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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篇:《向阳处的他》

向阳处的他

文明开夜合

01

初中升高中的那年暑假,苏阳在外面疯玩一整天,拎着杧果冰激凌蛋糕回家。一推开门,发现自家客厅里多了一个人,一个男生。

他看来和她同龄,低头坐在沙发上,像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神色局促紧绷,打算要把自己缩成一团影子,在苏爸爸连番关切的问询中遁地消失。

苏阳蹑手蹑脚地溜进厨房,把蛋糕放入冰箱,询问正在准备晚餐的苏妈妈:“妈,外面那人是谁”

“他叫聂征宇,你爸爸的朋友聂伯伯的儿子”

苏阳父亲小时候曾有很长一段时间在乡下生活。有一次,他中午偷跑去水塘游泳,被水草绊住脚踝,差点溺水而亡。那时聂征宇的父亲正在附近放牛,听见呼救,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把人救起。此后,苏阳父亲凡遇到好吃的、好玩的,都不忘叫上这位救命恩人。后来苏阳父亲回了城,和聂征宇父亲的来往渐渐稀疏。世殊时异,这十来年,两人几乎完全失去了联系。

苏妈妈往客厅里看了一眼,悄声对苏阳说:“聂征宇四五岁的时候他妈就跟人跑了,他爸上个月去世了半大的孩子,太可怜了。”

苏阳好奇:“他爸爸是怎么死的”

苏妈妈叹了口气,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似乎有些讳莫如深的意思:“你不是买了蛋糕吗拿去分给他。”

吃晚饭时,苏爸爸特意嘱咐苏阳:“以后征宇就跟咱们一块儿生活了,他比你大半岁,按理你该叫他一声哥哥。以后在学校,你们兄妹两个互相照应。”

苏阳斜眼打量聂征宇。他穿着一件黑白条纹的t恤,不知洗过多少回,布料泛黄,袖口处磨得抽了线。他整个人黝黑瘦弱,面色青黄,目光畏畏缩缩,一点也不舒展大气。

苏阳在心里“嘁”了一声,这么土,她才不想认这样的哥哥呢。

苏阳照常生活,把莫名其妙多出来的这个人当空气。但聂征宇终究是人不是空气,他与苏家格格不入的,带着浓厚乡土印迹的生活习惯,让苏阳心生厌烦。可苏爸爸对这位故人之子分外宠溺宽容,但凡苏阳稍微不那么和善,就会讨得一通批评。

两个月过去,快开学的时候,苏妈妈给了苏阳一笔钱,让她带聂征宇去买手机。

苏阳不乐意:“你怎么不去”

“你们年轻人对电子产品更了解一些。”苏妈妈把脸一绷,“快去,别让你爸看见你这副样子。”

苏阳老大不高兴地揣上钱,去敲聂征宇的门。他好像是在时刻提防有人来找一样,门开得飞快。他发现是苏阳,怔了一下,嗫嚅片刻,没说出话来。

“换身衣服,我妈让我带你去买手机。”

聂征宇低头看自己身上的格子衬衫和牛仔裤,小声问:“这样不行吗”他说话很慢,似乎是刻意把每个字都咬得清楚,避免冒出乡下口音。

苏阳翻了个白眼:“行。”怎么不行,比小区门口卖烧饼的小哥都要土。聂征宇从头到脚的行头,苏妈妈已经全都置换过了,但他总有本事精准无缺地挑出里面最难看的。

商场一楼的电子产品大卖场,苏阳领着聂征宇在各个品牌之间穿梭,询问他有无喜好。不管她说什么,聂征宇都说随意。苏阳不耐烦了,拿起一款往他手里一塞:“那就这个了。”粉色外壳,还有一圈透明的呼吸灯,一看就是专门为女性打造的。

聂征宇憋红了脸,许久才低声问:“能能换一个吗”

“你不是说随意吗现在又不随意了”

苏阳并非有意要为难,况且要是被父亲发现了,自己也讨不到好处。最终,她还是尽心尽力重新挑了一款:“现在男生都用直板机,直板机帅气。”她抬头看一眼聂征宇,“你觉得怎么样”

聂征宇挠挠头:“可以谢谢。”

