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八

我是真的倾慕你。

有点突如其来，却又还算顺理成章地，傅箫把这句话说了出来。他心跳如擂鼓，却不肯把目光从陆诗酒的脸上移开。

身前的姑娘有着一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盈盈的双眸波光流转间就是别样的风情。可是傅箫猜不透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她不开口，他却再也没法忍耐这会的安静了“陆姑娘，我”

陆诗酒没有表态，只是朝他微微一笑“你若是喜欢，可以唤我作生生。”她没把自己的手从傅箫手里抽出来，而是向着他的方向更靠近了些，认命似的轻声叹了口气，“这是我的乳名已经很久没有人叫了。”

生生。傅箫把这两个字在唇齿舌尖品玩几番，低声道“是个好名字。也与你相称。”他牵着陆诗酒的手，想一想，唤了一遍“生生。”

陆诗酒蓦然间想起来很多事情。她被遗弃在法华寺的时候是个冬天，被僧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冻得快死了，住持湛空上人便给她取了乳名叫“寺生”，也是想讨个吉祥意思。后来她被雍王收养，母妃陆姝颖便总喜欢叫她“生生”。陆姝颖是江南人，吴侬软语的调子把这个名字念出来，总是显得特别温柔。

但是后来后来母妃走了，再没有人这样喊她了。

陆诗酒偎在傅箫身边，轻声应“唉。”

她的声音不知怎么就有点哽咽，傅箫低下头去看，蓦然间发现他的姑娘眼里不知何时竟浮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少女昂着头，努力不让眼泪掉出来。傅箫立时就慌了“你”

陆诗酒抬起手环住他的腰，声音有点发闷“我没事。你能不能再叫我一次”

傅箫叹息一声，张开双臂轻轻搂住她“生生。”

这次少女不应声了。过了半晌，她用手掩住嘴，狠狠地抽了口气，随后低低地啜泣起来。傅箫不知道她在哭些什么，只好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也不知道该如何哄劝她。他想说你不要哭了，我定当真心待你，我会带你回去见爹娘，等到你及笄了，我就来提亲；但是他说不出口。谁能相信与青楼女子之间会有真正的感情呢只怕就是陆诗酒自己，也是不肯信的。傅箫心里清楚，他如今许下怎样的承诺都是空口无凭，只有时间才能证明他是不是真心。

他轻轻拍拍陆诗酒的背“你别哭了，好不好你一哭，我就也跟着难受。”

陆诗酒可能是想接他的话，结果一口气没倒好，又呛了风，硬是生生打了个哭嗝，这一下子把她自己也逗笑了。她本不是很娇纵任性的，又不想让傅箫担心，飞快地抹了抹眼泪，红着眼睛冲他笑了一下。

山里的风裹挟着林间的草木清香轻柔地吹过，好像也把两人之间那层看不见的隔膜给吹散了。陆诗酒眼角还挂着泪，她努力把心底的那股涩意强压下去，伸手戳戳傅箫“礼尚往来，我觉得你应该把你的乳名也告诉我。”

傅箫轻咳一声“我没有乳名。”

“当真”

“当真。”

“你怎么这么严肃的”陆诗酒吸吸鼻子，作恍然大悟状，“啊，我晓得了，一定是因为你的乳名太难以启齿了，所以你不肯说。”

“不是这样的，你别乱想。”

陆诗酒就又托着下巴装模作样地思考起来，借着这个动作把最后一点泪珠也擦干了“也是哦，傅家诗礼传家，怎么也不至于给孩子起什么狗剩铁柱之类的乳名的，对吧”

“”

“不是吧，你爹娘真给你取的这种名字啊”

“都说了没有了”

过了晌午，日头渐渐向着西边滑去了。倚红楼的瓦顶上反着粼粼的金光，富丽堂皇的，很是气派。

胡同口的老树下围坐着几个女人，其中一个老远就看见那一片金色，不由把口中的瓜子皮狠狠啐到地上“那光晃得我眼睛都疼。甚么腌臜地方，也好意思镶琉璃瓦呢，不害臊。”

另一个探身抓了一把瓜子在手里，笑话她“你个见识短的懂个啥，那么个销金窟，哪个爷们不想进去看一眼的人家底气可足着呢，哪还管害臊不害臊的。”

“哎你说，那楼里的窑姐儿，就真有那么好，能把那些个男人都勾了魂去”

“就倚红楼那个头牌，叫陆诗酒的那个，你没听说过那可真真是个天仙似的美人，什么雍王怀王的，全都一掷千金，就为了博她一笑。如果她没那么好，那几位王爷的银子干嘛不给我”

几个女人嘻嘻哈哈笑起来“哎哟，就你这模样，也真敢想”最初讲话那女人说“下九流的行当，又有什么了不得的。你们是不知道，就那个陆诗酒，前几日在宴会上跳舞的时候还摔了一跤哩，我小叔子的三姨姥爷同乡的儿子在陈府就怀王妃的那个娘家里头当差，他听他相好的讲的”

