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谎言既真理

查特拉斯的演讲很快就结束了。

或许是因为他刚才与院士夫妇间的辩论过于精彩，观点独特又干货十足，在江厌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在听他的正式演讲时，难免觉得相形见绌，不过尔尔。但即便如此，委员会也给出了高度评价，足以让查特拉斯稳住他名列前茅的排位。

查特拉斯下场后，新的一组走上舞台。

其中的一方是曾被鱼啄静列入重点关注名单的中田让，另一方则来自学术派。

在江厌不在的这一天多时间里，中田让已经凝聚起大半个商业派的力量。听鱼啄静说，他们在私底下成功组建起了亚该亚同盟。且因为晚会碎片事件，学术派对商业派的怀疑和仇视更是使得整个亚该亚同盟坚不可摧，精诚团结。

这场答辩竞赛的结果似乎早已是板上钉钉。

鱼啄静也丧失了兴趣，把目光从全息影像中撤离。

她拿出便携电脑，打开了一份文件递到江厌手中，文件上顺畅地撰写着长达千字的演讲文案，“中田让这组结束后，就是我们，今天由你上。会有助手帮助你操作全息屏幕播放片段，你只需要按照我给你的演讲文案解答即可。”

江厌点点头，看了一眼文案中被一笔带过的演讲主题。

显然同院士夫妇，查特拉斯的一样离不开生物学的大范畴。但鱼啄静主修的是网络，而不是生物学，她的知识显然不具备让她写出这篇论文的能力。

鱼啄静看出了江厌的疑问，她说，“别忘了我们是一个组织，查特拉斯也来自新世界。组织里能写出精湛生物学论文的人不在少数，我们只需要把目光放在需要注意的人，以及新知识上。”

江厌耸肩，开始阅读演讲文案，以便尽快将自己的台词记在脑中。

“查特拉斯的事。”江厌用余光瞥了眼鱼啄静，继续阅读道，“你还没有说。”

鱼啄静沉默了少顷，期间一直用一种审慎的，质问的目光盯看江厌阅读时的侧脸。表情像是站在远处观察一只不会爬树的猴子，或是一尾不会游泳的鱼。

“江厌，你好像从不喜欢把别人的话放在心上。”鱼啄静泠然道，“我知道你是全知人，知道你自我，但没想到我最后还是小看了你的自我。它已经不算是偏执，而是病态。”

“什...什么”江厌愣了一下，他不清楚到底哪里又招惹了这位严苛的上司。

“我早就告诉过你不止一次。”鱼啄静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俯看江厌，“你的觉醒能力是上天的馈赠，是阴差阳错下得到的至宝。如果你没有习惯去使用它，那你留着它有什么用我早就说过，你要把闭眼观察当成习惯，当成本能，就像你一直以来用瞳孔去看，去理解这个世界一样。”

鱼啄静的前半段语气因为感觉朽木难雕而充斥着明显的厉气，和她此前一样的咄咄逼人。但在后半段的时候，声音又毫无征兆的柔和下来，她甚至坐回了座椅，闭上眼睛，深深地做了一次深呼吸。

“明明你只说了一次。”江厌反驳道，“我...”

鱼啄静摇头，伸出手制止住了江厌继续为自己辩解的想法，他到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我知道。”鱼啄静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而后才重新睁开眼，“要想改变长达二十几年，每天持续十几个小时的本能，的确难如登天，可你别无选择。你想被知识蒙蔽吗你能容忍一本书在你的脑袋里变成了狗屎吗”

江厌沉吟了一会儿，旋即摇了摇头。

“那就从现在开始，尝试着用你的眼皮去理解世界。”鱼啄静聚精会神地看着江厌的双眼，“如果你的眼睛看不到真理，那就闭上。你不用相信任何人，这点你已经做到了。你只需要相信你的眼皮，只有眼皮能告诉你真相。”

“用不着一步登天。”鱼啄静继续说，“是我太急了，我向你道歉。改变习惯和本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但你必须慢慢去适应，一点一点，像从一数到一百那样，把眼皮变成你的眼睛。”

