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迷人的鬼话

先知的话在经过古尔的转述之后，并没有因为人称的不变（古尔仍以‘我’来代表先知），或是因为两者悬殊的年龄差所造成的嗓音差别太大，而造成撕裂感或不真实感。

甚至恰恰相反，古尔才不过十七八岁年华，尽管有一双让人感到不适的细窄狡黠的眼睛，以及一副遍布着冒险伤痕的成熟身躯，但他的声音却格外清爽，如同雨后的清晨传来的一声鸟鸣，如同黑暗洞窟响起的溪流。

在古尔那天使一般澄澈无暇的喉咙转述下，即便是在中央大部落居民们眼中阴险狡诈之极的先知的话，都统统变得悦耳动听起来。就连那最后几个不想被先知牵着鼻子走，大声说着先知不是的居民，也撇撇嘴选择沉默。

“在我远居大部落的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想。”古尔看了眼先知，得到先知的点头授意后说，“有一个问题夜以继日的纠缠着我，折磨着我，它比我身上的这些诅咒还要令我痛苦。神究竟有没有死呢？如果它仍活着，那我们的族群为什么没有前进，原地踏步，甚至开始倒退。如果它死了，那我们为什么找不到任何痕迹，那些神的敌人（如果有的话），为什么不趁机毁灭掉神创造的世界呢？”

“我不否认我怀疑过自己，谁都有年轻气盛，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的时候。也许我当时正是那个年纪也说不定，心里有一股傲劲无处宣发，于是在某一天突然将自己独一无二的发现迫不及待地告诉给第二个人：神明已死。后果什么的当时也许完全没想过，只知道费尽心思地博取关注，又或者是以此来表示自己的与众不同。我便是这样曾一度觉得是自己错了，自己的一时兴起酿酒了今天的处境。”

期间，古尔侧眸看向先知，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他听自己转述这番话时的神情。但先知脸上什么都没有，古井无波。古尔这个转述者最终也和人们一样，变成了等待后话的倾听人。

“我因此深陷愧疚的情绪中，良心如同被火焰燃烧倍觉煎熬。”先知说，他每说一段都会停下，古尔便在这时进行转述，“这比神明亲自来向我问罪更让我心急如焚，我记得自己也是那个时候中了诅咒，没过多久便卧床不起。听起来像是神动怒后向我降下的惩罚对吗？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我愿意接受比诅咒，比死亡更加残酷的惩罚。我不祈求原谅，也不祈求内心的安定，而只是想让神明宽恕那些跟我一同离开部落的人，他们没有任何罪过。”

“当初我为什么会说出神明已死的那番话？”古尔转述道，“里头一定有某种原因促使我毅然决然地改变想法，即使目的是为了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可它也总该有个‘开头’将我引到那去，而不是毫无征兆没有理由地凭空出现。这种事我记得很清楚，它曾促使我进行过多大的改变，也就在我脑子里留下了多深的印象。先知的任务是将宣告神谕，作为神的使者将它的话带给它可爱的子民。可我们的神是神秘莫测的，它从不在谁面前显露踪迹，仿佛游戏一样把形形色色的线索故意遗留在人间，让人们自己去探索，自己去发现。先知们便将这些线索一一整合起来，最终形成与神交流的经验传承下去。”

“可让我疑惑的是，在这些林林总总的经验里，却唯独没有神的踪迹。”古尔目光一亮，先知的话引起了他充足的兴趣，“当我们抛出石头，石头落进水中，溅起水花后沉底。先知的经验详细地记载着‘石头落入水中，必然引起水花’。先知看到石头落下，于是把水花的结果提前告诉给人们，这就是他们的任务。但问题是，扔石头的人消失了。先知们从不去关注是谁扔的石头，在他们看来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连世界都是神创造的，世界的运行必然也是神的手笔。”

“我怀着疑问更加深入地了解周围的一切，试图拉近自己与神的距离。但当我们越留神我们自身以外的东西，它们之间的共同性就越清晰，也就是自我保存的本能。这种自我保存不仅在动物，在植物身上也随处可见。当面对危机的时候所做出的避免伤害，保存生命的本能。饥饿的动物会通过猎杀来保存自身，植物会通过吸取其他植物的营养来顺利成活，‘营养’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这个词是这样念的。”

听到这的江厌和鱼啄静心头一惊，面面相觑。他们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一抹惊讶，古尔在转述‘营养’这个词的时候，用的并不是情绪语言，而是通用的地球语言。

“我们也是具备自我保存的一员，倘若你饥肠辘辘，正巧看到一头野猪你会怎么做。倘若有人把骨矛刺向你，你又会怎么做。这些都是自我保存在驱动。但是，现在想想看，神在哪里？扔石头的人能隐藏在什么地方？如果世界的运行是神的手笔，那他躲在哪里指挥着我？我所做的只是本能驱使我做的，倘若神藏在我们的身体里，藏在我们的本能中，那它必须要藏在所有生物的本能中，你们能明白我的意思吗？所有人！相信神的人，不信神的，甚至是背叛神的人，唾弃神的人，它得驱使大家都这么干才行。我们都一致的认为，犯下罪孽的人会受到神明的惩罚，可他们非但没有受到惩罚，还得到了‘赏赐’！如果你们要承认神藏在我们的身体里，本能里，也必须承认这一点！这些人也得到了赏赐！”

“不仅仅是这样，天地都是如此，固定的时间昼夜更替，固定的时间降下大雨，固定的时间长出新的果子。全都在按照一个‘本能’在前进。先知们觉察出这样的‘本能’，并视其为神谕告诫子民，帮助人们规避灾难，或是过上更好的生活。”

“也许这还不够，我曾孜孜不倦地观察过一块儿生肉，将它从骨头切下，用水洗干净，放在面前静看。不一会儿就飞来一群苍蝇，苍蝇又吸引来蜘蛛和青蛙。苍蝇吃肉，蜘蛛和青蛙又吃苍蝇，过不了多久还或许还会出现更上级的捕食者。我把肉拿走后，这些生物立刻消失了。是我引来了蜘蛛和青蛙吗？不是，是苍蝇。是我引来了苍蝇吗？不是，是那块肉。而那块肉是我带来的，也是我拿走的。我创造了这里，又毁灭了这里，神在哪？你也许会说，那块肉，肉是从野猪身上切下的，创造野猪的是神。你并没有创造或毁灭什么，而是指坐享其成的进行了移动。我不会反驳你，神的确创造了一切。但你要明白，是我把肉拿到这来的，而不是神，至圣至明的神没有创造事件，是这样的事件构成了世界的运行，而不是事物自身。神创造了野猪，但没有创造苍蝇吃猪肉，神创造了蜘蛛和青蛙，但没有创造他们吃苍蝇，这一切来源于自我保存。”

“如果连我都能做到野猪肉那样的事，为什么神不行。”先知闭着眼睛说，脸色仍旧苍白如纸，呼吸极其轻微，“神创造好一切，然后寿终正寝。这正是当初促使我说出神明已死的根本原因。我愈发清醒的明白，促使我说出神明已死的不是我的自尊和虚荣，而是我无法视之不见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