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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3 她被认出来了

妇人在秦长安的脸上窥探出一抹淡淡的不甘和质疑,但她依旧脸上有笑,眼神温暖,摇了摇头,又低垂着眼,缓缓写下来。“我知道他已有妻儿。”

感受到秦长安的身子僵硬,龙厉不由地将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按揉了两下,试图要她放松些。

知道男人有了妻儿还当他的外室?连一个名分都要不到,还死心塌地地为他生下女儿?秦长安的心,已然有一角开始崩塌,她并不能理解这样的想法,连带不能理解眼前妇人。

“阿仲对我很好,他把我从人牙子手里买下来,不让我吃苦受累,就连这写字,也是他教我的。”

字里行间,浸透着妇人的倾慕和爱恋,以及……深深的思念之情。

秦长安不是没半点动容,但显然妇人作出了一个世间女人都避之不及的举动,外室,是见不得光的存在,说难听点,还不如小妾,至少能光明正大地入驻陆家。

“我虽然认不得你,但认得你眉心的痣——”妇人眼神闪烁,伸出手想要触碰秦长安的眉心,但她却偏过脸,不让她碰。

妇人难掩失望落寞,悻悻然地收回了手,眼底微光煽动,又在纸上写下。“阿仲的妻子身体很弱,恐怕不长命,我不喜欢看他总是叹气,为他生个孩子,是我能给他最大的回报。”

此言一出,秦长安不敢置信,这就是事实?把她交给陆家,只是因为报答?

妇人看着秦长安愈发苍白的脸色,她心一急,双手又开始比划起来,但秦长安的眼神带着几分冷意,瞧的她终于缓缓垂下了手,难以自处,眼角微现泪光,连忙拭去。

“我知道你肯定受了很多苦,别怪阿仲,都是我的错……”她吃力地握着毛笔,艰难地又写下去。

“我受的苦,你确定你能感同身受?”秦长安眼若寒星,问的咄咄逼人。

妇人垂下眼睑,无声地点了点头,毛笔颤抖地划过宣纸,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可以,因为我也曾是药人。”

秦长安心弦剧震,霎时间无法呼吸。

她的意思是……脑中的理智敲响警钟,她心情沉重地开了口,听着自己哽咽的嗓音,已然不能自已。“你知道我要被养成一个药人,这些都是你的主意?”

那么,她居然错怪了爹?这一切不是他一个人自私至极的有心利用,而是她的生母主动提出来的建议?

龙厉黑眸一眯,眼看着秦长安知晓真相后陷入漫长沉默,木然的眼神有一丝柔弱。他揉了揉她愈发僵硬的肩膀,说道。“还要听下去吗?不如改日再来?”

“我受得了,都等了这么久了,没道理当缩头乌龟。”她咬了咬牙,嗓音清冷。“说起来,我也是自愿的,我想救娘,没人强逼我舍身成仁。”

想到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怀胎十月掉下来的那块肉,妇人眼神灿烂明亮了一瞬间,随即又僵住,一点一点地暗淡了下去。

妇人略显颓然沮丧,心中已经确定眼前的女子是谁,却又无法相认,看秦长安眉目中的英气和决绝,那种气质跟自己截然不同,仿佛也在彼此之间早已画了一道鸿沟,无法逾越。

而女儿口中的那个“娘”,是陆仲的结发妻子,并非是她。

秦长安死死地盯着桌上的绣花样子,绣的是百花浪漫,争奇斗艳,绣工一绝,跟她那两下子简直是云泥之别,她扯了扯嘴角,笑道。“既然是你跟爹商量后的决定,把我送入陆家后,你又为何突然消失了?难道爹把你赶走了?”

“是我自己不告而别的。”她的眼底藏着千言万语,却不能句句写在纸上,只能挑一些简明扼要的告知秦长安。“那些人来找我,我不想害阿仲,不能让他身败名裂,家破人亡。”

心里闪过一丝警觉,秦长安眼神一凛。“谁?”

