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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 32 章

木奕珩被押到院子里,给按在条凳上,他挑了挑眉,看见里里外外站了许多人。

三位夫人,四个嫂嫂,一个姐姐,两个妹妹,无数的小丫头和仆役婆子。

好啊,这么多人来瞧他是如何被打屁股的。

他目光落在哭肿了眼睛的木雪痕脸上,咧嘴一笑,嘴里没遮没拦地道:“四妹,你别哭啊,等我受完了板子,溜出去给你买糖糕吃。”

木雪痕使劲摇头,却不敢吭声。

木大老爷肃容从里走了出来,掠过一众旁观人等,简单直接地下令:“打”

“啪”

“啪”

一声声棍棒拍击声,震得人心突突直跳。

初时木奕珩还嬉皮笑脸,等打到第二十八棍,呲牙咧嘴地笑不出了。

打完五十棍,换了个施刑的人,前头那人挥杖太用力,连手臂都抬不起了。

打到九十棍,衣裳下摆都染了血。

木雪痕一直缩在人群后面,不忍直视,听见轻微的哼声传来,终于担忧战胜恐惧,她一眼瞭去,登时,心中猛地一震,她上前一步,不知哪来的力气,推开那施刑的人,挡在木奕珩身前,痛哭道:“大伯父,九哥虽有错,可他可他毕竟是九哥啊再打下去,他就”

“雪痕”二夫人喝止她,众目睽睽,木雪痕此举大失体统,她连忙叫人,上前将木雪痕强行拉开,送回房去。

木大老爷抿了抿嘴唇,眸中闪过一丝不忍,仍是硬起心肠,“继续”

木清鸿和木七爷一起扑上前,跪在地上,哀求,“父亲大伯父,我愿代九弟受罚。”

木奕珩强撑着抬起头,裂开唇角勉强笑道:“你们平时一见我,就骂这会子,逞什么英雄”

他扭了扭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屁股,哼道:“小爷皮厚着呢,哪像你们,一个个的,细皮嫩肉,娘们儿兮兮的”

木大老爷闻言,眼睛眯了眯,眉间添了抹狠厉。

“把老五、老七拉开,继续”

板子“啪”地落下来,木奕珩还没做好准备,一时忍不住,“啊”地叫出声来。

打到第一百二十杖,外头传来一个苍老悲凉的声音。

“我的乖孙”

木大老爷一震,所有人自动让开一条道来,行礼的行礼,下跪的下跪。

木老夫人扶着侍婢的手,颤颤巍巍走到院中,睁大沟壑纵横的眼眶,只是一望,瞬间泪水扑簌而下,手里举着拐杖,就朝木大老爷打去。

“孽障”

她悲声骂道:“那老东西糊涂,你也糊涂老九他已经这样惨,你们一个个的,还要害他的命”

木大老爷和木夫人连忙都跪了:“娘,老九犯了大错,帝姬已经告到御前,如今御史们告我们治家不严的状子,已经雪片般飞到龙案之上。我们这些老的,就是摘了官帽给贬回家去又如何可家里还有未成婚的幼子幼女,难道,让他们也跟着被人指指点点,婚事艰难”

木老夫人手指发颤,指着大儿子夫妇,“你们你们就想着外人,外人外人爱怎么瞧,怎么看,怎么想我们家的孩子,随便他们我只知道,我的老九,我的老九他是我最后的一点念想,你要打杀他,不如先气死了我”

这话说的极重,满院子的晚辈全跪地垂下头去。

木老夫人道:“还不赶快,把老九扶起来,请、请沈院判来”

木大老爷悲声道:“娘儿子教子,是为他好您难道就由着他,一辈子吊儿郎当,不知轻重”

“哼”木老夫人哼道,“你教儿子若不是老九他爹娘若不是他们轮得到你来教你要帮人家卫家出气,究竟是何道理那卫子谚是卫国公的儿子,难道我的老九就”

“娘”木大老爷失声喝道,“您在说什么老九是我的儿子,是我和淑芬的儿子,养子亲子,从无两样”

木奕珩已被掺了起来,不敢引动他伤处,就还用那条凳,让他伏在上头,给移到松鹤园去。

木老夫人肃容道:“你们再有想教训老九的,不论是谁,到松鹤园去,与我说”

