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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同赏

陆思重新上路,奔着自己唯一的目标而去。重新回到云壑,看见漫山遍野的罗雀花,他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那些花在他脚边摇曳,仿佛是在欢迎他的到来。但他知道这些罗雀花欢迎的其实并非自己,而是自己身上的这缕残魂。他蹲下身,用食指轻轻扶住一朵花的梗。“带我到已经毁去的锁妖塔去吧。”似乎有一阵无形的风吹来,罗雀花纷纷倒向两边,给他铺就了一条通向远方的路。陆思沿着路走,如第一次那般。很快,视野的尽头便出现了裂开的塔尖,他加快步伐走上去。与赤曦初见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陆思站在塔下仰望,却没有看见那个红衣的姑娘。他心中有一丝惆怅,不过转瞬而过,他不希望自己会抓住那些东西然后钻牛角尖。足尖在地上轻点,他施展法术飞上裂隙,站在赤曦曾站的地方。光只能透过缝隙照进去,投下一条光带,而光带之外的地方,一片漆黑。陆思走进去,塔里空无一物,没有他想象中的锁妖塔的阴森,也没有赤曦所说的神幽的胎光之魂。他走出光带,在黑暗里沿着塔的边缘仔细走了一圈,手掌划过冰冷的墙壁,也并没有暗门。再次回到光带中的时候,他陷入了沉思。看来赤曦为了防止有人闯入这里,把幽的神魂藏起来了。可她也没告诉陆思该怎么把神魂找出来啊。他苦恼得不行,要是自己一直找不到那缕神魂,岂不是就被困在这里了那青合山该怎么办呢另一边,煜明殿中。陆逢机提前开启了陆尘心在煜明殿中留下的法阵,法阵与陆尘心相连,这样一来,陆尘心一定能知道青合陷入困境的现实。如果妖兵攻上,除去欧阳明和陈芸儿还在研究中的可用阵法,整个青合不过只有两道屏障。第一道屏障是守山大阵,其灵力来源于他们脚下的这座山。可随着山上的灵泉枯竭,事实上,青合早以虚弱不堪了,守山大阵撑不了多久。其二便是煜明殿中的法阵。这是陆尘心亲自布下的,但初心也只是防止有个别妖魔潜入,毕竟谁也不会相信在六界平静了十几万年之后,会有人再次掀起战乱。青合到底能守多久,陆逢机自己心里其实也没有底,他只是希望久一点,更久一点,哪怕只是多一瞬间,他都可以坦然赴死。守山大阵被彻底开启,青合山上空笼罩着一层如泡沫般的薄膜,在阳光下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带。陆逢机仰望着已大亮的天空。“今日真是个好天气啊。”他就这么站着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错综复杂的掌纹铭刻其上,刻下的是他的命运。“命运啊。”他幽幽叹气,脑海中不合时宜地浮现出姽落的脸,“不知道你那位朋友是否也是如此命运呢”他以左手作刀,缓缓从右手的掌心划过,鲜血顺着掌纹流淌,滴落在地。“你的伤应该好了吧,往后要小心一些啊。”他闭眼念了一个口诀,滴落脚边的鲜血便浸入青石板中。天空中笼罩的结界突然光芒大盛,似乎变得更加稳固了。数个时辰之前,当他们一前一后走在山中,分明近在咫尺,心中却有隔阂。青合是陆逢机此生的执着,姽落放弃了劝他逃跑的想法,希望以自己的方式帮到他。所以她离开了。沿着那条路重新回到山巅,看着山坳里密密麻麻的营帐,她的目光愈发坚定。悲剧不会重演,这一次,即使拼却性命,她也要挽救一切。她开始强行用妖力冲击体内的封印。梵蓁对她一向多几分包庇和宠爱,就连封印也是柔和的,但经不住她这么折腾自己。片刻之后,封印总算有所松动,大量的妖力从封印的缝隙中溢出来,填满了她的身体。力量重新回到自己手上,那种无能为力的无力感稍微消退。她心里感到一阵欢喜。站起来那刻,天旋地转,她几乎失去意识,扑通一声倒在铺满枝叶的地上。姽落就这么倒着呕了好几口血,几乎被自己的血呛死,才慢慢拿回意识。她没想到强行冲破封印会这么难受,不过好处是她体内的封印完全消失了。重新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四肢,她擦去嘴边的血迹,又摘去身上的枯叶,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狼狈后,才敢飞下山去。姽落落在大营前,门口的哨兵看见她,像见鬼似的瞪大了眼睛。