妇人一声不响,这回连手里的毛笔也不愿抬起,似乎不想谈那些陈年往事。

“你可知陆家这些年的变化?爹死了,陆家没了。”

妇人一脸震惊,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但最终颤颤巍巍地继续写了几行字。“我一直逃亡在外,逃的累了,常常想起阿仲,本以为何时风声小了,我就可以到京城再见他一面——”

到最后,她再也无法写下去,她一直活在最底层,不敢冒头,不敢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却不知她这双听不到任何声音的耳朵,也把陆家的所有消息隔绝在外。

陆家没了?陆仲也没了?这些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活着的唯一一个小小心愿被残忍地踩碎,她痛苦地捂住脸,泣不成声,但连痛到极致的时候,也无法发出宣泄的声音。

秦长安动也不动地看着,眼眶一热,心也好似被人大力地揉捏着,很不好受。

气氛一度沉入低谷,空气冻结成冰,在一旁观望至今的龙厉终于看不下去,眼皮微微一跳,暗暗瞥了看似镇定从容的秦长安一眼,黑眸里有着隐约的忧心。

“今晚就问到这儿吧,既然确定了她的身份,以后多的是问清楚的机会。”他扶起秦长安,触到她已然冰冷的小手,脸上阴郁几分。

有些恍惚如梦,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离开了西厢房,听的龙厉朝着身后交代一句。“看着点,别让人做傻事。”

她幽幽地回过头去,那个屋子就在不远处,依旧灯火通明,耳畔却还是传来妇人如猫般呜咽的哭声。

坐在新房的床沿,她双手抱膝,歪着脑袋,渐渐地想清楚了很多事,之前的推敲,也渐渐成形,有了清晰的轮廓。

她的生母叫庄福,是一个药人,当然……是一个失败的药人。药人本就是万中无一的存在,哪怕生来体质特殊,但十个药人之中,能顺利通过喂药过程而被主子所用的,至多一两人。

庄福便是那差了一点就成为药人的可怜人,喂药过程中一定出了差错,反而被药性毁掉了正常人的感官,成了又聋又哑的女人。

豪门贵族豢养药人,都是见不得光的勾当,一旦被世人知晓,大门户的名声被抹黑,草菅人命可是一顶沉甸甸的大帽子,动辄就能让它风光不在,半途没落。

于是,那些失败的药人,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死。

但不知为何,庄福逃了出来,兴许又遇到了人牙子,机缘巧合下陆仲买下她,她便死心塌地地跟随着陆仲,甚至生出了爱慕之心。

秦长安摇了摇头,对于他们之间的感情,她无权指点,毕竟爱上了就是爱上了。

但在庄福无欲无求,安心住在陆仲的那个小别院里过了数年时光,却没料到她逃出来的那个地方生怕私自养成药人的罪名东窗事发,从未放弃在全国寻找那个该死却没死的漏网之鱼。庄福纵然才生下女儿不久,对陆仲也余情未了,却还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生怕牵累了他们。

多傻的女人。

龙厉坐在床沿,眼底掠过一抹复杂幽光。“很失望?”

“先前只想着人还活着就好,没想到里面还有这么多文章——”她顿了顿,有些疲惫,靠在他的肩膀上,心中情绪异常糟糕。“她居然也是药人,那么,她吃得苦绝不会比我少,这么想,我还能迁怒她吗?她怎么说都是我的生母,虽然没有养育我,但她是个可怜人。”

身躯被软香的身子这么揽着,不由地震了震,有种熟悉的酥麻热感迅速浮上胸口,然后他再也生不了气了。见到秦长安的生母,连他都庆幸她是在陆家长大,否则,她的生母会把她养成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家碧玉。而听到庄福坦诚是她主动把亲女儿交给陆仲,他几度都在压抑心中怒气,可是转念一想,若是秦长安不被喂养成小药人,他们此生就没有机会遇到,说不定她早已不在这个世上。

“一开始没跟你讲太多,正是由于其中牵扯太多,你可知你生母虽然无权无势,却依旧成了某个大家族的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

她静默不语,唯有长睫无声颤动,嗅闻着从龙厉身上传来若有若无的檀香味,若有所思起来。

危险的人,除了她的生母,还有她。

如果她药人的身份被揭穿,危险性毫不低于她在逃官奴的罪名…。这世上多得是怕死的皇亲国戚,他们怕被下毒怕枉死怕短寿,能藏一个药人在身边,轻则解毒,重则延年益寿……试问谁不想呢?

到时候,她还能拥有这么惬意自由的生活吗?