夜里,木大夫人和木大老爷说话。木夫人回想白天的情形,怎么都觉得不对,“老爷,你说,是谁把老九挨打的事告诉了娘”这种事,谁敢跟老夫人说万一老人家一着急,出个什么意外,那可就罪过大了。且木大夫人已经明确吩咐府里所有人,定要死死瞒住老夫人。

木老爷面容冷素,哼笑一声:“我倒想知道,是谁将老九闯祸一事告知了爹”

两人对视片刻,屋内化作一片死寂。

长夜漫漫,雪花飞降,林云暖拥炉坐在窗下,今晚,没听见那幽幽的笛声。

外头犬吠之声,人声,兴起了,又消弭了,林熠哲披着蓑衣,踏雪而来。

林云暖站起身,在他眸中隐隐瞧见了一丝挣扎。

隔着窗,她见他紧抿嘴唇,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

“二哥,是木奕珩怎么了”

她干脆问出来,让林熠哲错愕了片刻。

随即一想,释然了。

不是七妹关心那姓木的,而是他如此挣扎难言,明显就是想说有关木奕珩的事。

“张勇来信,说是,有些不好。”他琢磨着措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复杂情绪,又恨那姓木的毁了妹子,又怕妹子过后知道真相,要怪责他。

“哦。”林云暖的心,轻轻地颤了下。也只是颤了下。长睫毛掀起,眸中是平静无波的沉稳祥和,“是被卫家捉到了还是木家自己把人就地正法了”

纯粹出于好奇,同时,也有一点点的可惜。

可惜那样好的一张脸,那样的身材,那样的

她的耳尖,微微红了一瞬。

林熠哲见她垂下脸,以为她十分担心,只得挥却心中嫌恶,与她直言道:“你若想见一见他,我来安排。”

“不必了。”林云暖毫不犹豫地回绝,“我和他,并不是需要关怀探望、或是临终话别的关系。”

林熠哲不懂,两个人已经那般亲密,怎可能没有半点感觉林云暖是怕他不快,故意说得这样狠绝

或是,太恨那用强的淫贼,恨不得他快点死

“七妹。”他道:“你不必顾虑,只要你愿意,我绝不再多说一句。你和他如何,我都由得你。眼前,他在病危之中,寻常人受十杖,怕都要十天半月无法行走,受百杖,这双腿就算废了,他受了三百杖,还被用车拉着,沿街给人瞧,这伤处再加上受辱,任他再强健,也未必,挺得过这关。你”

他是怕,七妹将来会悔。

“真的,不必了。”林云暖轻轻地,伸出手,按了按他的肩,“二哥,我总相信,祸害活千年。木奕珩这人,从来只有他叫别人吃亏,他若吃亏半点,必会千倍万倍讨回来的。就算这次一个不好,真撒手西去,你相信我,他就在别的世界,鬼府地狱,也能搅出血雨腥风。”

她拍拍林熠哲的胳膊,“二哥早些休息吧。”阖上窗,她将背抵靠在窗上。不知怎地,心底某处,一抽一抽,说不出什么滋味。

木府大手笔施刑教子,成为城里最火热的新闻,有说木奕珩残废了,下半辈子生不了孩子。有说他给活活打死了,尸身随手扔在乱葬岗,到底不是木家的种,根本没人在乎。又有说他是木大老爷的私生子,他流落在外头的亲娘跪在木家门前,气大老爷苛待她儿子,一头撞死在门柱上头。

不论如何,这事便算了了。

此时半死不活的木奕珩瞪着眼,气得直磨牙:“林熠哲一个人来的你瞧清楚了那妇人没有扮成侍婢、小厮什么的跟着来”

张勇摇头:“爷,真没有,如今人还在院外,等着呢。就他一人,侍卫、小厮、丫鬟、婆子、相好的一个都没带。”

“他娘的”木奕珩随手把身下垫着的枕头一扔,“不见不见,就说小爷已经死了,见不了他若要小爷活过来,叫他妹子上门给爷哭丧”

