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存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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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沉浸在戏曲当中，丝毫没有注意到翁增福已经回来了，并且坐在一个没有人坐的满是菜汤的凳子上，吃着桌子上的残羹冷炙。人们并没有关心他去了哪里，只是知道他愿意吃就吃，心情好的李二娘甚至还为他已经没有人的桌子添了一些热菜。

他没有道谢，似乎这一切都很正常。

他怀里的尖刀依然还在，上面都是血，和他左手袖口中滴下来的血一样鲜红。人们都在忙碌着收拾午饭之后的残局，不少人开始打牌，翁家堂又开始组建牌局，甚至已经把口袋里的三百多元钱都拿了出来，他发誓要赢光在场所有人的钱。

方义成早就吃过了饭，他没有喝酒，因为他下午还要到乡里去，和孟伟见个面谈一些重要的事情，比如蚕业制造厂现在正在高速发展时期，应该注意些什么。

吃过饭的周晓雪和村里的其他女子站在一起，说着小时候的趣事，说着说着，话题就聊到了方义成身上，夸奖着她将来可是方义成的“阔太太”，发达了之后千万别忘记这些小姐妹。周晓雪嘴上反驳着，心里却美滋滋的。

唐铁牛和方义成站在一起，两个人聊着婚事，他打算借方义成的轿车迎娶李亚娟，对他来说可是永兴村首位用轿车迎娶新娘的人。方义成和唐铁牛说着翁增福的状态，想着是不是要关心关心他一下，不然的话，他一个人容易想不开。

翁增寿找到方善波和唐耿年，求教一些心结，方善波耐心的为他解答。其实方善波在某些方面也不是很懂，但是他靠着多年来的经验告诉翁增寿，一切都会过去的，孩子毕竟还是孩子，只要再教育，就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唐满仓和唐满谷二人忙着送客，有些亲朋好友从外乡来的，他们必须送一送。喝得满脸通红的唐满仓和唐满谷二人忙得不可开交，没有注意到翁增福正在大口大口的吃着冷饭，喝着剩余的汤沟酒。更没有人注意到，地面上已经有了一滩血迹，渗透到了泥土里，把泥土变成了褐色。

淮海戏还在唱，这一次唱的是孝灯记，是接着上午没唱完戏继续唱的，台上的角儿很卖力，尽管唱腔不算专业，可在外行人听起来却十分悦耳。

村子里的狗儿猫儿在因为唐耿年过寿而享受到了特别待遇，地面上有太多别人扔下来的骨头和不小心掉下来的菜叶，有些骨头上还带着肉丝，那可是狗儿最喜欢的美食。

最先发现翁增福趴到在桌子上的人是李二娘。

她在为翁增福加了菜之后，就不时的看一看翁增福是否还需要些什么，以为人们都在坐席的时候，就他没在。他担心翁增福一个人吃不饱，想给他再热热菜的时候，发现无论如何喊他，他都没有起身。李二娘还是没有想到最坏的局面，当她低头看见地面上有一滩血迹时，才意识到不对，迅速喊人。

最先冲过来的人是方礼键。方礼键正在算帐，因为许多随礼的帐需要清算，然后把帐和礼金一起交给唐满仓。他第一时间听到有人呼救，职业本能趋势着他敏锐的捕捉到了声音的来源是李二娘，然后他把目光停在了一旁趴在桌子上的翁增福身上。

糟糕他暗道不好，迅速冲过去，然后扶起翁增福，发现翁增福喝了许多酒，脸色煞白，嘴里面还含着一块肥肉。

翁增福已经没有了呼吸。

一九九二年八月十五日，翁增福死了。

翁增寿冲了过来，跌跌撞撞，半路被吃骨头的狗拌了一下，摔倒在地，吓得周围的人立即把他扶起来，他不管自己身上的泥土和嘴角摔破的血迹，来到弟弟面前，摸了摸脉搏后，嚎啕大哭。

翁家堂听见外面有人嚎了起来，并不以为意，还在吆喝着六豹子，当魏守彪提醒他是翁增福死了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冲出去看了看，的确，魏守彪没有骗他，二叔翁增福死了，就死在了唐耿年的寿宴上，手腕上被割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被发现的时候，他的血已经流干了。

众人都在看着方礼键，希望从他嘴里说出来人还有救，但是方礼键摇了摇头，从翁增福的怀里拿出了那柄血还未干的尖刀。众人这才知道，翁增福没了。这位一辈子都活在永兴村，最远只去过县城的老人，最终以自杀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谁都没有想到，在那么多双眼睛下，他吃着喝着，然后离开了这个世界。

方义成这才感觉到为什么今天翁增福那么不对劲，为什么会在河堤上看见翁增福。他回想起当时翁增福看自己的眼神，浑身打了个冷战，吓得一旁的周晓雪关切的问“你怎么了”