看看生母庄福,她不就是那么仓皇恐惧地活了前半生吗?一旦被人拿捏着这个把柄,这辈子就彻底完了。

一个喂药失败的药人尚且值得被大家族追杀多年,只因这种隐晦的秘密绝对不能见光,一旦那边知晓这世上还有一个药人的女儿好好活着,岂会善罢甘休?就像是好不容易追到一根千年人参,是掘地三尺无论如何也要挖出来的。

秦长安心里一阵浮躁。

“你可知道是谁追着不放?”

脸上虽然冷峻了些,但心软的一塌糊涂。“对方很狡猾,还要再过些日子。不过老鼠就是老鼠,再聪明也当不了猫。”

她眼捎轻轻一抬,静静地说道。“这世上的名门大户,多的是从根基就早已腐朽发臭的,为了自己的性命,就可以践踏别人的命,这么理所应当吗?不过是欺侮这些人没背景,没权势,无法报复他们的歹毒手段而已。不管怎么样,我都会为她讨一个公道。以前她孑然一身,颠沛流离,无依无靠,既然我找到了她,就该让她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不必躲避任何人的追捕。”

“本王以为你还要一阵子才能想通。”

“她是我的家人,即便曾经被人摆布利用,吃尽苦头,也没有变成尖酸刻薄愤世嫉俗的样子,还是这么善良,这一点,我自叹不如……是一家人,就没有谁嫌弃谁,没有谁比谁高贵,她的过去、身份、阶级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至亲。”

“虽然她心地善良,温良如水,但本王庆幸你不像她,缺少了最致命的精明和狠劲,是无法跟本王并肩而战的。”

小老百姓也许平庸敦厚是福气,但在皇族之中,善良往往可欺,即便一时得宠,也很容易成为昨日黄花。

她离开了他的肩膀,转过脸,正色道。“她在靖王府,安危不用我操心,倒是陆家的事你查的怎么样了?”

龙厉摸了摸她微凉的脸庞,俊美的脸皮上露出一抹令人寒毛直竖的微笑来。“本王答应过你,一个也少不了。今晚你已经累了,早些歇下,明日带你进宫。”

她心知肚明,一旦牵扯到外戚的事,她就不得不重新了解金雁王朝皇亲国戚犹如一张硕大蜘蛛网的关系,但这几年她人在北漠,心思也花在北漠,对金雁王朝已然有些陌生了。在少女时代除了靖王府,就是在师父周奉严身边学着做事,关于那座皇宫里数以千计的人和事,她几乎是浑然不知,必须重头开始做功课。

就算龙厉全盘托出,她也不见得可以马上消化,既然是一等一的大事,牵连甚广,她这边也不能操之过急。

她点了点头,脱下华服,洗漱过后,满腹心思地躺下。

皇宫。

雕工精湛的龙椅金光闪闪,金雁王朝的天子龙奕坐在其上,一袭绣着双龙戏珠的金色龙袍,把这个男人衬托的更是气度不凡,儒雅英俊。

“老三啊老三,你说是在江南游玩,怎么一转眼又去了北漠?不但如此,还在北漠邂逅佳人,非要朕为你指婚,这一来一往,可是折腾了近两年的时光啊。”他问的风趣,眼神却深沉几许。“朕手边的国事无人分忧,你倒是乐的逍遥,还有没有半点良心?”

“皇兄这把龙椅坐的很牢,身边卖命的忠臣也不少,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人不少。”龙厉云淡风轻地笑道。

一旁的秦长安并未听的心惊肉跳,若不是她知道这对亲兄弟惯有的说话方式,对于龙厉这种漫不经心不以为然的敷衍口吻,她也有把握不至于激怒皇帝。

“朕给你送了几个国色天香的美人你一个都不中意,却是喜欢上了北漠女子,实在是稀奇。”

话音未落,龙奕已然上下打量龙厉身边的女子,那个女子自始自终都不曾流露出半点惶恐和不安,也并未把头低的看不见,因为是新妇,穿着皇家合意的正红色华服,梳着满月髻,发上一支流云簪之外,就再无其他缀饰,华服下的纤细身形却没有传闻中北漠女人的高挑,肤色也偏白。

他意味深长地说道。“朕这辈子还未去过邻国,怎么觉得弟妹如此眼熟?像是在何处见过,一时半会儿却又想不起来。”

秦长安心一突,今日她特意盛装打扮,没料到龙奕一眼就能认出她来,他们几年前是见过,但不过几面之缘,而且极为仓促,敢情这个天子的记性这么好?

