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气泡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煤渣跑道黑得太彻底，我们五个身上被风兜起的校服看起来耀眼得不可思议，就像战袍的披风。

跑在最前面的李执先发现了跑离集体的扶月，然后顺着扶月奔跑的方向看见了我和应长歌，接着他望向我们班集合的位置，好像在找什么人，却没有找到。

他突然想到什么，猛地停下脚步，回头看去，才看到了就在他身后几十米、面色苍白的江繁。

李执瞬间脸色大变，转身就逆着跑道的方向朝江繁跑去。

他所在的那块跑道区域的外侧立着巨石砌成的围墙，高耸的围墙里伸出无数海棠枝条，他们就在那片无边无际的繁花前，顶着仿佛要把世界熔成钢水的烈日，踩着宛若战后烧焦土地的跑道，奋力跑向对方。

那一刻，我忽然感觉整个世界都不值一提。

所有的过去与将来也都无足轻重。

他们两人身影相交的那一刹那，李执几乎像是拥抱一般，接住了江繁。我看见李执环绕在江繁后背上的双臂青筋暴起，好像用了极大的克制力，可我不知道李执到底在克制什么。

我只感觉到，如果我们不快点过去，李执可能会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我像冲刺一样加速，空气好像变得稀薄了，我更加用力地呼吸，心脏的跃动太分明，分明到我好像能看见它在我胸腔中的位置。

很快，应长歌飞驰到了他们两人身边，随后我和扶月也到了。

我们三个喘着粗气站在旁边，谁也没有上前。

刚才跑向李执他们的时候，我以为我会上去说些什么，可是真的到了他们俩面前，我发现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们俩周围好像包裹着一层透明的气泡，那层气泡把我们其余三个挡在外面。不是因为它有多坚固，所以我们无法打破它，而是因为它看起来那么脆弱，所以我们三个都不约而同地、情不自禁地想要保护它。

气泡里的李执低着头，鼻尖几乎蹭到江繁的额头上。

江繁被环在李执的双臂间，用胳膊挡着嘴唇，剧烈地咳嗽，咳得身体发抖，咳到生理性的泪水溢出了眼角。

“小繁”

李执握紧了拳，声音却很轻，轻到让人觉得发疼。

江繁边咳边用鼻子低低“嗯”了一声，好像在要李执别担心。

等江繁咳完了，李执抬起手，用拇指轻轻擦掉江繁眼角的泪。

“小繁，我们回去吧。”

江繁的睫毛颤了一下，抬起眼来，看李执的眼睛。

“为什么”

“没为什么。”李执看了一眼自己指尖的泪水，“我觉得跳女步也没什么。”

江繁的视线跟着李执的眼睛，不想放过那双眼睛里的任何情绪。

“你真的觉得没什么”

“嗯。”

“跟田杰胜跳也没什么”

“嗯。”

“那我呢”

江繁突然一把抓住李执的双臂，紧紧盯着李执。

“我跟伍亦奇跳，你也觉得没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李执的校服袖管渐渐在江繁指间起了皱。江繁等着李执的回答，可李执垂着头，什么都没有说。

江繁看着久久一言不发的李执，一点一点松开了手。

“那你自己去跳吧。”

说罢，他一把推开李执，朝前方跑去。

两人周身的气泡在江繁推开李执的一刹那，被挣破了。破了的气泡在天空中散成细小的雨珠，淋在还立在原地的李执身上。

我和应长歌看着江繁的决绝背影，又看回满眼痛苦的李执，不知道怎么几句话之间他们就变成了这样。

我旁边的扶月却好像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立马追上江繁，把他拦下来：“江繁，别跑了。李执是怕你”

扶月小心地观察着江繁的神情，斟酌怎么表达：“怕你跑步跑出什么事你别生他的气”

“我知道。”江繁垂着眼，困难地喘气，“我知道，我知道”

他不知道说了多少个“我知道”后，才低低地说了一句：“我没气他，我气我自己。”

听到这句话，扶月张了张嘴，想安慰江繁，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看着江繁颤抖的睫毛和嘴唇，第一次发现，其实他比我们都更在意他身体不好这件事，虽然他从来不说。

“谁都别气了。”我走到江繁面前，想开导他，“反正我们也不能每节课都跑圈，从开学一直跑到期末吧”

江繁却忽然笑了一下：“李执能。”

那声笑里一点快乐的意味都没有，我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想说，如果不是因为他，李执真的能从开学一直跑到期末。

我和扶月安静了一阵，都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那就跑吧。”一直站在旁边没吭声的应长歌突然说。

我说：“可是”江繁的身体怎么办

“跑不动就走，走不动就爬。”应长歌看着我，“爬不动了就在地上趴一会儿，然后起来继续跑。”

所有事情在应长歌眼里好像都很简单，没有那么多纠结、犹豫、可与不可，只要是应该做的，那就去做，管他难不难看，管他能不能成。

他说那些话的时候背对着阳光，身后一片璀璨，我顿时被打动，感觉浑身热血沸腾起来。

“对。”我向江繁伸出手背，“大不了我们从开学走到期末。”

江繁看了我一会儿，抬起手，把掌心放到我的手背上。接着，应长歌也把他的手也放到了江繁的手背上。然后是扶月。

还差一个。我们四个的手交叠在一起，同时看向李执。

李执叹了口气，走过来，把手放到最上方。

五只手在天空下相叠，延伸出五条不同的手臂。这一刻，我十分确定，我们以外的世界，确实不值一提。除了此刻以外的过去与将来，确实也都无足轻重。

然后我们五个人就像放学时一样，并成一排，一人占据一条跑道，开始了豪情万丈的操场散步。

就这样并肩走了十几米，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李执，江繁，刚才选舞伴的时候，你们俩是都想跟对方跳吗”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