买完手机,时间还早,苏阳把聂征宇带去电玩城。聂征宇手足无措地跟在苏阳身后,看她付款换代币,看她把代币塞进了投币孔里,看她拿起电玩枪,扬头问他:“没玩过”聂征宇老老实实摇头。

“看着,”苏阳点了菜单选择,等待游戏载入,将枪口对准画面上的丧尸,“瞄准,扣扳机。注意子弹,没子弹了就往下挥枪填弹。”她抽出另一把枪递给聂征宇,“你试试。”

聂征宇端枪,身体站得笔直,闭上一只眼瞄准屏幕上攒动的丧尸,扣下扳机。他的枪法十分精准,一枪爆头。

苏阳愣了一下,抬手撞了撞他的胳膊:“不错嘛。”

聂征宇露出一口大白牙,笑得腼腆。

02

九月,苏阳和聂征宇一起升上高中,苏阳对聂征宇越发看不顺眼以前他是穿衣老土,性格沉闷,现在更是灾难,变成了一个又老土又沉闷的书呆子。

苏阳脑子灵光,学什么都快,但她玩性大,不用功,是以名次常在班里十五名左右徘徊。相比而言,聂征宇就十分刻苦。他原本基础薄弱,开学时成绩在班里垫底,但经过一年多的奋起直追,读高二时,已稳居前三。因此,苏阳没少被拿来与其进行比较。

苏阳自小被父母娇宠,偏偏这个半路杀出的农村孩子分走了父母大半的注意力。自聂征宇到来以后,她在家中的地位一落千丈,是以她心中对聂征宇的积怨,私底下从不假以辞色。

高二上学期期中考试出成绩这天,苏阳还和往常一样,收起试卷不甚在意地往包里一塞,骑上车,和闺密陈萱出去逛街。

刚走到路口,聂征宇就追了上来,把车稳稳地停在她身侧:“叔叔让我们今天早点回去,他要问成绩。”

苏阳正要回答,对面路上传来一声口哨。一个男生单手掌着车把,脚点在地上,侧头看向这边笑问:“苏阳,考完试了去哪儿玩啊”男生穿一身白色运动服,这样清淡的颜色,衬得他跟少女漫画的男主角一样眉清目秀。

苏阳立时收敛了平常那副张牙舞爪的模样,笑得跟家教良好的淑女一样:“卫学长,你去哪里玩”

“看展,去吗”

“好啊,一起”苏阳按捺住兴奋,转头看向聂征宇,低声警告道,“回去不准跟我爸乱说。”

陈萱望着聂征宇一磴脚踏板,汇入放学的人流之中,笑道:“你对他这种态度,他不生气”

苏阳“嘁”了一声:“他有资格生气吗”

苏阳玩到晚上八点才回家,到家就发现气氛不对,父亲端坐客厅,面上如罩霜雪。苏阳尚未开口,父亲起身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臭骂,除了说她不求上进辜负期待这些陈腔滥调,如今还多了一条罪名:“我辛辛苦苦挣钱,好吃好喝供养你。你放学不回家,小小年纪跟一些不三不四的男的混在一起,能不能学学征宇”

苏阳气血上涌:“聂征宇这么好,你怎么不干脆收了他当你儿子呢好吃好喝供着我那你给他交了十万块的建校费怎么不说”

拘谨坐在对面沙发上的聂征宇惊讶抬头,张了张口,似乎被“十万”这个数字深深地震慑。

苏阳冲聂征宇吐出两个字:“叛徒”一甩书包,“噔噔噔”跑进自己的房间。

苏阳在房间里打了一个小时的游戏才渐渐平复心情,这时响起敲门声。苏阳趿拉着拖鞋打开门,门口站着聂征宇。

“有空吗跟你说两句话。“聂征宇看着她,目光平静,略带着几分冷淡疏离。这样的眼神苏阳没在他身上见过,总觉得陌生。

苏阳第一次进聂征宇的房间,不大的空间被他收拾得井井有条。聂征宇让她稍等,自己返身出了门。苏阳在他的书桌前坐下,打量四周。桌上摊着一本刑侦类的专业书籍,以及拆卸开的塑料模型。

苏阳好奇,正准备拿过来看一看,听见开门声,立即收回手。

聂征宇推门而入,把一盒杧果冰激凌搁在桌上。

“给我的”