但龙厉的态度并不分明,她来的路上不是没问过他,只是他故作神秘,说话隐晦,令他不清楚他心中到底在盘算什么。若是现下不说实话,以后被戳穿身份就更难圆谎,更有欺君之罪的嫌疑;若是现在就一股脑地说出实情,又难免惹得皇帝心中不喜。

“皇兄,你这一套就算在民间都已经行不通了。”龙厉修长指尖轻轻摩挲着性感的下唇,笑意更深,笑的更加碜人了。

“朕不过是跟她开个玩笑,她头一回进宫,难免有些拘束。”

“可是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啊,皇兄。”

龙奕话锋一转,随即正了脸色。“你是一国亲王,以前身子不好还能拖着不理政事,眼下你身体痊愈了,又有了王妃,玩够了该收心了。朕能看着你成亲,颇为欣慰,你的性子也该收敛收敛了,你知道朕为了顶住百官压力,又为了你长了多少白头发?”

“皇兄可是忘了我已经二十有四的年纪了?”龙厉不吃这一套,凉凉一笑。

龙奕笑而不语,将近两年时间没见到这个同胞兄弟,总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仿佛龙厉哪里不太一样了。之前的幺弟是个手段狠辣的人,心中没有半点仁慈,甚至癖好也有点异于常人,自小在宫里就是横着走的,先帝在位时,给他无限恩宠,连他这个亲哥哥都望尘莫及……想到此处,他的眼神暗了暗。

眼前的龙厉,虽然身上的贵气和戾气依旧并存,但嘴角勾起的笑容却似乎柔和些许,不再总是那么刺眼而凉薄。

被皇帝赐了座,秦长安只觉得龙奕的目光比几年前锐利不少,不断地在自己身上芒刺般扫过,四年前她对龙奕的印象不深,只觉得他在太子的打压下还能临危不乱,为人处事又比龙厉低调不少,谈话风趣,长相俊秀,对女人深情,对弟弟包容,似乎样样都不错,却又想不起此人最大的弱点是什么。

心中悚然一惊,她眼神沉下,想来那也是龙奕的伪装,这世上没有人是完美的,太过完美,反而才是最可怕的。

看来,龙奕此人,她还是得防着点。在金雁王朝,除了自己,她似乎只能相信龙厉,皇族内的亲情,或许比瓷器还易碎。

龙奕神色和悦地问。“靖王妃,你可曾听说朕跟靖王的关系?”

秦长安弯唇一笑,镇定自若地回应。“妾身听王爷说起过,皇上跟王爷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皇上从小就对王爷多加照拂,手足情深。”

龙奕听的舒心,语气里有一抹隐晦的愉悦,无奈笑叹道。“好一个手足情深!平日里没觉得老三把朕放在眼里,他在北漠到底被什么勾住魂魄了,朕几道密令都拉不回他,可见靖王妃的魅力远胜朕这个兄长啊。”

她闻言,荣宠不惊,抬了抬眼睫,跟对面的龙厉交换了个眼神,随即婉约一笑。“皇上既然是王爷的亲兄弟,就该知晓他的性子,妾身的话,王爷又怎么会听呢?”

言下之意,龙厉愿不愿意回来,可跟她没有半点关系。

龙厉扯唇一笑,眯了眯黑眸,笑的带些阴邪和纵容。这女人,倒是择的干净,把责任都往他身上推。

龙奕看似闲适地打量眼前这一幕,不禁有些好奇,老三身体痊愈的年纪,已经是弱冠,靖王府的美人和少年送进去的不少,活着出来的却不少。坊间关于这个靖王的传闻却是极为可怖,都说龙厉喜欢在床上折磨人,这种上不了台面的阴毒癖好,整死了很多人,等他玩腻了,就会充斥王府的“后宫”,不少官员明着暗着给他塞人,其实王府这些年是不缺床伴的。

但能见光的女人,这些年似乎真没有,龙厉突然要娶秦长安为妻,当时他也是极为诧异的。

他不管龙厉私下玩的多大,若没有龙厉的雷霆手段和阴狠作风,他们不会那么快扳倒林皇后,更不会将当年德妃的真正死因公布于众,先帝对林皇后失望又愤恨,才会纵容他们兄弟彻底收拾林家势力,而到了最后,先帝连带着对林皇后所出的太子也不待见了……他之所以能登基为皇,不得不说,里头大有龙厉的功劳。