她一句话没说完，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响，紧接着有几人大声吆喝着纵马疾驰而过，把她吓一激灵，手里的瓜果碟子一下子摔在了地上。女人刚要张嘴骂人，身边的人拽了她一下“你看看那群人，穿金戴银的好大排场，肯定是哪家少爷出门了，你可别招惹人家。”

女人抬头看去，就见尘土飞扬，模模糊糊间竟真的看得见这群人众星拱月围着的少年人身上穿着绫罗绸缎。她这下连瓜子皮也不敢再吐，只好悻悻把散落一地的瓜果拾起来，道“得，我也不在这待着了，回家给我儿子做鞋去。”

方才策马而过的那个少年人，是庄王世子薛子瑞。

他之前在怀王府的赏荷宴上放言要纳陆诗酒为妾，还被狐朋狗友笑话了一顿。但他今日还是和这群狐朋狗友跑马去了，归来的时候也兴致颇高，在城区里也纵马跑得飞快。

薛子瑞其人本不太跋扈，只是毕竟身份在这里摆着，以至于身边的小厮不敢劝，五城兵马司也不敢管，结交的又都是一群不学无术的，他就这么渐渐长歪成了个纨绔。

身后一个小厮气喘吁吁地打马上前“世子爷，您慢着些吧，小的们都跟不上了”

薛子瑞大笑道“我早说了给你们换几匹好马，你们全都说不用。看看你们几个这狼狈样子带出来平白丢我的脸面”他“吁”了一声，扯着缰绳慢下速度，调转过马头来，刚要说话，忽然看见远处映着金光的瓦顶，他愣了愣，“那是倚红楼”

“啊”

薛子瑞笑了一声“走，去看看。”

“哎哟我的爷，”小厮快哭了，“您这跑了一天马还不够，还要去逛窑子，这要是让王爷知道了，不得扒了小的的皮您可别再去了，快些回府吧”

薛子瑞哪里会听他的，他吹了声细细的口哨，唱起不成调的歌来“红墙黛瓦兮金雀藏，有美人兮待我赏”

他哼着歌一路纵马到了倚红楼门前，勒马时长长的马嘶声惊动了正歇在楼里做针线的鸨母胭脂。胭脂循声朝外面看了一眼，待看清了来人，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摇摇曳曳走出来

“哟，这不是世子爷吗哎呀，您是稀客，更是贵客，快请进”

薛子瑞这人，吃喝赌都挺擅长，唯独在这个“嫖”字上欠了点火候。以往来倚红楼都是跟着酒肉朋友一起，今天单只他自己来的，居然有点无所适从。他干脆由着胭脂上前来挽住了他的手臂，引着他走进院子里，嗯嗯啊啊应付着她的调笑。

胭脂哪里不知道他其实并不老道，这会太阳未落，并不是倚红楼惯常开门做生意的时候，已经开始接客的姑娘们大多在补觉、闲聊，还没挂牌的小丫头们正在后院跟着老妈妈练习琴棋书画体态礼仪，天井和正堂里都没什么人，也只有薛子瑞这种毛头小子愣头愣脑地往里面闯。只是这么个金主自然是不能得罪的，这等大爷只要肯到倚红楼来，那楼里这时候就算开张。

胭脂引着他穿过院子走进楼里，也不戳破他的窘迫，反而拿指头轻轻点点薛子瑞的肩膀“世子爷的眼光高，轻易不肯叫哪个姑娘来作陪，今儿居然天还亮着就到了楼里，想来是有哪位姑娘好运道，这是得了您的青眼了。就是不知道是哪个姑娘这么好命，您说出来，奴家好叫她来伺候您”

“我”薛子瑞忽然噎了一下。他想起来，单是要点陆诗酒的那盏无骨花灯就需要足足一百两银子，更不要说若是真请到了花魁，那又是一笔不菲的花销。薛子瑞平时跑马养马就是很大的开支，他又挥霍惯了，手头本就不是那么宽裕，平日里也就是靠着母亲贴补，好歹才没在一众纨绔中露怯。但是来逛窑子这种事情，又哪里能觍着脸去和母亲要银子

薛子瑞看看身后的小厮，感觉就是把他们都卖了，眼下恐怕也凑不出一百两银子来。

天可怜见，这可是一百两银子薛子瑞悲愤地想，倚红楼怎么不去抢劫呢

他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正是进退两难的时候，正堂侧面的楼梯上忽然传来一阵轻巧的木屐声。薛子瑞下意识抬头看过去，就见一个身着轻薄浴衣，脚踩木屐的妙龄少女正理着袖摆身姿婀娜地走下楼梯来。少女的声音也是清甜软糯的，无端就让人想起江南的小桥流水来

“胭脂妈妈，这会子干活的人少，眼下这里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穿穿穿穿穿穿穿着浴衣的陆陆陆陆陆陆陆诗酒。

薛子瑞感觉自己脑子嗡的一下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