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眼里都泛着笑

郝漫清想起了左偏殿里供奉着的那尊琉璃所制的六角九层佛塔。太后每次去那里的时候，是不是会与那佛塔无言对视良久，然后才会低下头颅，弯下腰，曲下膝，认命似的在蒲团上跪下。

郝漫清迟疑了一下，先是将那根银针给收进银针筒里，将手空出来后，退后一步，行礼道：“太后娘娘万安。”

郝漫清觉得自己施针时，周围若是有太多人，可能会受到干扰，所以每次施针的时候，都会吩咐那些宫女下去，只留下两个在门口守着，若有无紧要的事情，不要贸然进入。

这位太后娘娘的心脏倒是强大，昏迷了整整四日，睁开眼后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女子在塌前拿着银针，殿中也没有其他人，但却没有一丝反应。

太后娘娘迟迟没有让她起身，郝漫清微微抬起头就看见，太后娘娘正在用刚才看着她的那种平静无波的眼神，盯着殿中几案上的一盘蜜饯小枣。

虽然太后并没有让她起身，但是郝漫清还是胆大妄为地擅自起来，将那碟蜜饯小枣给端到了病榻前，太后娘娘拿起一颗吃了，虽然她的表情并没有大的变化，但郝漫清却觉得她的心情似乎要比刚才好上一些，连眉目都舒展开了。

莫非，太后刚才一直不说话，是因为先前喝了一碗麻黄汤，所以苦的不愿意说话了郝漫清想起景司怿每次喝完药后，总要先吃好些蜜饯才能缓过来，才愿意开口说话。想到此，郝漫清的眼里就带上了笑意。太后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郝漫清立刻拿出自己的手帕，示意让她将枣核给吐到手帕上。

谁知道，太后却是怪异地看了她一眼，又拿了一颗递到她的面前。

这是让自己吃吗一般，若是皇帝皇后赐下吃食，即使并没有什么外人在，郝漫清也是要说上一句“多谢父皇”“多谢母后”的。但是，或许是先前已经胆大妄为一回了，所以她并没有说什么话，就直接接了过来。等一口咬下去，郝漫清就明白太后此举的用意了。

原来，这蜜饯小枣是没有枣核的。

郝漫清将那条暂时无用的手帕又给收了起来。

太后又吃了两颗枣后，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寿康宫也就这蜜饯小枣还能入口了。”

郝漫清不知该如何作答，就点了点头，说道：“嗯。”

她在这四天里，已经看过太后许多次了，但太后却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可是此刻，觉得有些无措的是郝漫清，反观太后，倒像是在很久以前就见过她了一般。难道太后见过她的父亲，又瞧出了她的眉毛、鼻子和父亲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了

但是，太后很快就否定了她的这个猜测。因为太后稍后就问了一句：“太医院如今有女医官了”

郝漫清压制住了脑门上那个缓缓上升的问号，有些无语又有些困惑。

您连我是不是太医院的医官都不清楚，就对我这样放心地和我共用一盘糕点

或许是她脸上好奇的表情太过明显，太后又指了指她身上穿着的香云纱所制的衣服，说：“医官每年百两纹银的俸禄，可穿不起这样的料子。”

于是郝漫清收回了刚才的表情，又恢复了平静。然而，平静的面容并没有在脸上维持太久，就听到太后笑着说道：“孙媳，到现在，你还不叫我一声皇祖母吗”

郝漫清大吃一惊，太后长期待在寿康宫里，并不怎么出去，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郝漫清都确信，今世为太后诊病是她们第一次见面，她能想到的最好结果，就是太后能够猜出来她和郝国公府有些联系，但没想到太后居然知道她是景司怿之妻。

不对，太后只是说自己是她的孙媳，并没有说自己是景司怿之妻，郝漫清又纠正了自己先前的看法。她先是叫了一声皇祖母，然后有些怀疑地问道：“您知道我的夫君是”作小说.zuoxs.