在金雁王朝,放眼看去,皇子皇孙二十岁左右就成亲了,龙厉迟迟不愿娶妻,甚至有人揣测他是否不爱美人爱男人——

但龙厉突然就想讨老婆了,不古怪吗?但这个弟弟的性情本就喜怒无常,无人可以揣摩的透彻,当他收到龙厉派人送来的书信后,即便疑云重重,还是不得不下了和亲的圣旨和派去了使者。

“新妇入宫,本该是大婚第二日的,不过朕知道你们长途跋涉,舟车劳顿,所以允了老三的假。今日,你们可不许太早走,几位太妃难得能见见你们,朕早就答应了,就在拈花殿用午宴。”

秦长安想起龙厉说起的,他们两个兄弟小时候是被两个妃子分开养大的,一个是容妃娘娘,一个是淑妃娘娘。如今太子已经成了不毛之地的小小封王,这辈子没有翻身之日,这两个太妃恐怕才是宫里地位最高的老人。

“妾身遵旨。”她轻点螓首,明眸晶光流转,笑靥不减。

她没想过自己会嫁入皇家,光是想想跟一大堆各怀鬼胎的后宫妃嫔相处就足够她头疼的了,但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躲躲闪闪反而是小家子气,该见的人,她迟早要见。躲得了初一,还能躲得了十五吗?

龙厉满意地笑,眼前的秦长安已经彻底变了一个人,她大方得体,进退有度,从头到尾都镇定自如,没人会怀疑她不是家教良好的大家闺秀,名门淑女。

谁说他才会演戏,他的女人才是拥有高杆演技的人物啊,他怎么觉得他们越来越臭味相投了呢。

在晌午的宴席开始前,龙厉被皇帝留下来,而秦长安被带到怡宁宫面见一众女眷。

坐在主位上的两个太妃,近五十岁,左边那个身着松花色华服,面若满月,细眉凤眼,体态丰腴,是容太妃;右边那位一袭赤金华服,鹅蛋脸,一双透着风情的眼睛,身形纤细,为淑太妃。但两人的气质昭昭,珠光宝气,雍容华贵,皆为上等。

而一旁围着坐的,则是天子龙奕的后宫中较有地位的妃嫔,虽说龙奕并不好色,但后宫也有四五十个女子,今日来的只有六七位,领头的便是原本的宁王妃直接晋升为一国国母的蒋思荷。

先前秦长安虽然去过宁王府一趟,却从未见过这个正妃,据说宁王跟她相敬如宾,但所谓的相敬如宾,往往是貌合神离的意思。婚姻也是一场比赛,对于皇孙贵族而言,娶的女人身后的背景越是强硬,越是有利。即便没有真感情,只要维持表面那一套相濡以沫,便能得到女人娘家的助力。

而不只是这个女人性子孤傲还是其他,关于宁王妃的传闻却是少之又少,坊间流传更多的,是宁王跟侧妃楚白霜一见钟情再见深情的故事。

但传闻往往不可信,如今已经是皇后的蒋思荷身着茶色华服,黑亮的长发高高挽起,犹如黑云,她底子尚可,即便称不上两人眼前一亮的美人,却是端庄得体压得住场面的长相,若真要挑点毛病,便是她面色略黄,即便略施脂粉,也瞒不过秦长安的火眼金睛。

而靠着蒋思荷的女人,却是秦长安数年前见过的,当时的宁王侧妃楚白霜,她是龙奕最疼宠的女人,怀上了孩子,却在五个月的时候滑胎。秦长安曾经给楚白霜诊治过,自然有些印象,当年在床上凄绝柔美的病美人,倒是变化不多。不过,她俨然已被封为惜贵妃,除却皇后,她就是后妃第一人。一套银红小袄配着水红色华服,骨子里透出来的纤弱,更让她看起来楚楚动人,弱柳扶风。不过细细看来,她的脸色极好,白里透红,眉眼之间也并无愁苦郁色,想必日子过的比皇后还要舒心。

“妾身见过容太妃、淑太妃,皇后娘娘及各位娘娘,问各位安。”打量一番后,秦长安有条不紊地行了大礼。

龙厉专门请了春华嬷嬷教导她宫中的礼仪,在这上面,她不能出错,否则,只会让人怀疑她的身份。

容太妃跟淑太妃异口同声。“来,坐到我们身边来。”

