购大批次级的药材,准备发往前线,已收集药商供状十余份。”

然后又是规整的蝇头小楷,“蛰伏待机,查明药材启运时辰,码头。”

“已查实,公子落水江中之时,江心有大船停留许久,老样式,应是白家客船,另查白家曾水鬼出身,手有多条性命,时过太久,已无可考证,望公子莫怪。”

“无妨,请勘验漓江至湘江交汇处,连年来的多起沉船事故,究竟是人为还是天灾。”

“近日,李家家主曾与王莲英手下义子来往频繁,可二人过于谨慎,每入客房,皆是明哨暗桩把守,所图何事不为人知。”

“将两人行踪详细汇总,以匿名方式投入青郡府衙彀中。”

苏青黄抻了个懒腰,看着打闹的小丫头。几缕发丝垂挂在小茴白皙的脸颊上,有风吹过,有如三月江南杨柳飞絮轻舞,更是心旷神怡,喃喃自语道:“苏青黄啊苏青黄,既然你珠玉在前,那我也只能借一下你的遗光,木椟在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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