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天青色等烟雨

陶源很难堪，是的，每次他都很难堪。12岁时，是对自己无能的难堪；15岁时，是对自己无力的难堪；16快17，是对自己软弱的难堪。他很难堪，尽管他现在雾蒙蒙一片，但他还是看见了上方那个人眼里毫不掩饰的，惊讶的神色。于是他抬起了手臂，盖住了眼睛。

他想把自己的双腿抽*回来，像以往每次难过的时候那样，弯成一只小小的虾米。减少表面积，然后就可以尽量少与空气接触，从而减少——这个世界的腐蚀。但没有用，就像感冒了一样。第一次多喝点热水就好了；第二次加几床被子捂捂；第三次得喝碗生姜水；第四次吃点小柴胡；第五次去开个处方；第六次输液打个吊瓶，第七次就得进人民医院了，而人民，都在生病着。

哭多了，就没有用了，起抗药性了。哭完睡醒后，就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恢复了，所以只能动手术。问题是，持手术刀的那个人究竟在哪儿？或者说……到底有没有这么个人？

尘墨看着身下这个小小的少年人。

小少年的手臂死死地捂着自己的眼睛，好把泪水给堵回去。他咬紧了嘴唇，那颗小小的痣就被含进了嘴里，尘墨担心它被泡化了。他的身体在微微发着抖，缩成一团，哭得染湿了睡衣，哭得浸润了脖颈，哭得……哭得让他的心也跟着抽疼了起来。

看着这个悲伤不已的少年，他的心里又升腾起了那种令人酸*胀不已的浓雾。处在其中的人辨不清方向，只能跌跌撞撞地往前跑，要一直一直地跑才行，因为必须找到启明星，不然就会迷失在浓雾之中。他心里已经有了一座城池，但是这座城池被泡在了浓雾里，总感觉还缺了什么？到底是缺点什么呢？

是了，缺了光和亮；缺了一个灯塔。

他的心里有了一座城池，现在他想要一个灯塔，为他指明方向。他想把灯塔放在城池的最中心，让它一直发光发热，让它自由自在地燃烧。然后，温暖自己；温暖自己的心。所以他得把城墙重新建起来，要建得足够高，不要让秋风吹到了灯塔。还得建得足够牢固，不要让白蚁们打扰了它。他想拥有灯塔，然后，用一辈子去守卫它、保护它，不要让它受到一丁点的伤害。

他伸出了手，缓缓地伸出了双手。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灯塔，然后灯塔的光晃了晃，将他的手推开了。少年翻身就要下去，尘墨不再犹豫，他一把将少年扯了回来。不顾他的挣扎，紧紧地搂住了他。少年在他怀里颤抖，少年在他怀里哭泣。

他将左手伸到少年的胳肢窝处，穿过它再绕上去，然后将少年的头颅按进自己的脖颈窝。右手照样穿过少年的手臂，伸过去再环过来，把他的腰肢搂过来。尘墨带着他的少年一起倒在了床上，然后把他整个人完全地搂进了自己的怀里。

他听见少年在哭，一下挤挨着一下，哽咽地哭，忍耐地哭，收着、藏着，压抑着地哭。哭得他难受极了，所以他也弯起了脊背，把少年的腰压成了稻草，向后边缓缓地折了过去。“……桃桃……”尘墨：“……宝贝，哭出来吧……”

他的灯塔窝进了他的怀里。少年也伸出来了双手，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陶源：“……呜……呜呜……呜呜呜，唔，嗯……”他更紧地抱住了少年，右手从上往下，一下接着一下地，抚摸着他的后背。陶源：“……呜呜呜呜，妈……呃……妈妈……哇……哇哇，爸……爸爸………哇哇哇……啊啊啊啊……”

他的手臂僵了僵。3秒后，坚定地，用了12分的气力，交缠住了自己的小臂。不管少年疼不疼，把他狠狠地扣入了怀里。尘墨：“宝贝……叫，叫……哥哥吧……”停顿了一下，他接着道：“让哥哥来保护你。好不好？”

少年把他的一侧脖子全哭湿了，泪水往四下里流窜，他胸前的衣服也全湿了。于是就渗透了进去，然后他的心，也跟着湿成了一片，又湿又软，看来是再也硬*不*起来了。衣服湿了捂着并不舒服，可因为听见了少年的声音：“呼……呜呜，哥……哇哇，哥哥……”并且拥抱住了少年的身体，让他觉得那饱*胀的灰雾慢慢地消散了个干净。

有灯塔的光照亮了整座城池，有温暖充斥了他的胸腔，使他觉得前所未有的满足起来，让他知道了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

像吟游诗人追随了灵感，

像Narcissus（那西索斯）迷失于自己的倒影。

他们弯成了一对基围虾，

宛若两条垂死的鱼，拥抱在了一片天青色的碧空下，

又沉又重，踏实而且坚稳；

又轻又柔，温暖并且幸福！

第二天早上，当阳光穿破了晨雾，当汽车鸣笛点醒了俗世的喧嚣，尘墨睁开了眼睛。桃桃还在睡，他的宝贝还在睡，昨晚他哭得实在是太用力了，透支了他一部分的心神。

尘墨再一次细细地打量起眼前的这个少年来。上次他觉得少年就是一个“可爱多”，整个人都是甜蜜的，让他感受到了活着的感觉。昨晚他觉得少年就是一个桃子，一个春桃，连上面的毛毛都是软的，让他觉得，活着是实实在在的。

今天，他又想重新再好好地看看他，什么都不做，就是看着，看着就行。

看着看着地，他那些无法开口的焦灼；他那些难以启齿的欲望；以及，他心底那些阴暗偏激的想法，此时此刻，全部都消退了个干干净净。他获得了宁静，找到了方向，得到了一种，生命的归依感，他再一次地进化了。

桃桃看起来很小，和所有的东方人一样，因为面孔趋于扁平化而显得很柔和与安详。就像灯笼里的烛火，隔着一层薄薄的油纸，闪烁着幽幽的，黄*色的光芒。他的皮肤真的非常地白，特别是在哭肿*了的、通红的眼圈地反衬下，让人的思绪不禁飘向了七、八月的莲花水塘，想起了那一朵朵粉红色的荷花。

荷花的花瓣是一只一只的、窝折成圆弧形的小女孩的手，全部聚拢在一起，守卫着中间的花房。而花瓣边缘那一抹淡淡地白，就是手指指甲盖最靠近上方、即将要超出肉的那0.1厘米的纯白。那一丝莹润的白，既像天边的月亮，又像波涛里溅出的水花，让人觉得通体舒幽，神清气爽。

将要成为莲蓬的花房，就是桃桃的嘴唇，他唇上的那颗小痣，则是莲蓬里的莲子：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尘墨低下头去弄了一下莲子，他的心里泛起了一缕淡淡的惆怅，什么时候才能：海水梦悠悠，君愁亦我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怪不得莲子是苦的，只是为了那一抹清香，只能忍着，连同这份苦涩一起吞咽进喉咙。

不忍心搅了桃桃的美梦，他悄悄地滑出了被窝。还是一间卧室，还是同一个地方，但是现在看来，感觉又很不大相同了。不同时候体会不同，难怪《红楼梦》会是一生的读物。上次来时，他只是觉得这间小小的房子和桃桃一样，就两个词：可爱、干净。

现在看又觉得米黄*色墙纸上面的花朵，是生活的样子；乳白色窗帘上面的纹路是生活的痕迹；桌子、椅子、电脑、台灯……是生活的方式，所有的一切组成了家庭的模型。原来，有你在的地方，就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