秦长安这才起身,缓步慢行,伫立在两位太妃面前,抿唇一笑,通身上下尽是说不出的风流意态。“谢太妃。”

拉过她的手,容太妃仔仔细细起瞧了几眼,宫里的美人见得不少,但却稍有这样既有已婚妇人的万千风韵,又带着少女般的几分甜美,但却又不过分娇媚清高,这般的人儿,纵然是出现在后宫里,也是个出众的。

容太妃笑眯眯地朝着淑太妃道。“淑美,你瞧,我就说靖王眼光颇高,迟迟不娶妻是因为看不上,这可不,被我说准了吧。”

说话间的功夫,几位年轻的妃嫔也明目张胆地打量这个靖王妃,庆幸这般明艳夺目的女人是北漠人,没有机会进宫选秀,否则,可是很强的敌人啊。

淑太妃嘴角上扬,有说不出的美丽,眼底却隐隐有水光,好似彻底松了一口气。“先前听到皇上突然下了和亲的圣旨,我还在担心北漠女子是否比我们高大强势,不过想着只要靖王喜欢,我们也都乐见其成。可见还是我们市面间的不多,北漠女子跟金雁王朝的女子,完全没什么两样,靖王妃容貌妍丽,跟枝头上的蔷薇花般娇艳可人,一定能得靖王的欢心,把你当成是心肝宝贝疼着。”

对于众人的热络,秦长安却是有些意外,本来不觉得龙厉这种阴阳怪气的性子,能有什么为他说话的人?她到后宫走一趟,也是走个过场,形式主义罢了。不过他如今权势夺人,如日中天,太子被废,又只剩下他一个可以辅佐皇帝左右的皇子,自然是众星拱月的存在。

说到底,她之前虽然常常出入北漠皇宫,但多半是跟妃嫔看病或是售卖听风楼的新鲜物件,这种冗长的闲话家常,还真让她有点招架不来。

“两位太妃娘娘,妾身本就是出生在金雁王朝的,所以身高体态并不像北漠人。”她浅浅一笑,不疾不徐地说道。

关于她身世的这些皮毛,在北漠本就有一套说法,所以她在金雁王朝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再说她看着这些脸上堆笑的妃嫔,心里却不曾相信亲近任何人。

“喔?不是说是齐国公的女儿吗?”容太妃狐疑不解。

“妾身是齐国公的义女。”她直言不讳。

淑太妃一脸兴味地看向她坦率的脸,却不曾点破,语带温柔地说道。“在何处出生,在何地长大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嫁到了金雁王朝,往后,金雁王朝就是你的家。”

秦长安笑着点头。但淑太妃的这一番话看似没什么陷阱,可她从北漠来,人的心理便是对一切外来物都会心怀警惕,也可以理解淑太妃是提前敲打她,让她学会对金雁王朝彻底的忠心不二,至于北漠,则不必放在心上。

“本宫听闻靖王妃是北漠名医,更在皇宫担当首席御医,掌管整个御医院,此事可当真?”蒋思荷端着笑,但眉眼之间有着大族士女惯有的骄傲风姿,总让人觉得她心地清冷,不好亲近。

对于她们而言,自己果然是稀奇品种啊,她这般想着,心中更觉可笑。

几个年轻的妃嫔更是眼睛睁的又圆又大,也怪不得她们,这些都是贵胄之家养出来的娇娇女,别说是北漠,多的是一辈子只在京城里兜兜转转的。

实在怪不得她们,金雁王朝虽然强盛,但这两朝都没有过宫廷女医,她活生生地坐在她们面前,可不就成了新奇的怪物了吗?

“回皇后娘娘的话,妾身的确是医者,至于在宫中当首席御医一职,也是北漠的圣上看重妾身,想让妾身改变北漠御医院的不足现状。”

此言一出,刚才还不把她放在眼里的年轻妃嫔面面相觑,她们本是看不起小国送来的女人,哪怕说是郡主,也各自把持着高高在上的位子,但听秦长安一人就能掌控整个御医院,把男子踩在脚下,不由地对她刮目相看起来。

“容姐姐,我们靖王瞧上的,可是个有本事的呢。”淑太妃言笑晏晏。

“我们怎么光顾着说话了?凤溪,把东西拿来。”容太妃开了口,嬷嬷取来一个珍宝盒,打开,是一对和田玉镯,她亲自给秦长安套上。

而淑太妃也不甘人后,赠予她一串玛瑙绿石项链,满意地笑道。“今日配着你这身新妇的红衣,才是亮眼,可惜我们年纪大了,新人辈出,只能瞧你们一个个花团锦簇,争芳斗艳了。”