说完，鱼啄静重新站了起来，几步走到全息影像前。

她挥动手臂，正在进行的答辩便被缩小成十二寸左右的平面视频被移到全息影像的右上角。而全息影像的大部分主屏，则被查特拉斯与院士夫妇进行辩论时的录制画面所取代。

鱼啄静将全息画面暂停在查特拉斯放出数张因为受伤而正在接受医治，或是因为头部受伤而血流不止，倒在血泊中的大熊猫照片。

江厌随之闭上眼睛，进入眼皮世界，数字照片中的大熊猫就被一只栽种着翠竹的，俨然古董一般观赏性极高的花坛瓷器取代，瓷器表面的花纹和大熊猫的花纹大同小异。

眼皮世界中，无机物的抽象概念只能是无机物，而有机物的抽象概念可为无机物。

根本用不着江厌观察，他便猛地发现。

古董瓷瓶虽然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损坏，缺口，掉漆，出现裂纹，但仍能继续使用。也就是说，大熊猫虽然受伤，血流不止，但它并不会因此死亡，这不是它的结局。

而且更重要的是，古董瓷瓶的大小均有区别。

显然，这些数字照片上的，并不是同一只大熊猫，它们的年龄存在着差异。但是因为人通过肉眼，而且是通过数字照片这样相较片面的条件观察，很难察觉出这一差异。

紧接着，鱼啄静模仿查特拉斯，放大某一张图片。

将视角锁定在大熊猫左后脚，靠近小拇指的右上方位置，这是古董瓷瓶的底座。

瓷瓶的确有一个指盖大小的缺口，但从缺口边缘来看，它并不像是用手术刀精准切割后留下的，而更像是不小心遇到了磕磕碰碰的意外。而且江厌这才反应过来，如果院士夫妇真的取出并替换了大熊猫的jurie，这种手术都要进行伤口缝合。

缝合是绝对不会产生那么大面积疤痕的。

重播录像到此结束，鱼啄静把正在火热进行中的峰会竞赛转播重新恢复原状。

她坐到江厌身边，后者已经睁开双眼，“有关于大熊猫的数字照片，在网络上能轻易找到。想要脚底受伤的，也不是什么难事。而查特拉斯这么做，是因为他明白院士夫妇的危险性，而故意向他们施加压力，让他们主动弃权。”

“你早就知道他在说谎”江厌看向鱼啄静。

“当然不。”鱼啄静摇头道，“是你告诉我他在说谎，我只是对他有所警惕。”

“那那个孩子也”江厌想起了院士夫妇的那位小男孩，眉毛拧拧成一团，“可我还是还是想不通，既然是假的，都是查特拉斯捏造的谎言。那作为当事人的院士两夫妇，为什么不反驳呢为什么要表现得像他们真的做过这些见不得人的事一样。”

“这就是他的觉醒能力，查特拉斯的可怕之处。”鱼啄静握紧了拳头说，“他能把谎言变成事实。他的欺骗甚至能扭曲真相，创造真相，连最清楚事实的当事人都能轻而易举的欺骗过去，让当事人都相信确有其事。更何况我们这些不清楚来龙去脉的旁观者。在查特拉斯的蛊惑下，单纯的理智没有任何作用，我们只是一根根随风飘荡的芦苇。”

江厌一时间语塞，脑袋混乱得像一团绳结，“连当事人都能欺骗过去...”

“如果没有事实，那谎言就会成为事实。”

“那个孩子”江厌心里闪过一丝庆幸，这让他长吁了口气，“如果这些都是查特拉斯的谎言，那个男孩是不是很健康，并没有被取走什么。”

“不知道。”鱼啄静说，“那个孩子最终并没有脱掉他的鞋子，露出他的脚掌。所以这是我们所无法确认的未知，答案是开放性的，看你愿意相信什么。”

江厌陷入沉默，他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一直看着写有演讲文案的屏幕发呆。

鱼啄静观察了一会儿正在进行中的竞赛。

中田让一方已经演讲完毕，委员会对他们的学术成果给出了一致赞许的评价。而正准备上场那一方的团队各个面色紧张，大汗淋漓，尽管这并不是1v1对抗赛，但中田让还是给了他们巨大的心理压力。

“时间差不多了。”几分钟后，鱼啄静拍拍江厌的肩膀，“准备一下就去后台等待入场吧。不必有压力，破溃给我们提供的论文质量足够让我们进入到峰会的最终环节。”

江厌点点头，收起便携电脑，文件里的演讲文案他已经背得七七八八，不会出错。

“那和我们一起上场的团队是哪一支”江厌挠挠头，“虽然不是对抗赛，不存在你存我亡，但毕竟是要在同一片场地一起共事，我也不希望遇到什么奇怪的家伙。”

鱼啄静挥挥手，全息影像上就出现了一个淘汰赛清单。

江厌走到清单前，眯着眼睛一行行地寻找浦卡生物制药有限公司的名字。终于在大约名单中间的位置找到了这串字眼，他笔直平移目光，看向与他们处在同一行的团队名字。

但紧随其后的七个字却让江厌如坠冰窟。

大书库生物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