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沿江而来的季风越往深秋里走越是干冷。年年征战，战火沿途村田里的秋麦极难拾尽，没被大雨泡烂的全都干氧变作碎絮，风一吹就能袭进村子的阡陌小嶂。
征收都上不来的粮食糜烂风干，全数匍匐在楼檐之间，征粮的官员中有不少都见过如此景象。
至少刘备是见过的，他正伸出一只手，不紧不慢地掸开身上的麦碎。
马停在城外，他是走进来的，甚至穿过麦田时故意慢了马蹄，这样才粘上这么多麦絮的灰。
他一直低着头，直到朱色大门后的那串脚步声无比清晰之后，才缓缓抬起头来。
大门早被小厮打开，如果不是刘备坚持，他现在早已被请入客堂，厚茶款待。
门后的人影具实起来，刘备缓缓抬起头，紧绷的眉眼稍松。
“杨公！”刘备大声唤道。
杨彪从门后走出，没有半分停顿减滞，直直走到刘备面前。
“玄德公这是为何？”杨彪不解地看着刘备，他拍拍刘备的胳膊，问道：“下人请不进，玄德公这是要老朽亲自为您请门？”
刘备眼看杨彪亲自来迎，心中顿时明了。
杨彪对自己这次造访，不管猜中了几分意图，至少他的态度偏善。
他站在门口，就是为了审看杨彪的态度，自己来的目的杨彪不难猜清楚，难猜的是杨彪愿意出几分力。
简单一个出门迎接，之后谈话的分寸刘备已然明了于心。
“备从粮草处而来，这几日为筹军多处奔波，还来不及收拾什么就登门拜访，一是不好乱了杨公府上。”刘备看了眼杨彪后就低下头，沉着声音说道：“二来，备此次拜访，麻烦杨公，实属不知如何开口，备一这一站就忘了时辰，还劳烦杨公出来，真是惭愧。”
闻言杨彪猛地摇起头来，他看着刘备，说道:“老朽与玄德公的交情之深，为何要顾虑这些俗事，筹措军粮辛苦，玄德公还请速速进府上休息。”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刘备拱手应下。
刘备跟在杨彪的身后走进杨府，除了客堂有两人贡茶，府内一应仆从不见踪影，杨修坐在客堂一方，静静地看着手中的茶杯。
仆人是做事的，既然做事的人都已经不在，那便只能谈事。
刘备加快脚步走进客堂，此刻他更加能确定自己与杨修父子乃心照不宣。
“玄德公辛苦。”杨修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来行礼说道。
刘备回礼后便顺着杨修的指示在客座坐下。
杨彪遣走最后两个看茶的仆人，亲自把厢帘拉下。
“玄德公一路风尘而来，先喝两杯热茶。”杨彪把茶杯递到刘备面前。
刘备点头应下，把茶杯攥紧掌心藏下，他并不着急着喝，也不着急提起其他的事，因为今天着急的事太多，他也不知该为哪件事着急。
“上次见过玄德公后，修听了一件从长安来的趣事。”杨修很有兴趣地看着刘备头顶的麦碎，好像那些麦碎是金子做的一样，“说长安的富商中间突然兴起了一件规矩，他们看同商的商人，越是把银子摆在明面上的人，就越是缺银子，因为他们只有现在显摆不完的银子，而没有以后的银子。”
杨修喝了一口茶，说道:“玄德公觉得呢？”
刘备抓着茶杯的手一滞，随机苦笑起来，“杨主簿慧眼识真，实不相瞒，备此次拜访，最主要的就是军队的粮草问题。”
“徐州地广人稀，虽有大片农田耕种，但是壮丁大多充入军需，徐州的粮食何尝不是长安新商客们手中的银子呢？”杨修捏着茶杯边衔，看着茶杯里破涛翻涌的茶水，说道：“如今吕布新败，徐州百姓军队疲惫之际，给玄德公供给粮草当然是一件善事。”
刘备挑了挑眉头，他有些难以置信这件事居然会进行地如此顺利，还没来得及起身拜谢，杨修便又开口了。
“但玄德公这次来，不是这么简单为了这么一件事吧？”杨修闭上眼睛，轻轻吹动茶水。
刘备往后坐了坐，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备实是为了凉州刘莽而来。”
杨修睁开眼睛，深深地皱起眉头，“他发现了什么？”
“这并不是很清楚，刘莽托信请在下赴宴。”刘备说道。
一直说到这里，刘备才注意到杨修的神态认真起来，原来他一直都是在等待刘备说出刘莽的新动向。
“此宴，不善。”一直沉默的杨彪突然开口说道。
对于杨修父子来说，刘备处的粮草只是九牛一毛的小事，而刘莽才是真正的大麻烦。
“嗯，不善。”杨修点头说道，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像想起了什么，说道：“我听说此次征讨袁术，刘莽会亲自赴阵指挥。”
“不错，备想知有何缓兵之计，能拖延到刘莽开赴淮南。”刘备低头，虔心问道。
“此去讨伐袁术，至快也要损去半载时间，期间物事变化，很可能回来后就会将这件事抛之脑后。”杨彪说道：“老朽愿意出面给予一些压力，让刘莽宴请玄德公的时间延后。”
刘备抬起头，把眼珠都快压细的深皱眉毛终于舒展，“如此甚好，备在此多谢杨公。”
“不好。”杨修突然开口说道。
刚刚松眉的刘备再度皱眉。
“你知道刘莽为什么要亲自前往淮南吗？此次讨伐曹操总领大权，功劳落不到刘莽头上，凉州久战疲敝，正是休养生息最重要的时候，为什么要在这时候亲自挂帅呢？”杨修看着刘备，问道。
刘备一头雾水地回应，“这我哪里知晓，莫非杨主簿知道内情？”
“我当然也不知道。”杨修很认真地说道，好像是在讲一件很正确的事一样，“如果他出征就是为了玄德公你呢？”
“这哪里可能。”刘备摇头，苦笑说道：“备有自知之明，备还不至于能让刘莽做出这样的决定来。”
“如果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你知道将要赴宴之后，你会做的事呢？比如筹措军粮，比如家父会做的事，比如我会做的事，比如曹操会做的事。”杨修看着刘备，一字一顿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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