接下来,皇后蒋思荷也送了礼,自然不能夺了两个太妃的风头,所以准备的是一条海珠手串。

其他极为妃嫔自然不能空手而来,不过她们的礼物则只是意思意思,点到为止,多半是黄金耳环或宝石戒指之类的小物件。

身边的白银替秦长安将这些见面礼一一收起,到了秦长安该回礼的时候,但这回礼也有讲究,身为皇家新妇,若是她回的都是一些价格不菲的礼物,一掷千金,反而压了她们一头,只会遭来她们的不满和轻视,觉得她不懂礼数,枪打出头鸟,以后她在宫里的人缘可就一言难尽了;若是她回的东西太过廉价,则会被误会不把她们放在眼里,敷衍了事,会说到底是小国来的,眼皮子浅,拿不出手的东西只会遭人反感厌恶。

“妾身初来乍到,也不知金雁王朝的女子喜欢些什么样式的,不过这位首饰匠在北漠宫廷很有名气,很多娘娘都喜欢他设计出来的首饰,妾身选了一些,从北漠带了过来,就当是给各位娘娘的小礼物。”

众人拿到的全是金蚕丝的锦盒,里头装的是首饰,用料除了黄金,就是北漠特有的萤石,但赠予太妃的金步摇古典之余,还透着成熟妇人最爱的贵气,但其余年轻妃嫔的样式则轻便许多,是细细的发钗,顶头是精美的花朵样子,但每人得到的都是不重样的,有的是莲花,有的是梅花,有的是兰花,而皇后蒋思荷的则是牡丹。

容太妃笑着合上了锦盒,拍了拍秦长安的手背,脸色和悦。“我虽然久居深宫,却也听说北漠的萤石晶莹璀璨,宛若星子,如今看了,着实喜欢。你选了这么特别的礼物,可见是有心了。”

淑太妃则留意到秦长安发间的那支流云簪,没有黄金铸造,一整只全是萤石打造,纹理通透,洁白无瑕,为整身红艳大气的她增添了一抹清新。

“你这支簪子,乍看简朴,实则很有韵味,可见你的眼光不错。”

秦长安垂眸一笑,不卑不亢地道。“回太妃,这支流云簪是靖王爷买的,若说眼光,自然妾身不如王爷。”

淑太妃心中一惊,如今龙厉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她刚才嫌弃秦长安就戴了一支簪子就出门小家子气,岂不是得罪了龙厉?虽说那人是她从小带在身边好几年的,但怎么都觉得养不亲,若不是她膝下只有公主没有皇子,也不必对德妃的儿子那么用心。

淑太妃眼角余光瞥到秦长安腰际的麒麟玉,庆幸自己眼尖,比众人都更明白龙厉若不是极其看重秦长安,不会把这么贵重的东西交给她,思及此,马上笑了出来,语气透着一种亲昵。“当然,靖王向来挑剔的很,那双眼睛可是厉害,从小就只用好东西,他选得果然很适合你。”

初次见面,可以说是皆大欢喜,秦长安送的东西大家都很满意,精明的人更能窥探出她的嫁妆丰厚,又不是拘着小气的,谁不爱亲近?言辞之中又透露出靖王对她的青睐有加,一时之间,自然没人不识相地给她下绊子,人人都捧着笑脸,气氛融洽,怡宁宫内一派其乐融融,欢声笑语。

很快就到了午宴的时辰,秦长安抽空出来,站在长廊下,身后的丁香色披风滚着灰鼠毛,在风中微微飘舞。

有人踏着莲步而来,走到她的身畔,试探地问了句。“妹妹,你可认识一人,姓陆,也是个女医——”

秦长安转过脸来,对向楚白霜那双透着怯弱之姿却风情无限的眼睛,确定她只是起了疑心而并非十分肯定,笑了笑。“惜贵妃问的那女子,可有闺名?妾身的确见过不少医者,也许可以帮您找找。”

楚白霜皱起了柳眉,似乎极为困恼,迟疑地说。“当时她给我诊治过身子,没来得及问她的姓名,后来问起皇上,只知道她姓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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