张勇挠头往外走,又被他叫回来:“你告诉他,爷死之前还记恨着他砍爷那刀,叫他晚上睡觉小心点,说不定爷的魂儿就来找他揪脑袋玩儿。”

张勇面色复杂地见了林熠哲:“公子爷很不好,如今有进气儿没出气儿,有时说梦话,还叫林夫人的小名儿,喊着林二哥不要砍我,才吃了药睡下,大夫也说不好能不能好起来。就是捡回条命,怕是下半辈子唉”

他当然不能真传话说木奕珩死了。木奕珩这样作,还不为了逼那妇人上门主动见他张勇自忖最是懂得琢磨爷的心思,自己说完这番话,心里还有些小得意。

林熠哲眸子沉下来,拖长了音道:“下半辈子”

张勇连连点头:“是啊,毕竟是三百杖呢那天公子爷游街众人都瞧见了,全身没一处不见血,尤其下身,血肉模糊,腿断得只跟上身连着几丝儿肉。闻者伤心,见者流泪,难道当日,林二爷未曾见着么”

林熠哲适才的一脸担忧,突然变作让张勇琢磨不透的复杂神色,他当即告辞,出得木府,去了集雅斋见了林云暖,便道:“七妹,你是对的”

林云暖正在跟徐阿姑学推拿,闻言:“啊”

林熠哲挥退所有人,低声告知:“那姓木的,便是活下来,也做不成男人了。你就是上门见他,也是图惹心殇、两厢尴尬。”

林云暖大吃一惊,愕然道:“你是说,木奕珩他”

意识到是在谈论什么,兄妹二人都有些脸红,林云暖从屋里出来,心想,木奕珩还不若死了,他那样骄傲的人,怕是无法面对这样难堪的下半辈子。

张勇再来求林云暖去瞧木奕珩,在林熠哲那就直接给拒绝了。

“我妹子与他无瓜无葛,为何要去看他”

张勇不懂缘何林熠哲突然如此绝情:“二爷,话不能这样说,您可知,我们公子爷这回受伤,可全是为了林夫人啊”

林熠哲眉头蹙起,张勇道:“你可听说,唐逸来了京城,还就在卫国公府当客卿。他没来时,我们公子爷和卫世子好好的,他一来,这不,立时闹成这样。”

林熠哲打断他:“这与唐逸没什么关系吧上回木爷去云州逃难,可不就是惹恼了这卫世子,被流放去的么”

张勇脸上一红,挠头道:“可这回,的的确确为着林夫人,还不就因为那唐逸嫉妒夫人心悦我们公子爷,甩了他,所以心中不忿,才故意在中挑事,惹得我们公子爷与卫世子对上吗”

他当然不能当着人家哥哥面前说,你妹子被人画了春图,我们爷藏起来自己偷看,又被我家五爷拿走,送给了卫世子。任何一个哥哥听见这话,怕都会疯了吧。

林熠哲冷笑一声:“慎言”

“我妹子何时心悦过你们公子爷还请张爷莫要坏了我妹子名声”

张勇垂头丧气回来,一进门,脸上就扑来一个软垫,他顺手接过,然后瞧见自家主子杀气腾腾的脸。

“她还不肯来”木奕珩趴在榻上,扭着屁股,“老子快闲出病来了”住在松鹤园,身边服侍的都是几个年长的嬷嬷,连逗弄一下小丫头的机会都没有,大夫人他们都被老夫人撵在外头,不肯叫他们进来。木奕珩别提有多寂寞难捱了。

木雪痕红着眼睛踏上石阶,连忙伸袖抹了一把哭湿的脸,好容易趁着母亲不在偷溜过来,好说歹说说通了祖母,才肯让她进来瞧九哥。手刚触到门柱,就听木奕珩冒火的声音:“他娘的没良心的婆娘老子为她受了这么重的伤,她倒忍心,眼睁睁瞧着老子死老子没被打死,已经被她气死了”

又道:“你给我滚出去带不回那林氏,你也不要进来”

这几天养伤,眼前一点鲜亮颜色都不见,一点荤腥不能沾,还得忍受着让那些婆子给他换药。就想到林云暖那双白得发光、又软又滑的手腕,那样纤细的指尖儿,抹了药,替他轻轻涂上去,再呼一呼