她趾高气昂地走过去,以一界之主的威严质问道,“怎么不认识我了”两个哨兵立马跪下行礼,“见过妖王。”看来自己的命令还是有用的,至少她还是妖王,心里有了点底气。“你们是受谁之命出征主帅为谁”两个哨兵面面相觑,脸上皆是为难。“行吧,你们不说,那我自己去看。”她说吧,抬脚便要往大营里走,那两个哨兵见此,连忙拦住她。“妖王不可”“不可”姽落冷笑,“我是妖王,你们是我的军队,你们出征人界我不知,如今竟连大营也不让我进了吗”那个说话的哨兵愈发为难,上级意见不合,他有什么办法。好在关键时刻有人帮他解了围。“你不用为难他们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姽落抬眼看去,立刻便蹙了眉。“容真你在此处做什么”盛夏的天气,容真肩上仍然披着那条银白的狐皮,她的眉眼浓得艳,站在这肃杀的大营中也有几分藏不住的风情。她笑着看姽落。“我是主帅,当然得在这里。”姽落如同被晴天霹雳劈中,一时间脑子里竟一团浆糊,反应不过来。容真为主帅这算什么事啊姽落大步向她走过去,这一次没人敢拦。她站在容真面前,不知怎么的,竟觉得容真与她从前见到的模样有些不同,可至于哪里不同,她说不上来。“你作为主帅,统领着我的军队攻打青合,是在挑起妖界与天庭的战争你知道自己这么做的后果吗”相比起她的愤怒,容真实在是过于淡然了。她只是懒懒地掀了一下眼皮,近乎傲气地瞥了她一眼。“当然知道,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能把六界搅乱,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吗”姽落瞪大了眼睛,她愤怒地揪起容真的领子,将她逼至一个帐篷边。一个是这次出征地主帅,一个是妖王,没人敢拦,也没人出声。“有趣你把妖界当什么你把这些士兵的命当什么你把六界的生灵当什么你的玩物吗你知不知道战争会让多少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你知不知道再掀六界的战乱会有多少人死去,多少人失去挚爱你这个无耻卑鄙之徒,你知道吗”姽落气的恨不得一拳揍在她的脸上,可看见她那双毫无波澜的凉薄的眼,她突然就下不了手。她知道是哪里不对了,从前的容真不是这样的,她眼中没有光了。容真任由她揪着自己的衣领,完全不打算反抗。“我都知道,我看见过战争,经历过战争,我见过漫山遍野的死人,见过在路边守着丈夫尸体嚎哭的妇人,我都见过。可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她唇角勾出一个凉薄的笑,“这六界亡了便亡了,那些人死了便死了,我也不曾将他们当作玩物,只是他们的生死与我无关罢了。”她的话音刚落,姽落的拳头便落在了她的脸上。她被那一拳的力道打得向一旁摔了出去,那一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姽落那一拳毫不留情。“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姽落厉声诘问,难以自抑地带了哭腔,“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容真倒在地上,她轻轻皱了皱眉头,但在重新爬起来之后,情绪中的那点波澜又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她垂下目光,一边用法术清理刚才沾到身上的泥污,一边淡然道,“以前我不记得以前了,又或许你记得的只是假的。姽落,你要是胡闹够了,就回大明宫待着吧。”她似乎是厌倦了与姽落在这里争论,转身离去。“你不能走”姽落追上去拦住她,“我不能任由你这么胡闹,你这是在用自己的私心领着妖界走向灭亡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的”容真眯了眯眼,笑了。“这恐怕容不得你不让,傀儡妖王。”人人都说她的梵蓁的傀儡,她不喜欢这样的称呼,但心甘情愿做傀儡。只有这一刻,她厌倦也痛恨自己身上的枷锁,恨不得扯断那些连在自己四肢上的傀儡线。容真看着她眼中的痛苦和挣扎,仿佛品尝到了最香甜的美酒,眼中流露出贪婪的喜悦。