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十

白纻舞发源自吴地，起初也不过是民间舞蹈，经过这么多年的流传，才慢慢成了贵族喜欢的乐舞。

跳这白纻舞时，需得穿质地轻软的白纻舞衣，舞起长长的水袖来。可后来这舞要在高门宴会上跳时，已不是原来素雅的模样，有许多舞女会穿着花纹繁复镶着朱翠的舞衣，极尽奢靡。而白纻舞又很要功夫，一支舞跳下来，舞女往往都是“流津染面散芳菲”，极为妖艳。于赏舞者而言，舞女汗湿舞裙曲线毕露自然是难得的风景，可陆诗酒哪里想就这样遂了那些宾客的愿。

她是以色事人没错，可那也要看她高兴。平白舞上这么一场，算什么事

她知道这是怀王妃在算计自己。相比于只偶尔能得怀王几次光顾的柳缠烟，长年受怀王喜爱的自己显然才更是怀王妃的眼中钉。所以怀王妃故意没有将宴会的真正安排告诉自己，就是想让自己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先出个丑。倚红楼的花魁陆诗酒擅琴而不善舞，这在京中也算众人皆知了。

这个下马威还真是厉害。何况若是能先对付了自己，怀王妃再想折腾柳缠烟也要容易得多。

而柳缠烟未必就不知道怀王妃这些心思，只是倚红楼与偎翠馆的争斗也是由来已久，相比于怀王妃潜在的刁难，柳缠烟定然是想先奚落了自己，好图个心里痛快，再另作打算。

陆诗酒幽幽叹出口气来。今日这场宴会，怀王妃与柳缠烟都是带着满心的算计，只她自己天真，来怀王府之前还想着要忍耐，要乖顺，不要惹事，只等忍过去这一遭再做打算。

根本忍不了好吗。

大概是被雍王把脾气给养刁了，陆诗酒活这么大，除了在雍王那里，还真没怎么受过气，虽是知道该忍耐，可她还是觉得心里有火在一股一股往上顶。

她抬手扶了扶鬓间珠花，深吸了口气，忽地向柳缠烟露出个明艳的笑容来。

不就是区区一支白纻舞么。把这舞跳好她不会，想跳坏却不难。

怀王妃既想给自己没脸，那索性就搞砸这场宴会好了。

陆诗酒在严嬷嬷那间小院里抻筋。隔壁就是柳缠烟拨弄琴弦的声音，陆诗酒压完了腿起来，朝着隔壁啐一口：

“难听死了。”

桃儿在旁边扶着她，生怕她摔了：“姑娘理她做甚安稳过了这赏荷宴才是正经。”

她们今日被摆了一道，到底准备不足，并没带水袖来，梨儿只得匆匆折回去取，此刻房间里只剩陆诗酒与桃儿两个人。

陆诗酒懒洋洋“哼”一声，随手抖一抖袖子，试图找到跳白纻舞的感觉：“我今儿还偏不让这宴会安稳了。”她抬手挽个花出来，又一挑袖，一双剪水瞳仁带了点嘲讽的笑意望向桃儿。

桃儿拿她没办法：“姑娘，你就别闹了，咱们且忍一忍吧就是怀王妃不敢打骂你，可她若是随便挑个错处让你跪上一跪，你也受不住呀”

陆诗酒：“我知道我受不住啊。”

桃儿瞪大了眼睛看她：“那你还”

陆诗酒朝她眨眨眼睛：“王爷不出席，怀王又不管家务事，我今日的确是没靠山。可是白侧妃总是要来的吧”

雍王妃去世后，雍王府再没立过正妃，一应事宜，皆由两位侧妃之一的白采薇接管。这次赏荷宴，虽不知张侧妃会不会也跟来，但是白侧妃要负责应酬交际，总归是会出席的。陆诗酒与白侧妃虽没什么私交，但白采薇毕竟代掌正妃职责多年，并不太违逆雍王的意思，又因为雍王宠爱自己，白侧妃对自己也是多有礼遇。想来如果自己在这宴会上捅了什么篓子，看在雍王的份上，白侧妃就算心里不愿，面上总还是会回护自己的。

桃儿紧张：“姑姑姑姑姑娘。你你可别闹，真弄大了不好收场，白侧妃若是也兜不住，是要给王爷添麻烦的。”

“是我疏忽，明知道这宴会于我不利，也未曾仔细探查过。”陆诗酒收了袖在桌边坐下，以手托腮，仍自顾自琢磨着：“梨儿去了也有一阵子，再有个把时间怎么也该回来了。待她回来，须得再辛苦她一趟，去打听打听今儿这宴会上究竟都哪几家来了人。”

她的指尖叩着桌面，和着隔壁柳缠烟的琴声，发出有规律的轻巧声音。陆诗酒知道自己并不工于心计，若是怀王妃真心要她好看，她自己当真找不出合宜的法子来解眼前局面。

陆诗酒看着自己的指尖，默然不语。她倒是不怕怀王妃，只是担心自己贸然行事再妨碍到雍王，才难免畏手畏脚。现如今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大不了便和怀王妃撕破了脸去，先过了今日再做打算吧。

正对着自己的指尖发愁，陆诗酒蓦地听见院子里传来几声不太自然的咳嗽。

有人来了

这谁啊

陆诗酒支使了桃儿去外面看看，桃儿没动，朝着窗外努嘴。

陆诗酒遂抬头向窗外看了一眼，待看清院内站着的来人，一时竟不知该摆出个怎样的表情来。她站起身，亲自走过去打开门，在开门的瞬间勉强扬出点笑意来：“殿下怎的来了。”

