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六章 赴死

残壳不重，从三米多高的平台摔落在地并未发出太大的轰响。

等人们从惶惑中回过神来时，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残壳已经在地面被摔得粉碎。成千上万块大小不一的碎片以玉石俱焚之势散落在各处，沉默地告诉所有人，这是一种不可逆的，无法修复的损毁。

在一秒钟前，人们还理所当然的觉得这块残壳是先知的宝贝，他不远万里将残壳从峡谷带到这，又不厌其烦地陈述了关于残壳的由来。这本该成为他孤注一掷的杀手锏，迟到了十几年的证明自我的绝妙手段，可谁都没想到这样的机会会被先知亲手葬送。

古尔平静地垂望着平台脚下散落一地的残壳碎片。作为转述者，他能率先听到先知的话，刚才他就猜到先知会做出某种惊人之举，所以他才会露出难以置信的骇然神情。他心里早有准备，所以当残壳被先知亲手毁灭时，他也未曾表现出过多的惊讶。

和表面的平静不同，古尔的内心却百味陈杂。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或者说与大众苟同的信徒。他的确信神，但他的神和其他人的神有天壤之别，古尔坚定的认为他的神是无法被认知的，更不会被凡世的生老病死所困扰。死这个概念在他的神那里没有任何意义，他从未觉得这块残壳是神的一部分。

之所以选择站在先知身边，仅仅只是出于对病患的关照，以及无法否认的亲情。比起古德，先知才更像是他的父亲。他在先知那得到过在古德身边未曾感受到的关怀，这种关怀对古尔的影响已经超越了教派的隔阂和距离的遥远。

在这样复杂的感情交织下，古尔一面为残壳的破坏而庆幸，一面又为先知扼腕叹息。

比起古尔，其他人的表现则纷繁精彩得多。来自峡谷聚落的人们惊恐地瞪大了双眼，残壳能帮助他们回家，重返中央大部落，先知的做法无疑是切断这条唯一的去路。但他们并未因此心生埋怨愤恨之情，有的只是对先知病入膏肓的怜悯和同情。

显然，他们将残壳的毁灭当成了先知临死前的精神错乱。

中央大部落的居民们更是迥然不同，他们一部分吹起口哨，大声的欢呼，用尖锐的笑声来讽刺先知的愚蠢。一部分惊惧不安，这些人已经潜移默化地认同了先知的说法，认为那的确是神的残壳。神明明已经消亡，却仍不得安宁，连尸骸都要受到冒犯，殊不知会有怎样的劫难连累到他们。

“我感觉不大妙。”江厌皱着眉，将目光从身后满是残壳碎片的地面转移到先知身上。先知正闭着眼，脸上缺乏像样的表情，上半身微微前倾，双手向后背负。就是这样沉静的姿态，但江厌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酝酿，先知的这幅沉静之下兴许藏着骇浪惊涛。

“看上去是叫人头疼。”

“不，我不是在说残壳。”江厌摇头道，“我能感觉出来，先知的疯狂还没有结束。我们为了新知识而站在这里，为了从先知口中得到它，但我担心我们会失去这个机会。我有预感，先知会在痼弊将他送入黄泉之前就提前赴死。”

鱼啄静目光一凝，在江厌的提醒下陷入思忖，她忽然觉得江厌说得句句在理，在这样的局势下，先知只有自我了断才可能促成让峡谷聚落的居民回归大部落的目的，“你觉得他会怎么做？我们需要提前预防。”

“古尔。”江厌看着古尔说，“他会让古尔杀死他。一旦有这份手刃叛徒的功绩，在古尔的率领下，中央大部落根本没有理由拒绝重新接受他们。至于古德，他们父子二人关系僵冷的事情在大部落人尽皆知，没有人能用这点来做文章。我们现在应该考虑的，是古尔是否下的了手。”

“下得了。”鱼啄静笃定道，遂话锋一转，“以最坏的打算行事总不会错。不过附近没有电子设备，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忙。阻止古尔就全靠你了，江厌。”

江厌点点头，继而把注意力全部聚集向古尔。他接下来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小的举动都关乎到先知的生死存亡。先知还不能死，至少在得到新知识之前，他都得确保先知的安全，可是...

一个感性的，叛逆的想法在江厌脑中一闪而过，他猛地摇摇头，将杂念抛之脑后。

也是在这个时候，先知重新开口，古尔侧耳倾听。大约两分钟后，古尔才挺直身形，扬声转述道，“所以那时候我就决定，丢掉我自以为是的一切。如果我十几年来的思考，如果残壳仅仅是为了证明我当初并没有错，我是对的，错的是你们，那它们就不该存在。因为它除了自我满足之外就没有任何意义。对错永远都没办法解决矛盾，只会延续矛盾。倘若今天一帆风顺，按照原本的计划成功将两片残壳拼接起来，结果会怎样？也许会有一些人认同我的观点，但更多的仍在抗拒，因为找不到反抗的理由而暂时选择妥协。可他们的内心仍在否认我所说的一切，毕竟没有人真的看见过神明衰亡的那一刻，神也未告诉过任何人他已经死去。我们无法强迫任何人相信他不愿相信的东西，这一点对我也同样奏效。我一直在神明已死的桎梏中举步维艰，惶惶惑惑地过了十几年，害自己落下诅咒，害那么多人跟我一齐背井离乡。可我什么都没得到，反而失去了更多的东西。这十几年间，我有无数次悬崖勒马的机会，但我都没有抓住。不过现在还不算太晚，至少我还活着，还有一线生机。”

“神明死亡与否根本就与这场争斗无关，说到底我们只是想证明自己没错，将自己至于比对方更高的位置上。可挡在我们面前的这个问题并没有答案，不存在实事，任何人都是对的，任何人也都是错的。但值得庆幸的是，我们之间的争斗还剩下输赢。输赢的结果早就在十几年就尘埃落定了：输的一定是我，而赢的一定是其他所有人。”

正在这时，先知走到古尔身边，在他耳旁低语了几句。

古尔稍作沉吟，双拳紧攥，脸上流露出挣扎的神情，平平扁扁的唇线一到唇间便向下坠落出一抹象征着痛苦不安的弧度。他逆来顺受地从先知手里接过什么东西，正当人们疑惑于这究竟这是一出怎样的交易时，古尔却突然行动，将手里的东西猛地送入先知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