快炸了

光这么想着,都已经快疯狂了。

木雪痕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听见张勇就要出来,连忙闪身退下台阶,装作才来的样子:“张、张侍卫,我九哥在”

这是废话,木奕珩路都走不得,如何能不在

木奕珩一听她声音,登时来了精神,翘起上半身,笑着朝她招手,嘴里胡说八道:“可算来了个活色生香的,娘的,老子闷死了,来,四妹,你快来陪九哥说说话叫九哥瞧瞧”

他亮晶晶的眸子果然细细打量她一遍:“怎么眼睛红了心疼九哥嘿,还是我妹子好,知道疼人儿”

木雪痕坐到他身边去,看他下半身盖着软毡,忍住想揭开来瞧一瞧伤势的冲动,红着眼道:“九哥,你还疼吗”

“不疼了早不疼了”木奕珩笑道:“我妹子一来,我这伤都好了一半儿,我跟你说,这几天的饭菜难吃死了,祖母非要听那沈顽固的,叫你九哥吃素,你下回来,偷偷给九哥带点梨花白,酱鹿蹄、卤糟鹅,给哥解解馋。”

木雪痕连忙应下:“我、我知道。”

转头,出了松鹤园,就找大嫂郑氏帮忙配车出门。

她身子不好,甚少出行,便是非要出去,也必和长辈们或几个姐妹嫂子一起。郑氏心中奇怪,问了几句,她只不肯说,只说心里头闷,定要出去逛逛。

车停在集雅斋门前,帘子一掀,赫然出现一个冒着仙气儿的美貌小姐,守门的婆子已然惊呆,听她身旁侍婢道:“请问,林夫人在么”

他们自然不曾进去,木雪痕就在车里等,林云暖疑惑地与阿倩把臂出来,与木雪痕隔着车窗,相互一番打量。

这次没戴面纱,穿得衣裳也不一样,可木雪痕仍然认出,这妇人,就是上回九哥当街拦轿,轿中那妇人。

这回,总算瞧清楚,九哥心心念念的寡妇,是何模样。

美是极美的,一双眸子尤其精彩,像璀璨的宝石,透着清冷慑人的光。嘴唇小小巧巧,涂着淡淡的唇脂,脸色是那样白,衬着白狐狸毛的领边儿,一点不显逊色。肌肤是真好,泛着水光般,引人不住想要细瞧。

林云暖也回视她,确定是不曾见过的姑娘,“请问,您是”

木雪痕咬了咬嘴唇,小环道:“这位是我家四小姐,家主姓木。”

林云暖了然:“是、木爷的妹子请问,寻我何事”

木雪痕望了望她身后集雅斋的牌匾,和里头隐隐传出的笑声,眉头清浅地一蹙,“林夫人,可否登车,我们借一步说话”

好人家的女孩儿,自是不肯踏足风月之地,林云暖本想拒绝,听那木雪痕又道:“抱歉,我知道十分唐突,实在有些急事,求求你”

阿倩推了她一把,可见连阿倩都不忍心了。

林云暖略一思索,“可否让家奴随行”

有过被绑架的经历,绝不会轻易随人离开。于是木雪痕耐心等她唤来晚霞和一个护院,又吩咐阿倩将她的去处、见的人都告诉林熠哲知道,这才踩上梯櫈,上了马车。

车中,木雪痕猛地握住林云暖的手,泪水瞬间流下,哀求:“林夫人,您去瞧一瞧九哥吧他挂念你,想着你,你不去瞧他,他十分伤心”

林云暖被她吓了一跳,陡然一个陌生的美丽女孩梨花带雨地对她苦苦哀求,若她是个男子,怕是心已经疼化了吧可惜,她不是。

“抱歉,木小姐,您是不是找错人了我并不觉得,我有义务去安慰一个我不关心的人。至于他如何想,我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告诉木小姐”

她转身掀开车帘,指着街市长攒动的人群道:“你瞧,你随便拉一个美人儿去见他,他应该都是欢喜的。木小姐若是为这件事来,请恕我无法相助,告辞。”

说着,扬声道:“请停车。”