怀王有些局促地站在院子里，挺瘦长个人，偏偏站得摇摇晃晃的。他手里提着个蛐蛐笼子，粗腿直须大颚的梅花翅蛐蛐在笼里凶悍地叫着。在他身后，似是刚从外面回来的梨儿捧了水袖与舞鞋站在一旁，冲着陆诗酒挤眉弄眼。

啥

陆诗酒一脸茫然地看梨儿。

梨儿气得跺脚，继续挤眉弄眼一阵，陆诗酒依旧茫然。

两个人只好相顾叹气。

半晌，陆诗酒“啧”一声，撇过头，抬眸看看怀王：“这是要去斗促织吧半路遇见梨儿了”

怀王“哎”一声，下意识把手里笼子递给了身边的小厮，站直了些：“本王也没想赌。就今天天气好，带着将军出来玩玩正好又碰到梨儿，听她说起你要在宴会上跳舞，索性过来看看你。”

那梅花翅蛐蛐原来叫“将军”。

陆诗酒抿抿唇，眉眼间仍是清冷冷的神色：“殿下请进吧。”她侧过身将怀王引进房间里来，梨儿快步走到她旁边，在她耳侧低声道：“姑娘不是缺人来撑腰吗趁着怀王殿下没走，可得把他留住了呀。”

陆诗酒这才明白她方才是什么意思，寻思一会，慢悠悠“哦”了一声。

她心里清楚，梨儿为了能让怀王来帮自己一把，肯定是费了心思的，不然这么大个怀王府，她又本是回去取水袖的，想偶遇个丫鬟小厮倒是简单，可想碰到怀王，哪里是这么容易的

可陆诗酒对着怀王时历来学不会放软身段，明知道今天总该稍微讨好下他，可沉吟半晌，也只干巴巴挤出一句：

“殿下没听见琴声柳姑娘就在隔壁，您不去瞧瞧她”

怀王拧着眉毛看她：“你不愿见本王”

陆诗酒斜他一眼：“我哪敢啊。您多厉害，您府上让我跳舞，我就没法弹琴，我不过一个小小妓子，没权没势的”她话没说完，就被梨儿掐住了胳膊。她一扭头，梨儿和她瞪眼睛，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陆诗酒悻悻闭了嘴。

怀王搓一搓手，尴尬道：“本王听说了邦媛她这次是有点不对。总该总该提前知会你一声的。”

陆诗酒都懒得看他了。她自梨儿手中接了水袖穿上，指指自己这一身淡绿衣裙，笑一声：“是啊。总该知会我一声的。至少总该让我知道，就算是跳舞，要跳的也该是白纻舞吧”

她微微眯起眼睛：“您的好王妃让我练琴的时候，说的可是柳姑娘会在宴上跳绿腰。我练了绿腰的琴曲也有些时日，今儿一来，却突然听见柳姑娘告诉我，王妃是要我来跳白纻舞。我不擅舞，殿下是知道的。白纻舞初学者易摔伤，殿下也是知道的。”

怀王说不出话来。

他心里想着，诗酒跳舞定然也是极美的，但他正对着陆诗酒的目光，这话就不敢说出口。

陆诗酒似笑非笑：“这么一场赏荷宴，王妃娘娘特地请了我来，却不肯告诉我是叫我来给人跳舞的。我就是说她不是想磋磨我，只怕殿下也是不肯信的吧”

怀王：“诗酒你也知道的，邦媛她蛮横惯了，陈家又握权”

怀王虽风流却也多少惧内，这也算不得什么新鲜事，陆诗酒不耐烦听，以手掩唇轻咳一声，打断了他的话：“时候不早了，我还得去和您的心上人柳姑娘合一遍舞曲。”

她当着怀王的面换好了舞鞋，提着水袖站起身，见怀王也跟着她要一起走，不由挑挑眉：“您可别跟着去。那位柳姑娘本就厌烦我，若再见了您与我同行，不知道要和我吃醋上多久。您若是想见她，便挑个我不在的时候去吧，我也好落个清静。”

怀王听了她的话，又搓一搓手，半晌又“哎”了一声。

陆诗酒步态婀娜走至门前，正拉开门，忽地想起些什么，扭回身笑一笑：“殿下若是不去斗促织，那烦请帮忙看一看今儿这宴会都有哪些贵人前来吧我既好心里有些准备，免得冲撞了哪位，也省得梨儿再去替我跑这一回。”

门外的光线一瞬间映照进来，给她的衣裙勾勒出漂亮的金边。怀王瞬间便怔住，又正赶上陆诗酒侧身回眸，她这一笑像是带着阳光，直接照到了怀王心里去。

怀王眼里满是惊艳之色，也不知道听没听清陆诗酒的话，只管稀里糊涂地点头。

见怀王呆愣愣点了头应允了，陆诗酒总算觉得心里踏实了些许，挺直了腰背走出门去，携着桃儿梨儿叩响了隔壁柳缠烟的房门。

屋内的琴声猛然停了下来。有小丫头过来开了门，福了一礼，没有讲话。陆诗酒微微仰着头走进去，余光里看见本坐在琴边的柳缠烟站了起来，面上正挂出柔和的笑容：

“陆妹妹。”

妹妹妹妹妹妹。

妹妹你个鬼哦妹妹。

陆诗酒面上端着严肃的表情，暗自腹诽。

她是提着水袖进来的，柳缠烟倒是知道她是为了来合一遍歌舞，便只娇娇俏俏掩了唇笑：“妹妹来得正是时候，我琴艺不精，练琴时总觉忐忑，生怕哪里出了差错，妹妹一会可要帮姐姐听上两遍，指点我几句才好。”

陆诗酒抬抬下巴，并不接她的话：“不是说要合一遍歌舞么，快着些吧。眼看着也到了巳初，这赏荷宴就要开始了。若是误了时辰，我可担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