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
净居殿。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馀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武帝看着桌案上平铺的四言韵文,频频颔首,“周兴嗣此文甚善,殷铁石笔力更佳,几可充逸少啊。”
朱异颇为僭越亲狎的坐于案边,亦连连称赞,“诗书礼易具备,淮南太玄相佐,真可堪为传世佳作。”
武帝深以为然的吩咐内侍,“即令有司刻印,刊之于世。”
内侍连忙上前捧过纸张,立赴有司。
“二位贤卿文采斐然,理应受赏。”武帝眼光扫过大殿,却只见殷铁石一人,不由奇怪,“如何只见殷卿一人周兴嗣何在”
殷铁石忙拱手道,“周侍郎疬疾又发,已卧病在床,不能面圣了。”
武帝侧过头去,看着帘后执笔起居注的史官,果然换了个年轻些的,不免叹气,“唉,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语罢铺开纸张,御笔亲写一张药方,“此秘方专攻疬疾,赐与周卿,命他好生疗养。另周卿,殷卿进给事中,加赐金帛。”
内侍接过药方,殷铁石忙拱手谢恩,“臣拜谢圣恩。”
待殷铁石退下,朱异便道,“另有一桩喜事,未曾报于陛下。前月已寻到皇基寺大梁,运抵兰陵,料得二三月内便可完工啊”
“哦”武帝脸上露出欣慰之意,转瞬又隐隐浮起不安,“多年未归,不知故里变迁,本引以为憾。可此番还乡将近,倒先生怯情。唉,难道果真年迈多感不成。。。”
朱异赶紧安慰道,“陛下春秋鼎盛,德泽恩布,何以言年迈依臣看,陛下只是思念故地旧人了。”
听见故地旧人,武帝眼中霎时平添哀思,嗫嚅着双唇,没能继续出言。
朱异怕武帝一经伤怀,余下要事不好奏禀,便只做未见,继续道,“臣还有一事。”
武帝闭上双眼,“讲。”
朱异斟酌道,“尚书右仆射谢举惮烦政务,职事多不览,每日只在府中饮酒食散作乐。。。”
武帝似乎有些厌烦,“不过挂名而已,随他去吧。”
朱异却不肯罢休,反而语出惊人,“陛下,臣并非是要弹劾右仆射,而是眼见谢仆射以身在尚书省为耻,不得不为他求个高华清贵的职位。臣以为,陛下若升任谢仆射为右光禄大夫,则可全其美矣。”
武帝这才点头,“卿言之有理,那便如此罢。”
朱异又道,“可当初左右仆射是一同绶官的,如今只升任右仆射,恐怕左仆射何敬容会为此不快。况且何敬容在尚书左仆射位日久,若升为中权将军,也不会显得厚此薄彼。”
武帝似有所觉的蹙起眉心,“那谁来接任尚书仆射”
朱异眼珠一转,想起了颇受武帝宠爱的侄儿,“护军将军萧渊藻。”
“哦”武帝略带诧异的睁开双目,“彦和啊,渊藻虽是我的侄儿,却与太子素来交好,你难道不在意”
朱异浮起真挚虔诚的笑容,“臣以为,万事当奉国之大体为重,不应在朝堂论亲疏内外,好恶远近。何况太子与臣,并无大的嫌隙,趁此良机,也可略为缓和。”
武帝赞许点头,“不错,彦和啊,你如今真是越来越有宰相风度了。”
“陛下盛赞,臣实不敢当。”朱异从容的谦辞过后,更进一步道,“臣另有几件官员升降任用,内外文书机密,边关战事,邻国往来的要务禀奏陛下。”
武帝腻烦的摆摆手,“此等小节,卿自行处置吧。诵经时辰已到,不容耽搁。”
“是。”朱异露出如愿以偿的微笑,从眼皮底下觑着武帝,赶紧拱手起身。
檀香袅绕升起,大殿重门缓缓闭合,渐次掩藏了其中喃喃诵经声。
东宫。
香花明媚,雏鸟争噍,一片春日胜景。
昭明太子死后,东宫又经大肆修缮,如今更显得金碧辉煌,玉阶璀璨。
有歌姬在殿内抚琴奏乐,争唱太子新作春情,婉媚歌声飘飘遥遥,传遍东宫,“蝶黄花紫燕相追,杨低柳合路尘飞。已见垂钩挂绿树,诚知淇水沾罗衣。两童夹车问不已,五马城南犹未归。莺啼春欲驶,无为空掩扉。莺啼春欲驶,无为空掩扉。”