“本宫知道，你是郝国公之女，靖王之妻。”太后何尝看不出她在想什么，于是就接上了她的话，解答了她的疑惑。

“想问本宫是怎么知道的”

郝漫清点了点头。

“刚才，你看着本宫吃东西时眼里都泛着笑，我就猜，肯定是你的情郎也习惯在药后吃些甜的东西。而有这个习惯，又和皇宫有关系的，也就只有司怿了。”

“皇祖母，您知道司怿”

太后有些哭笑不得：“虽然我自己是几乎没有踏出过寿康宫，但自然有耳朵替我去听，有眼睛替我去看。而且，司怿是本宫的孙儿，你见过世上有哪个祖母不知道自己孙儿的”

郝漫清是想要问，太后怎么会知道景司怿有这样的小习惯，她还一直以为这事只有她和皇后才知道呢。但是，太后这样一说，她才反觉自己的问法有些错误，所以也没再问了。

因为太后看起来有些疲惫，她毕竟在塌上躺了四日，这四天里除了汤药之外，喝进肚里的，也就只有一些小米粥或是其他容易消化的流食，刚才说了这一些话就没什么精神了。于是，郝漫清将那碟糕点放回了几案上，然后吩咐门口的宫女传话下去，让她们去膳房熬一碗乌鸡汤，再做几盘比较清淡的小菜端上来。

太后虽然没什么精神，但毕竟在床上躺了太久，不愿意再躺着，所以郝漫清就将软枕垫到了她的背后，让她坐起来，又怕她无聊，就在书桌上找了一本有过翻阅痕迹的书放到了床边。

其实，太后对自己的这四个孙儿和两个孙女并不是太熟悉，景司怿是她最为熟悉的。郝漫清并不知道，其实，她自正始帝登基为帝，能够独当一面后，还是出过寿康宫一次的，并且这难得出去的一次还是因为景司怿。景司怿也并不知道，他在乾坤宫宫门前跪着的时候，他的皇祖母去看过他一次。他能够和正始帝有那一夜的长谈，不止是他，就连其他人也觉得是因为他在宫门前跪了两天两夜，皇帝心软了。

但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一个帝王的帝王宝座下也是堆满了不知道有多少的尸骨，帝王怎么可能这样容易心软。

景司怿晕倒后，等他醒来，就已经在乾坤殿里躺着了，所以景司怿才会以为是皇帝派人将他带进去的。但实则是太后派素玉去扣了乾坤宫的宫门，报上了寿康宫掌事姑姑的身份，才让皇帝将宫门打开。素玉姑姑当时就与一直跟在皇帝身边的刘公公说了一句话：“太后有句话请你带给陛下：莫让你我之憾于今日延续下去。”

刘公公毕恭毕敬地将话带到了正始帝那里，皇帝将“莫让你我之憾于今日延续下去”这句话翻来覆去地念了好些遍，最终才妥协似的对刘公公说道：“将他带进来吧，再让人熬碗姜汤。”刘公公心惊胆战地应了，不敢多看龙椅上的天子，因为天子好像在那一瞬间就苍老了许多。

她之所以对景司怿比较熟悉，还是源于那桩无疾而终的和亲。她知道，陈国那个公主的样貌、人品都不差。所以，在她知道自己这个孙儿并不愿意和亲的时候，她还以为是景司怿心里有人了，但最后查出来的结果是，景司怿当时并没有心上人。他只是在为未来可能拥有的爱情而坚守，寸土不让。

才十五岁的少年，明明身子孱弱，背影清瘦，却又那样地倔强。倔强的让她好奇，让她怀疑。这样的倔强，她也有过，可是就因为有过，才越好奇，越怀疑。她也曾经倔强过，有过心上人，可最终却还是向家族、向父母的苦口婆心妥协了，嫁给了一个自己不爱，也同样不爱自己的男人为妻。和过往的爱人反目成仇，想要与之相敬如宾的夫君又因为不得已娶了她而迁怒与她。

甚至，就连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也就是如今的正始帝，也是因为她再一次的妥协，用了药物才有的。虽然有了孩子，但是看着那个和她的夫君相似至极的脸，她却永远无法展颜。孩子的观察力是很敏锐的，正始帝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的母亲并不喜欢父皇，也不喜欢自己。但在他察觉到这点之后，只是更努力地讨她的欢心。

正始帝对她比较孝顺，她还有一些身为母亲的责任感，所以她除了爱，几乎把能够给正始帝的都给了，甚至是皇位。

等正始帝登基后，她将一些往事告诉给了正始帝后，就躲进了寿康宫，去做她的深宫太后了。

外人都以为寿康宫里的那位太后体弱多病，一直缠绵病榻，无法外出。其实，只有他们母子两个知道，她之所以托病不出，只是因为她并不愿意看到她唯一的儿子，看到那张和她夫君太过相似的脸。

她一直在想，一直在看，看景司怿那孩子会有多倔强，当千夫所指，所有人都告诉他只有当他牺牲他的婚姻，牺牲他自己，才对得起家，对得起国，他会不会倔强到底，走出一条和她完全不同的道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