聂征宇点头,立在原处看她,局促地解释:“超市,打折。”

苏阳原本存着一点惊喜的心情,瞬间被这个朴实无华的理由给浇灭。她撇撇嘴,拆开盖子,舀了一勺冰激凌,边吃边问他:“想跟我说什么”

聂征宇沉默许久,方问:“苏叔叔给我交了十万块建校费的事是不是真的”

苏阳动作一顿,仰头去看他。这一年多,聂征宇实则变化很大,虽仍旧称不上舒展大气,但已经自信开朗了许多。

可是此时此刻,久违的那种畏缩和拘谨,又再度出现在他脸上。

苏阳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对他造成了多大的伤害:“没,骗你的。十万那么多,我爸那么抠门,怎么可能。”

聂征宇似乎并没有受到安慰,脸色反而越发难看。好像回到了初见那天,他想把自己缩成一团影子,遁地消失。

苏阳如坐针毡,端着冰激凌站起身:“那个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苏阳在客厅里消灭掉了冰激凌,又去洗了个澡,出来时与起床喝水的苏妈妈碰上。苏妈妈劝她别生气,又说:“你冤枉征宇了,你跟男生在外面玩的事不是他告诉你爸的,是你爸自己撞上的。”

苏阳心里不是滋味,踌躇片刻,还是不由自主地朝聂征宇的房间走去。门敞开着,苏阳正要敲门,往里面瞧了一眼,停下动作。

聂征宇低头靠窗而立,正把拆开的塑料模型一点一点地拼装回去。少年眉头紧皱,两鬓到下颔一线紧绷,那样认真,仿佛那是他奉献一生的事业,不容丝毫差错。

苏阳咽下了对他的道歉,悄然退后,把那一片空间留给聂征宇。她觉得,此时此刻,聂征宇并不想被任何人打扰。

03

苏阳发现自己变了,那晚聂征宇靠窗而立的孤孑身影,每每总能轻易激发她心底的“不忍心”。她不再针锋相对,试着发掘优点,求同存异。聂征宇勤勉、质朴、节俭、诚实他和尘世浮华无关,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像个固执而笨拙的守夜人。他好像在跟什么较劲,以至于时刻紧绷。

久而久之,她觉得自己已经很难对聂征宇提起厌恶的情绪。介于略微抗拒和略微钦佩之间,模糊得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诚如陈萱所说,真有文科班的女生过来找他,其中来得最频繁的,是一个娇小玲珑的女生,叫钟夏。下午上晚自习之前的那段时间,她雷打不动过来报到,占用聂征宇同桌的座位,掏出一个本子,像小学生那样一字不差地记下聂征宇讲述的要点。

“哼,”苏阳背过脸去,避开这个画面,“她一个文科生,来我们理科班上问什么数学题。”

陈萱笑不可遏:“你又不懂篮球,不也经常去看卫学长打篮球吗”

读书生涯里,并没有那么多的波澜壮阔,一页书,一堂课,一场球赛转眼间就到了高二下学期。

六月,高三年级高考完毕,返校收拾东西。苏阳也拉着陈萱回到学校,想见一见卫学长,跟他说两句话。刚走到门口,就碰见一伙人簇拥着两人自教学楼走出来。细看,正是卫学长和一个女生。女生一手抱着玫瑰,一手挽着卫学长的手臂。人群浩浩荡荡,在响彻校园的笑声中打闹着走远了。

苏阳被陈萱撞了一下才回过神,陈萱担忧地看着她:“苏阳,没事吧”

苏阳心不在焉地摆摆脑袋,突然间茫然地失去了目标。正在这时,她看见路对面有一道骑车的熟悉身影。她和陈萱匆匆打了声招呼,飞快地奔过去。

聂征宇也看见她了,双脚点地停下了车,望着她有些犹豫,似乎在苦恼要不要主动跟她打招呼。苏阳三两步过去,坐到自行车后座上:“走。”

车子晃了一下,聂征宇赶紧掌稳,转头看她:“去哪儿”

“随便,赶紧走。”