木雪痕心中一急,想到九哥虚弱的样子,想到九哥大怒骂张勇的那些话,她顾不上矜持,哭着扑在林云暖腿上:“林夫人我求您了九哥他伤得很重很重,他虚弱得要命,平素最欢快的一个人,现在眉头紧锁,满腹心事,他说,他这次闯祸,全是为了你啊你就忍心,让他孤苦伶仃的,独自承受这一切吗就算你对他没有丁点情分,就当可怜他,可怜我,你去一次,去见见他吧所有的事,我来安排,只见一面,就送你回来,你只管放心”

林云暖捏捏有点痛的额头,木雪痕一个世家小姐,竟来跪求她一个平民寡妇,难道,木奕珩真快死了

却不知,即使木奕珩只是打个喷嚏,在这木雪痕瞧来,也是件天大的事。

又想,木奕珩口口声声闯祸是为了自己,将责任都推到她的身上,却是何意

林云暖走入木府,听见厚重陈旧的木门,在她身后徐徐闭合。眼前,一道极高的山水石雕影壁,跨过两重门,穿过花园,沿西边的抄手游廊进去,豁然开朗,一个非常大的花园,种了许多花树,虽是寒冬,也都将木枝修剪成好看的样子,池塘已经结冰,上头插了上百枝绢质的荷花,细瞧,里头藏着小小的烛,到晚上,点燃这一池花灯,不知是何样壮观的景色。

她想到木奕珩为她在街市两旁挂的那些宫灯。硕大的“木”字,唯恐天下人不知,是他木家九爷的手笔。

这个时辰,老夫人是在午睡。松鹤园静悄悄的,侍婢们只留了一个在屋里听唤,各回各屋做针线、忙活计去。

木雪痕很容易就带林云暖过了穿堂。木奕珩住的屋外小厅里坐着两个婆子,围着火炉说闲话儿。见木雪痕带着个素净好看的妇人进来,都站起身,疑惑道:“这是”

木雪痕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林云暖落落大方地一笑:“四小姐请妇人前来,说是想替久不行走的病人,推拿一下脉络。”

木雪痕待木奕珩多好,府中无人不知,这倒像木雪痕会做的事。可是,有否禀过老夫人万一推坏了九爷,谁担得起

木奕珩在屋里要睡不睡的,听见外头说话的声音,恨不得当即跳起来,大声嚷道:“哎呀,我腰疼脖子疼快,进来给我捏捏”

两个婆子下意识就让了路,木雪痕先行,领着林云暖进去。

木奕珩乍见烟灰色的披风一角出现门前,想到自己此刻是个“垂死之人”,连忙一通狠咳,有气无力的样子,牵动那伤处,疼得嘶了一声。

木雪痕快步走到他身边,掏出帕子给他擦嘴:“九哥,怎么咳起来了可是他们照顾不周,叫你着了凉”

屋里烧着地龙,哪里来的凉气木奕珩气若游丝道:“你、你来了”

木雪痕的手,茫然垂下。她分明看到,九哥突然明亮起来的眉眼,那双狭长的眸子里,没有她的倒影,也听不见她说的话。

她站起身,酸楚地朝林云暖点一点头:“有劳了”

她引着小环,走到对面的房间,垂下帘子,默默地流眼泪。

这边声音压得极低,依稀是木奕珩抓住了那林氏的手,听得妇人清冷的斥声:“你给我放尊重些。”

林云暖居高临下睨着他,一见他的表情就知道这人死不了。他俯卧在榻上,身上盖着衾被,扬起欠揍的脸,朝她笑道:“你舍得来了”

想起她哥无缘无故砍他一刀,还养了恶犬屯了护院对付他,心里沉沉的不舒服,转瞬撂下脸子,“你是来瞧,我死了没有是不是亲眼见我死了,你才好偷笑”

林云暖被他扯着手,扬手甩开,引得他连声吸气,想是伤处极疼。

她恶狠狠地道:“该你这人做尽坏事,早该遭受报应你都已经这幅模样了,还要耍心思害人,竟利用你妹妹,去把我诳来”

木奕珩摊手道:“我无辜得很,我都不知,她怎么会找到你的。难不成,我做梦喊你的小名儿,给她听见了,知道我相思难耐,欲那个火焚身”