蝶黄花紫燕相追的芳树下,太子正环着宠妾范夫人,共看怀中刚满周岁的小女婴。
这女婴粉嫩可爱,眉目秀丽,像极了臻首娥眉,玉貌花颜的范夫人。从发至足看下来,唯有粉红嫩唇和太子的一模一样。
范夫人抱着咿咿呀呀的女儿,喜得娇笑连连,“夫君,今日女儿满周岁,请夫君赐个名字吧。”
太子逗着小公主,浅笑复沉吟,“从妙从丝,嗯。。。看她生得如此秀丽可爱,不若名为妙绮,绮者,炫丽美貌也。”
范夫人刚想说好,便听太子又道,“不过人已美貌,若名再重复,未免累赘。倘换作妙绥。。。绥者,平安也,意韵更佳。”
太子说罢,征询道,“卿以为二者孰善”
范夫人想了想,笑道,“妙绥,便唤作妙绥,妾身只望她一世平安。”
“妙绥,萧妙绥,好名字。”太子宠溺微笑着,去逗弄女婴柔软的粉颊,又忽而想起了什么,转念叹道,“七官不徇旧制,诸子女皆一出生便取名。尤其是湘东世子,竟连字都一同取得,虽有违常理,倒未尝不可。若卿再诞麟儿,我也即刻取名如何”
“诶”范夫人颇为反对的开口,“非是妾身多言,只别的旧制能改,这个忌讳却改不得,听说会折子女福寿的。”
二人正满怀柔情的私语闲话,身后却快步跑来一个内侍。
内侍喘着气躬身,欲言又止的看了眼范夫人,“太子殿下。。。”
“妾身告退。”范夫人明白是有政事,连忙抱着女儿,移莲步悄还殿内。
那内侍这才急切道,“尚书左仆射何敬容,有要事求见殿下”
东宫的文昌殿内,何敬容正急切的走来走去。
“何仆射。”太子大步而入,扶住了欲要拱手的何敬容,“何仆射为何如此遑急,究竟发生何事”
何敬容恨恨长叹,“臣听中书省的好友说,那朱异蛊惑至尊,要将臣和右仆射分升中权将军,右光禄大夫,如今已然拟好诏书了”
他说着更加切齿发恨,“那中权将军表面地位显要,可却是个跟臣不搭边的武职。这招明升暗降,简直太毒了。。。本来尚书省就被中书省挤兑的日渐寥落,臣处心积虑,战战兢兢十余年,才成为尚书仆射,稍稍握住权柄,岂料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如今中书省专任机密,大权尽落朱异之手,长此以往,恐复汉末故事,社稷危矣啊”
“何公暂莫生急,待我思虑一二,再做计议。”太子蹙着眉心安抚两句,又奇怪的看向只身一人的何敬容,“如此大事,怎么不见谢举前来”
何敬容摇头叹气,“谢举说他病了,不能来,可昨日酒宴还好好的。。。唉王谢高士,俱不类其祖啊”
太子头疼的握拳轻敲桌案,忽然问道,“那是谁接任尚书仆射”
何敬容脸色稍霁,“是护军将军萧渊藻,殿下平日很看重他,想来也不至于太坏。”
太子却更头疼了,“我是看重他,可看重的是文采,不是政务。。。此人谦和恬静,不好功名,比谢举强不了几分呐”
“啊”何敬容大惊失色,“这,这可如何是好那居心叵测的老狐狸,果真早有预谋,此刻绝不能听之任之啊”
太子正百爪挠心间,眼前忽然灵光一现,“既然朱异先欺尚书省,我们又为何要放过中书省”
何敬容怔楞道,“殿下的意思是。。。”
“七官前些日子奏请至尊,要让张绾,顾协回朝为官,如今张绾已领御史中丞,可顾协却仍未有任。。。”
太子说着,立刻铺纸蘸墨,挥洒文字,“我这就上书至尊,为顾协求个通直散骑侍郎,兼中书通事舍人,再加上张绾身为监察百官的御史,虽无力夺朱异大权,也能稍作制衡。正巧南方战事已平,五官这个安南将军要调回建康,如此布置,一时倒还无虑。”
何敬容迟疑道,“燃眉之急虽解,可日后。。。”
太子放下毛笔,微眯双目,“何公放心,日后慢慢筹谋,总有夺回来的时候。”
荆州。
绵绵细雨时断时续,天色仍自阴沉难测。