“你真的以为凭我自己能够站在这里吗我可是一个被妖界放逐了的人啊,如果没有梵蓁的授意,如果没有她的命令,我能指挥这些士兵吗我敢以这副残躯向青合开战,与整个六界为敌吗”这一次,换做容真揪住姽落的领子。她咬牙切齿,那副充满恨意的样子仿佛是要将面前的人吞吃入腹。“如果身后没有站着梵蓁,我何以如此肆无忌惮呢看看那个你全心信任的人吧,要毁了这个六界的不是我,更不是这支军队,是她”姽落怔怔地听着那些话,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反驳,且毫无证据去反驳。梵蓁有倾覆六界的实力,她把自己的心思藏在最深处,谁也无法窥探,这的确是她可能做,可以做的事。“可是为什么呢”姽落抬起自己那双充满了疑惑的眼看向容真,“梵蓁姐姐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分明也是爱着整个六界的啊。”“爱”容真嗤笑她的天真,“她没有爱,她那样的人,与这个字不配的。”容真松开了手,她有点累了。“总之除非你说服梵蓁,否则这一战肯定会打。”她转身离去,走出两步后,又突然停下。姽落听见她短促的笑声,却看不见她的表情。“不对,是爱配不上她。”姽落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大营的,没有人拦她,她就一直浑浑噩噩地往前走,漫山遍野只有树和荆棘,她好几次撞在树上,又被荆棘划破了衣裳和手背。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梵蓁要这样做呢这样无疑是使妖界站在了其余五界的对立面,战火会从人界燃至天庭,哪怕妖界有梵蓁,可生灵涂炭难以避免,她为何执意要与诸天神仙为敌呢当再次撞上一棵树的时候,姽落没再绕过去,她蹲下把脸埋进臂弯里,痛哭出声。她人生中最刻骨铭心的东西都诞生于战争。小的时候,她在战争中失去了母亲,从此孤苦地在大明宫中长大。后来她去了人界,结识了一个人,但战争使他们生离死别,她因此被砍掉了一个头。再后来,梵蓁以一人之力在鬼哭林全歼老妖王及其亲卫,在那场战争里,她认识了梵蓁,并且心甘情愿走进梵蓁掌心的牢笼。她厌恶战争,比厌恶父亲更多。扬光穿透浓密的枝叶落在她背上,像一束光照亮了黑暗中孤独的灵魂,暖意将她从沉痛中拉出来。既然从前的一切都无法改变,那就去改变将来吧。怀着这样的心情,她重新站了起来,仰望头顶细碎的光。光照亮她脸上的泪痕,璀璨耀眼。她想起鬼哭林中总是昏睡的梵蓁,想起她躺在枯枝编织的宝座上,透过枯枝的缝隙看妖界灰白的天空。“梵蓁姐姐,你看见这片天空了吗如果你看见的话,一定舍不得毁掉它吧。”她明明如此深爱这个六界,怎么会舍得毁掉它呢“我不知道你究竟有什么计划,但我还是想要相信你,如果你知道的话,肯定会失望吧。但没关系,哪怕是失望也好,我只希望当你做自己要做的事情的时候,不会感到孤单,我和墨姝会一直在你身后的。”姽落的目光渐渐坚定,在看见光的那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梵蓁的用意。她之前不明白为什么梵蓁明明知道她要找的人在哪里却不告诉她,然后在大战将至前将她送到青合。现在她明白了。梵蓁需要一个容真作为主帅带领妖兵进攻,也需要一个她在青合帮助陆逢机防守。她怎么舍得辜负这份信任和期望呢。姽落腾云驾雾赶回青合的时候,恰好撞见守山大阵突然爆发出一阵刺眼的光芒,有什么人使用禁书加强了法阵。她隐约觉得不好,眉心微蹙,心跳如擂鼓。赶到煜明殿上空的时候,她便看见陆逢机正站在煜明殿前的空地上,她看见他,心里的所有负面情绪便消失了,只余下欢喜。她向着他飞去,意外的是,守山大阵没有因为她而触发。这意味着陆逢机在开启法阵的时候并没有将她视作敌人。姽落心中的欢喜愈浓。当她落在陆逢机面前的时候,后者明显怔了怔,而她二话没说,直接扑上去抱住了他。自从在青合山重逢,因为他不记得她,她便一直小心翼翼,不敢轻易逾越两人之间的礼法。但这一刻她什么也不想管,不想顾,只想拥抱他,不计后果。“姽落姑娘”陆逢机迟疑地唤出声,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凭着本能第一时间推开她,如今理智尚存,竟连推开她的勇气都消失了。“不要叫我姽落姑娘,叫我姽落吧。”她的语气像是撒娇。陆逢机沉默了片刻,然后抬手推了推她的肩。“这样不好。”姽落不依不饶,“你就当我们只是朋友,朋友的话,也不用姑娘来姑娘去的,对吧”她眼中满是期待,微微仰头看他,面对着那样一张脸,那样一双眼,陆逢机说不出拒绝的话。