林云暖狠狠盯着他,突然俯下身来,伸手抚上他的脸。

木奕珩笑得迷了眼:“刀子嘴豆腐心,你这不,还是心疼哎哟,你娘的”

“啪”地一声,极清脆的响声。木雪痕听见,不由自主站起身就想走过来,小环拉住她,摇了摇头。

木奕珩捂着左脸,不敢置信:“臭婆娘,你他娘的打老子”

林云暖轻轻一笑:“不错。我打你这巴掌,是因为你欠打,你再嘴里不干不净,我不仅要打,还要打得你肿成猪头才行你若不忿,来,你还手”

木奕珩挺着腰,又牵到伤,呲牙咧嘴的,表情狰狞。

“你他娘的趁人之危”

林云暖俯下身,盯着他道:“你再说”手已经高高扬起,木奕珩挺着脖子,“你以为小爷会怕我说臭娘们儿,没良心老子为你受了大罪,想找你讨点报酬回来,结果你他娘的放狗咬人老子还要说,老子自打伤了,天天想着怎么从你身上把损失拿回来,老子要按着你在床上,治得你哭着喊好哥哥”

他一边说,林云暖一边打,等他说完,她手已经打麻了,只见他略显苍白的面孔,尽是红红的指痕,非常的明显,非常的惊人。

林云暖学他一样端着他的下巴,欣赏自己的杰作,“木奕珩,你说你贱不贱”

木奕珩突然一笑:“贱”

他猛地一蹿,嘴唇就贴在她唇上。

他极快速地吮了一下,被妇人一掌挥开,身上的伤已经在动作间有几分开裂。

他哀嚎一声,趴在榻上,侧眸瞧着她,可怜兮兮道:“我是不是流血了你快帮我瞧瞧,疼死我了,求你了,你快看看,万一我腿残了,全是你的错”

林云暖本已想去揭那薄衾了,听见最后一句,冷下脸来。

“木奕珩,你不会死,腿也根本没残”

木奕珩笑嘻嘻地:“那谁知道,说不定你再不帮我瞧瞧,我这腿就真残了。”

林云暖忽然一笑:“行,我帮你瞧瞧。”

揭开他身上盖的东西,撩起他衣裳下摆,下面光光的腿,轻轻扭着。

木奕珩道:“桌上有药膏,你替我拿过来,仔细抹一遍。”

林云暖见到赫然出现在眼前的伤,有一瞬震惊,他虽没伤得像传说般那样严重,可这伤却也绝对不是轻伤。

这要养好,不得大半年

下一秒,木奕珩的话,却让她收回了讶异的神情。

“你替我揉一揉,后面揉完,前面也要好些日子没见你,想死啦,咱俩赶紧的,弄两回,你总不能白来一趟对不娘哎你他娘的疯了”

他一声惨叫,终于叫临屋的木雪痕不顾劝阻的冲了出来。

木奕珩顾不得疼,连忙一滚身,拉起被子将自己盖住。

他疼得直冒汗,刚升起来那点绮念,瞬间蔫了回去。

林云暖拍拍手,将手里的药膏丢在桌上。她瞥了木雪痕一眼,冷声道:“我肯来这趟,是有句话想告诉木爷,也希望木姑娘记住,我乃寡居之人,不便与外男相见,希望木爷和木姑娘莫在命人前去侵扰。另有。”

她回转身,蹲下来,凑近木奕珩,低声道:“木爷,前番,您一直十分卖力,表现得不错。这有一千两银票,您收好,我们林家人,绝不会欠人嫖资。”

最后两个字说完,木奕珩已是目瞪口呆,这婆娘说什么嫖、嫖什么

“你”

林云暖站起身,退后两步,朝他轻轻一福,“承蒙木爷关照,从云州到京城,叫我没空去想那些伤心事。在此多谢木爷,也就此与木爷作别。眼看春节,我便要回筠泽家去。天高水远,但愿我与木爷,永不相见。”

她转身离去,毫不留恋。

木雪痕望她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忽然醒神道:“小环,你快去送送她”

回过头,见木奕珩不怕疼地半坐在那,眼睛红的吓人。

她轻轻喊了声:“九哥”