斜风细雨穿阶而入,洒彻玉石高阶,沾湿花枝重帷,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
一只野雀不知在何处被淋得羽毛粘连,拍着翅膀扑棱棱低飞,啼啭间满怀煎心熬肺的苦痛,盘桓落下连绵孤影,淹留不肯离去。
湘东王宫。
萧绎案上摊着建康来的杂乱消息,其中有喜有忧。喜的是何敬容谢举败退,忧的是庐陵王萧续为中卫将军、护军将军,昭明太子庶子萧嵒为武昌郡王,萧灊为义阳郡王,河东王萧誉为南徐州刺史。
可此刻他什么也看不进去,只觉信上字迹,均如乌黑染缸般搅动晕散开来。
就在心烦意乱时,有不长眼的侍从疾步进殿,“禀报殿下,已找遍全城,搜尽山水,仍不见王妃踪迹。”
“啊”萧绎闭上双眼,又猛地睁开,却无法再保持浮于表面的冷静,低吼一声,掀翻了桌案,“废物一群废物还不快滚”
侍从踟蹰着颤声问道,“那,那还找不找。。。”
萧绎尚未来得及回答,阮修容就迈着步子进殿。
萧绎看见她,只得狠狠抹了把脸,“阿娘。”
阮修容略微颔首,便急切的看向那侍从,“找着没有”
她瞧那侍从抖抖索索的摇头,脸色顿时更加急切,扯着手帕喃喃道,“唉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可如何跟徐家交待啊”
萧绎忽然眯起眼睛,沉声道,“她不会死她死不了去,放出消息,就说湘东世子病重,已命在旦夕另外派人看住世子,不许他乱走。”
“啊这。。。”侍从分辨不出主上说的是气话还是真话,犹豫着进退两难。
阮修容也迟疑道,“七官,这未免也太忌讳。。。”
萧绎却不理会阮修容,只对着侍从怒吼,“还不快去”
“是是”侍从吓得连归带爬,一溜烟儿不见了。
瑶光寺。
天上的阴云被一阵轻风慢慢吹走,露出半个黯淡太阳。
智远正盘着腿,坐在门前蒲团上看经书,手中转着念珠。
昭佩就靠在智远肩上,听他低念晦涩的经文。
雨后轻暖浅淡的阳光越过高墙,斜洒在绿树枝头,叶面染了朦胧金光,树干却还在阴影里。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水雾,像一个安谧美好的梦–––昭佩已有许多年,未曾做过美梦了。
智远手中的念珠一颗颗转着,每个都有不同的花纹。转拂念珠的动作,就像他的声音,既温柔又决绝,隐约带着某种慈悲。
昭佩看着听着,没来由的心中乱跳,便忽然抱紧了智远。
耳边的经文戛然而止,宠溺的低笑取而代之,“又发什么娇气嗯”
昭佩用未带妆容的柔软侧脸蹭着他的脖颈,语气既痴且急,“我怕。。。怕你不会永远跟我好。。。你,你发誓”
这平白而来,无稽荒诞的撒娇逗乐了智远,他轻声笑道,“至死方休,如何”
昭佩满足的靠回他肩上,似有若无的轻声发问,“智远,你为什么跟我好难道和尚也不能看透红尘么”
智远把念珠搁在昭佩手心,又握了她的手,“看透未必能放下,放下未必不是贪执痴念,万念俱空的是木石,不是佛。”
昭佩咬住嫣红下唇,明眸闪动,“总是佛啊佛的,到底什么是佛”
智远盯着草叶上坠下的晶莹雨露,轻声道,“知诸法实义故名为佛,得诸法实相故名为佛,通达实义故名为佛,如实知一切法故名为佛。”
昭佩听的似懂非懂,懊恼的将念珠砸在他胸口,“整日就知道参禅打坐,说些我听不懂的话,好没意思。”
智远趁势抓住她的手,毫不诚恳的晦涩暧昧了温柔语调,“除此以外,贫僧倒真未有旁的本事。”
语罢竟言行相诡的一使力,将犹自娇饶依偎着他的昭佩携入怀中,“又或夫人尚未发觉而已。”
清净僧舍内,散诞巫山,簪钗委地,细细密密的行雨腾云间,似有楚王旧梦,恍惚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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