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林间忽然起了风。吹动林叶枯枝。沙沙作响。

“大皇兄，是皇后娘娘嫡出的长子。是父皇亲立的太子。尊贵无比。”陆淑尤似乎不屑的嗤笑一声，“可我知道。他十三岁开始，便荼毒了数名岳阳宫的宫女。这天下江山。却要交到这样的人手里。”

薛婵微微侧头看了裴玄贞一眼，裴玄贞示意她继续听下去。

“二皇兄倒是不近女色。可他亦不研读诗书。整日里酷爱的，便是舞枪弄棒。他宫里动辄便有被他误杀的人。”陆淑尤回过头来，对着薛婵二人，问道，“这样一个残暴之人，又怎么值得百姓社稷所托”

像是为了平复心绪，陆淑尤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而后道，“而我。为了在这深宫内苑平安长大成人。却不得不装傻扮拙。每次父皇问起功课。我都要故意说错。父皇的呵啧叱骂，反而让我远离政权争斗的漩涡。”

陆淑尤无奈的摇头叹息，接着道，“可是。纵然我无意争这九五之位，却也躲不过这皇家纷扰。受尽提防和排挤。”

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像是从无数被叠加的日子里翻出来的细小悲哀。

年少的帝王负手而立，脸上多了几分温和神色，“直到有一日，我在父皇的赐宴期间，结识了昭武将军。他没有排挤我。但也没有恭维我。

而是认真的和我一起议论着天下奇闻异事。他夸我大智若愚。他鼓励我，好男儿要勤学好问。他甚至还将我不懂的文章讲解于我听。他给我讲北疆九百里的起伏山河。给我讲落月江的红霞飞鸟。那是我从来没有得到过的谆谆教诲。”

薛婵望着陆淑尤。她从他的眼里看到了快乐和眷恋。或许这已是他此生得到的最大温暖。

“可是，”陆淑尤的神色复又哀伤起来，“直到二皇兄按捺不住。要逼杀太子取而代之。我才到了不得不阻止的地步。”

陆淑尤回头来到薛婵面前，道，“昭武将军薛怀策。忠肝义胆。他一面要忠于父皇。一方面又不得不为这天下苍生黎民万千考虑，父皇老了。可他却对生命和那把龙椅愈发眷恋。

只要任何人，能保下他的命和皇位。他都愿意妥协。他变得苍老又昏聩。以至于，他希望二皇兄，能够和他共拥天下。可二皇兄。既然敢逼宫，又怎么可能愿意与他人共享天下。”

陆淑尤以手成拳，放在唇边轻轻的咳了一声，而后道，“我在宫里安排的线人，发现二皇兄意图之时，曾偷偷禀告于我。我召昭武将军商量对策，可他”

陆淑尤顿了一顿，摇头叹息道，“可他却说，他此生只忠于皇上。父皇只要不死。我们兄弟三人。谁坐了这把椅子。于他而言，都是倒行逆施的不孝子。不忠臣。”

薛婵道，“所以父亲自尽，是为了忠于先皇”

她的气息极若，吐息如兰。轻轻的一个问句，飘散在林间微凉的夜风里。

陆淑尤微微颔首，而后又摇头道，“不。我是说他只是在成全他自己。于他而言，父皇昏聩，但却仍是他的君，君臣之礼，让他一辈子也不可能将他的君王驱逐下来。哪怕那个王。早就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勤政爱民，通宵达旦的贤明君主。”

薛婵接着道，“可是。对天下黎民的爱护，让他又比谁都渴望给这家国百姓一个贤君名主。所以只有他死。只有他死他才能既不辜负这皇恩浩荡，又不辜负这黎民苍生。”

陆淑尤尚且没有回答，裴玄贞便接着问道，“当初我爹以谋反之罪，参了薛伯父，可是一来，名头那么多，为何偏偏要裴大人以谋反之罪含冤九泉。二来，皇上既然深知实情。又曾受薛将军教诲之恩。为何及至您荣登大宝。却不见为将军正名平反以慰将军在天之灵呢。”

陆淑尤望着裴玄贞道，“若我没记错，你父亲已经告老还乡。而我父皇，也养在临阳行宫。

在此计定谳之时。朕曾经答应过昭武将军。让他得偿所愿。

当年，二皇兄逼宫，他的亲卫队杀到了清仪殿的第二重宫门前。本是护驾的昭武将军成了叛军。而二皇兄却以平抚叛乱，而被封一等孝勇公。只有我。只有我在掌握足够证据后，才能逼二皇兄离开。遮掩这一段皇家丑事。

而来。昭武将军曾言。只要先皇尚在。就一日不许我将当日实情公诸天下。他将天下托付于我。而他所放不下的。还是先皇。”

薛婵微微咳了一声。寒气顺着肺腑游遍全身，她五年来所有咬牙切齿的悲愤，到头来却不过是爹爹当年一场舍身取义。

薛婵抬手拭去眼角泪痕，问道，“皇上请恕薛婵冒昧。只是事关薛婵亡父，我必须要问个明白。”

陆淑尤道，“你尽管问。朕又怎会知而不答呢。”

“薛婵曾经托人查过大理寺所存，关于我爹谋反一案的卷底。为何有记载说皇上曾经和我父亲起了争执。甚至还有摔碎茶碗的裂瓷之声呢”

陆淑尤在薛婵说到大理寺的时候，轻轻瞟了一眼裴玄贞。而后又望向薛婵道，

“我遇到将军之后。方感觉人生快意美好。他待我亦师亦友。我当时，已对他生出依赖之心，奈何奈何他为了成全自己的气节。竟然数次向我提及想要以死相全。”

陆淑尤说着，便挂了些微哭腔，他将拳头打在粗糙的树干上，接着道，“可是我又不能让他为了我。去逼迫他所忠于的先皇。

事情到了后来的地步，我虽早已知晓，却仍不免悲恸万分。”

陆淑尤说完。林间有了长久的沉默。三人沉默静立。影子落在地面上。和天地融为一体。

三人彼此都在细细梳理。这一番交谈中。所隐藏的那段惊心动魄的宫廷风云。

“我曾派遣无数线人，去找你的行踪。可是他们从汝南郡开始。就再也找不见你的踪迹。朕心甚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