适才九哥那声惨叫,太惊人了。

木奕珩伤处早已裂开,适才那妇人狠手一掐,不知抓破他多少刚结痂的伤口。

可他不记得疼了,妇人丢下的银票,妇人冰冷的言语,从始至终没关心过他一句的表现,都让他知道,这妇人,心里当真是没有他。

可笑,分明从一开始,就是他一厢情愿的强取豪夺,她从来不假辞色,早知他不在她心里,为什么还会心痛。

他捂住胸口,脸色越发惨白,里面某个地方,像有根极坚韧的绳子,扯着他的心脏,一抽一抽

他吃进腹中的画儿,他挨过的打,在她屋外吹过的笛子,几天来蚀骨焚心的思念和渴望,算什么,算什么

腊八刚过。

林云暖的马车停在文家巷口,从车窗瞧外头丫头和护院们一箱一箱的搬东西上车。

林熠哲忧心忡忡,立在车窗下,“七妹,我总觉得,这样不好。”

“二哥。”林云暖笑着安慰他:“如今那边收拾出来了,我告诉姓木的,我要回筠泽,只要你不露口风,我保证,他一辈子缠不到我。拖泥带水的我不喜欢,从前在唐家那恶心吧啦的七年我已受够了。总不能我真抹脖子死了,你说是么”

林熠哲无言相对,凝视她倔强的面孔久久不语。后头从人上前禀道:“奶奶,都收拾好了。”

林云暖点点头:“二哥,不必送了,离得不远,常常见着,不必挂念。”

新置的宅子在城南的月牙胡同,胜在幽禁,宽阔,正碰上主家急卖,价格也适中。

从初来京城,她就一直在为她的新事业做准备,她在书局留的第一卷手稿,卖的十分不错,可转眼,她还没来得及写出第二卷,市面上竟已有了第二卷的内容。

她买来瞧过,与她记忆里的故事基本雷同,且用词非常华丽,还常配几句诗文,比她那本浅显粗俗的白话本子更受上层人青睐,价格也翻了许多倍。

她能确定,这世上有和她一样,来自那个世界的人。

可她没太多时间去纠结,也没想过去找出那人,她过自己的日子,做自己的事,比如这间景致极美的院子,她在枯树上挂上各种花灯,到了夜里,池塘上的小桥两侧,莹莹小灯远看如满天星。

各种形状的蜡烛,是自己央人打了模具再请作坊做的,用透明的琉璃瓶子装起,随手摆在哪里,都是极美的风景。

毎间房里,都有极宽大的榻,三三两两,并排摆着,榻旁小几上头用半透的碧玉盘子摆着零星小物,有耳坠子,金镏子,小花钗,手串,也有描眉用的黛,染唇用的脂,都是极精巧的小件。

侧旁有屏风、衣架,挂着最时兴的衣裳,各型各色的,再有室内穿得软底绣鞋,用兔毛做里面儿,柔软暖和,皮质底子被纳的千层底舒服,有的干脆不绣花,用全部的兔毛里外包围,还做出两只兔耳朵,用扣子缝做眼睛,让人瞧了便爱不释手。

这还只是她备用的货品,真正的主业在那长长的台子上,各种瓶瓶罐罐,有些是根据市面上卖的美肌膏子加了材料做的,有些是用上等材料自己寻医者、药堂、懂制膏的人配的,先保材料安全无害,然后才求有否功效。各色香露,用形态各异的小瓶装着,上头勾画的不是寻常花鸟福寿,而是一个鲜红的嘴唇,或是半张美丽的女人的脸,笔触简单灵动,胜在新鲜。