方义成不自觉地说“其实，翁二爹今天上午是去杀我的”这句话，让旁边的唐铁牛也打了个哆嗦。当魏守彪听到方义成说的话说，回想到翁增福总是去他家里问怎么杀猪，便觉得方义成说的话并非空穴来风。翁增福早就在计划杀人了，从他询问如何杀猪，如何放血，如何处理血的时候，魏守彪就应该意识到这点，可是他现在才明白，他错过了劝说翁增福回头的最佳时机。

翁增福上午从河堤上回来的时候，一个人在唐耿年家的屋后站了半小时。他回想起方义成和周晓雪在河堤上的悄悄话，他们的话没有任何虚情假意，他活了几十年，能感受得到年轻小辈们对他的关心，他当时犹豫着，矛盾着，甚至想回去直接杀死方义成，可是他内心深处似乎还有一个声音对他说让他放弃这种举动。

他站在屋后的阴凉处，把自己的嘴角咬出了血。他的内心在做强烈的思想斗争，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执行自己的计划。他认为自己的计划十分完美，可怎么都没有想到方义成会和周晓雪两个人跑到炎热的河堤上为他摘枸杞。

他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是为孙子报仇吗他迷茫了。

这是他活了几十年来第一次迷茫，他从未像现在那么无助，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做才能让自己的心安静下来。他握紧怀里的尖刀时，在唐耿年家的屋后来回踱步。他抽了许多烟，直到烟抽没有了，又把地上的烟头捡起来继续吸。

方义成和周晓雪的几句话，让他突然陷入一股漩涡里，令他无法忍心对他下手。方义成是善良的，村子里的人都对他不错。

在他孤独的这段日子里，只要是见到他的人都会喊他去家里吃饭。在夜晚到来的时候，他原本想着熬过一个又一个孤独的夜，却每每有人来敲他的门，和他聊上几句，有时候会有人送来几盘蚊香，还有人会送来热水，甚至还有人会把饭菜盛好了端到他的面前。

村子里的人本来就是善良的，可正是这种善良让他心里不安，让他还未杀人便有了负罪感。他是要为孙子报仇的，是要杀掉方义成泄愤的，可是现在一切都没有按照他预想的轨迹发展，似乎脱离了原本的路线，让他迷失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当他听到孙家班唱孝灯记的时候，成风英的遭遇让他想到了自己的孙子，想到了自己死去的老妻。成风英最后还能和家人团圆，可他呢他什么都没有了，家被烧了，老妻死了，儿子杳无音讯，儿媳妇泼辣无比，孙子坐牢这一切，让他心灰意冷，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

哦，对了，翁增福忽然想我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呢我的存在到底是因为什么我为村子做过什么呢蚕农厂遭遇洪水的时候是方义成救的，力挽狂澜让村子里的人又有了活下去的希望。蚕农厂倒闭了是方义成接的手，并且把蚕农厂经营得红红火火。路是方义成出钱修的，造福人民造福子孙。

可他的孙子翁德胜呢他拦路打了方义成，但是方义成以德报怨并未计较，他害死了唐铁虎，致使唐满仓夫妻二人失去遭受丧子之痛，他放火烧掉了自己的家，气死了自己的亲奶奶，他又放火烧掉了蚕业制造厂，导致方义成背负巨额债务。

他孙子似乎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而这一切都是他的错，教不严父之过，更何况他还是翁德胜的亲爷爷

他没有理由杀死方义成，更没有理由活下去。于是他心里忽然出现了一只恶魔，在他的耳边低语让他离开这个世界，他不知道如何离开，恶魔对他说你不是还有刀吗你用刀在自己的手腕上割一下。

他割了。

他用他自己磨了好几个日夜的锋利尖刀，在自己的手腕上猛的割了下去。刀锋轻松地隔断了他手腕上的经脉血管，可他一点都不觉得痛，似乎觉得一切的一切都过去了，所有的事情都变得轻松了，好像再也没有什么烦恼可以让他夜不能眠了。

他回到了酒席上，发现别人已经吃完了，但是他得再吃一点，他不能坐黄泉路上的饿死鬼，他得有力气追上自己的老妻，免得她一个人在阴曹地府受罪他用衣服遮挡住不断喷涌的鲜血，大口大口的吃着剩饭，喝着剩酒

他吃着喝着，渐渐觉得疲倦，六伏天，他忽然觉得很冷。他仿佛看见眼前跟随自己几十年的老妻正在向自己招手，随后一股倦意袭上心头，他忍不住闭上了眼。

“老太婆，我来了。”他在闭眼的最后一霎那，嘴里念叨了一句。

他再也没能睁开眼。红色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