姽落笑了,眉眼弯弯,“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陆逢机别开脸,不再看她,或是不敢看她。“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因为你在这里。”姽落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别有兴致地看他耳根爬上绯红。“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我不是你那位朋友。”姽落现在还不想和他计较这个问题,他们面前还有一个大难题需要解决。她放开缠在陆逢机腰上的手臂,“我说过了,等这件事结束,我会告诉你以前的事,你不要着急做决定,到时候我们再讨论你究竟是谁,我那位朋友又是谁的问题,好吗”她这么说倒显得像是他在吃醋胡闹。陆逢机理了理纷乱的心绪,重新看向她,便看见她正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他实在不希望看见这样的笑,因为太喜欢。他忍不住抬手拉下她上扬的嘴角,两人同时愣了愣。时间仿佛静止在那一刻,姽落呆呆地看着他,思维已经不受自己控制。“你不要这样,你这样我就会忍不住想要把你藏起来了。”陆逢机像碰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急忙松手。“抱歉...”姽落垂下目光,在被睫毛遮掩的眼眸中藏着这世间最美好的东西。“你不要说抱歉,没有什么好抱歉。”但就在她低头的那一刻,突然看见陆逢机手边没有擦净的血。她怔了怔,然后抓起他的右手,看见了爬在他手心上如同长虫似的伤痕。“这是怎么回事”陆逢机抿唇不言,他抽回自己的手,握成拳头,藏住了伤痕。姽落突然想起之前看见的那一幕,守山大阵光芒大盛,有人加强了法阵...她震惊地看向沉默的陆逢机,“你把自己的性命和法阵联系在一起了”这世上能够让人在短时间内增强力量的只有一种禁术,血祭。简而言之,以血肉祭奠天地,便能在一段时间里修为大增,但代价也是十分高昂的,或许就是他的命。“你疯了如果守山大阵被攻破,你即便不死,也会重伤的”“我知道。”陆逢机希望自己的淡然能影响到姽落,让她不必这么焦虑,“但这是我唯一能为青合做的了。”他没有高深的修为,唯一能搭上的只有这条命而已。姽落的眼泪夺眶而出,“为什么你总是做这种傻事呢”陆逢机无奈地帮她擦去眼泪,笑着问,“总是你的朋友也做过同样的事吗”姽落的嘴唇因为强忍哭泣轻颤着,她没有说话,但陆逢机已经从那双眼睛里得到了答案。他脸上的笑意更深。“那这样不是很好吗至少我跟他的确是有几分相像的,或许你真的找对人了呢。”一声哽咽溢出喉咙,而后再收不住,姽落再次扑进他怀里大哭起来。这一次陆逢机没有再冒出把人推开的想法,而是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着。“如果我能活下来,一定会好好听你说你那位朋友的事的,尽管你在我身上找他的影子让我很不开心,但如果我是他,你应该会高兴一些吧”此时此刻,陆思还在云壑的锁妖塔中焦虑地来回踱步。他实在想不到赤曦会将幽的神魂藏在何出,而这里又只有一座空空荡荡的塔。他走得有些累了,无奈地叹了口气,心里突然涌出一股无力感。云壑之中只有天明,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陆逢机和兰芳是不是已经带着其他师兄弟师姐妹离开了青合,他望着外面那片澄明的天空,心中却尽是惆怅。他走到塔的裂口处,像当初的赤曦那样,抱着手靠在边上。一个人在云壑的那段日子,她是不是也常常这样孤独地站在这里,眺望远方呢他闭上眼,把自己想象成赤曦,以赤曦的角度来想问题。忽然之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陆思猛地回头看向塔内,在漆黑一片的空塔里,那束从缝隙中漏进来,铺撒在地的光是那么美好,犹如希望。她会把最美好的东西留给幽,她从来不是一个人站在这里。她说过,幽总是陪她看日出日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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