年前,各家正是忙碌的时候,她虽准备了许多,却也还有许多没准备到的,比如,将不远处的一处温泉引进来,要与温泉所在地的地主人协商,还要请工匠引流。

就请了阿倩他们,先来享受一回。

阿倩和一个要好的姐妹并排躺在铺得软绵绵的榻上,散了头发,穿着统一的长袍,由推拿的婢子从额头开始,一点点的按揉。

至后背,涂了厚厚的香露,一点一点,疏散疲乏。

耳畔隐约有悦耳的琴声,谁在低声吟唱。

顺手取了那碧玉盘子里的耳坠子一试,便随手买上一对。

与姐妹说着话,嗅着铜炉里的甜香,阿倩不知不觉,睡着了。

醒来,已是傍晚。

侍女轻手轻脚地进来,取了柔软的兔毛鞋子给她穿,穿上了,就再也不想脱下。

帘子卷起,屋里烧的火旺,开了一点窗,就看见令人惊喜的,一盏盏星灯照亮的夜园。

女伎们都兴奋极了。

徐阿姑带着人,端着各种糕点、汤食鱼贯而入。

小几上头摆了食盘,几样脆爽小菜,精致点心,甜的米酒,每一样,侍婢都能说出一套这食材对身体的好处来。

林云暖听得阿倩他们一再的惊喜赞叹,知道自己这门生意,大约可以做下去了。

虽然花费不菲,身上带的那些银票,可用得差不多了。

捏着一千两银票的木爷,此刻阴沉沉地坐着。

他特地买了牛肉,丢进林宅院中,孝敬那几条狗。由张勇扮成贼人,引开诸多护院。忍着根本还没痊愈的伤痛,总算跨越重重关卡摸进东院。

黑糊糊一片,没有一丝人声。

他熟门熟路跳入窗子,笑着扑上那架子床。

空屋冷榻,她不在了。

木奕珩不死心地一间一间屋子地找去。

没有她,没有任何人。

她真的回筠泽去了她真的,就这样从他生命里消失

木奕珩茫然坐在之前与她欢好过的榻上,依稀还听见她难当的哼声,用手推着他,捶着他,气得咬他肩膀,眉头蹙得紧紧的,轻声求他“轻些吧”,却才几次,这样销魂蚀骨的酣畅

她就这样走了不带一丝一毫的留恋

唐逸从外回来,一身酒气。

钟晴迎上,挥退侍婢,亲自服侍他更衣。

跪在地上给他脱鞋子,瞧见他前襟白色缎子上蹭上的唇印,钟晴脸色一沉,抿住嘴唇,垂下头,好一会儿,才若无其事地仰起头,笑问他:“怎么喝得这么多”

唐逸捶了捶床板:“别提了,那下流世子又拿我与人斗酒。整整饮了一坛,又不许我离开半步,几乎出丑。”

钟晴爬上床,跪在后头帮他捏肩膀,“咱们能不能不在这世子手下前儿咱们续写的那神雕第二册,不是卖的挺好的咱们自己能过上好日子,何必舍了脸面去附和那些人”

唐逸嗤之以鼻:“写那劳什子有几个钱你莫不是忘了,我们为了二哥的事,欠了多少银子”

若林云暖听见这话从唐逸口中说出,定要十分吃惊。

从来视钱财为浊物的唐大才子,竟然开始为钱折腰

钟晴叹了口气:“那今天,还要不要帮我改第三卷已经谈好价,一卷一百两银子,迟交了,怕那个写书的女人就要赶在我们前头”

唐逸从袖子里一掏,整把的绣囊、荷包、珍珠链子,扇坠儿。“看看,够不够一百两。”

又从怀里摸出两锭银子,一并扔在床上:“这可够了吧人家赏的,赏的要千恩万谢,躬身接过,规规矩矩揣好,再怀着感恩之心,替人与人拼酒,才得来的”

钟晴眸子一缩,已有了泪意。

原本,她就要做云州唐家,正正经经的四奶奶,与丈夫琴瑟和鸣,接过掌家之职,生下四房长子,坐在高位上,冷眼瞧妾侍跪拜。

转眼,她孩子被人害落,唐家二爷贪墨被贬,一夕之间,她憧憬的美好都不见了。

留给她一个声名狼藉,再云州没面目见人的丈夫。一个失了男胎,伤痕累累的子宫。一个欠了许多债务,要靠她的心血去帮忙偿还的空壳子唐家。

唐老太太终于不再嫌弃她是楼子出身的姑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她随他来了京城。

钟晴望着已经倒头睡着的男人,下巴上的胡茬青青一片。浓重的酒气久久散不去。

这就是她处心积虑,得来的幸福

就是她一心争抢,夺来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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