车动起来,苏阳抓着聂征宇衣服的下摆,被迎面而来的溽热的夏风熏得泪流满面。

聂征宇什么也没问,载着她一路穿过狭窄小巷,又上河堤,在荒烟蔓草的地方停下。天快要黑了,河里碎着夕阳的金红,苏阳抱膝坐下,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是聂征宇在离她半米远的地方坐了下来。

两个人没有交谈,很久很久,在沉默之中,苏阳倒空了自己的伤心,起身对暮色中的聂征宇说:“走吧。”

回去的路上,经过一家超市,聂征宇停了车,给苏阳买了一个杧果味的冰激凌。苏阳跷着脚,舔着冰激凌,心满意足:“聂征宇,你人还挺好的。”

少年没有说话,把自行车蹬得飞快。

升上高三,苏阳也不敢再如高一高二那样吊儿郎当,收了心思,专心备考。

早自习一下,隔壁班的钟夏就跑来找聂征宇问题目。苏阳总觉得那场景扎眼,边吃早餐边跟陈萱讽刺道:“我看她干脆转来我们班算了。”

陈萱往钟夏那儿望去一眼:“我听说钟夏家境不太好,父亲早逝,是被母亲独自带大的。”

苏阳莫名觉得心脏像是被人刺了一下,难怪了,聂征宇肯定跟她有共同话题。

聂征宇和钟夏来往甚密,学校老师自然也注意到了,但他们两人的成绩都是班级前三,找不出任何过多干涉的理由,敲打两句也就算了。

这天,苏阳逃了课间操去小卖部买零食,回教学楼的时候,恰好撞见聂征宇和钟夏在聊天。她鬼使神差地退后两步,贴着楼道的墙壁,偷听两人说话。他们在讨论填报志愿的事,聂征宇说还没想好以后报什么学校,钟夏笑道:“当警察呀,你挺适合的。”

晚自习下课,苏阳和聂征宇一起骑车回家。南方冬天天冷,全副武装仍觉得寒气逼人,苏阳迎着风,费力地蹬着车,大喊:“聂征宇你跟我考同一所学校吧”

聂征宇放慢车速,转头认真地看他,呼出大团的白气,嘴唇由开而合,问的是“为什么”。

苏阳一时语塞,她自己也想不通为什么,一个念头盘旋在脑海中,模模糊糊抓不住。她弓腰猛踩踏板,一下超过了聂征宇:“没有为什么爱考不考”

惨烈的冬天和焦躁的春天逐一过去,苏阳和聂征宇的高考结束了。

苏阳的父母自然也是赞同两人读同一所大学,说去了陌生城市也好彼此能有照应。聂征宇从不正面回应,直到八月末录取通知书下来,大家才知道他报考了外省的一所警校。

苏阳怒不可遏,敲开聂征宇的房门前去理论:“聂征宇,你什么意思”

聂征宇沉默以对。

“我家收留你三年,我让你跟我报考同一所学校你不肯,钟夏说让你去当警察你就去你就这么听她的话”

聂征宇抬起头看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藏着很多情绪,她读不懂,似乎过去也从未尝试解读。第一次,她发现自己和他朝夕相处却离得那样远,她根本不清楚聂征宇是怎样一个人。

“苏阳,你知道我爸是怎么死的吗”

苏阳张口却不能言。

聂征宇替她回答了:“你不知道,你什么也不知道。”

“钟夏就知道吗你是不是觉得跟她同病相怜心意相通”苏阳说着,倏然收了声。

在焦灼之中,在烧得她神色模糊的愤怒之中,她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一种嫉妒,一种发现时就已经迟了的,名为“喜欢”的情绪。

04

苏阳和聂征宇的学校,一南一北。苏阳听说了,钟夏和聂征宇在一个城市。她从没主动联系过聂征宇,只国庆和过年回家的时候和他碰过面。

春节短短几天重逢的时间,两人所说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苏妈妈也看出两人不对劲,从旁劝说,最终,苏阳决定服个软。她不能任由这件事梗在心里,成为久病不愈的一根刺。

这天吃过晚饭,她去聂征宇的房间找人。大学的环境能让一个人脱胎换骨,在异地他乡磨砺过的聂征宇,仍然沉默,却渐而有一种气质,如群山坚定,如磐石不移。

苏阳没有进去,就掌着门把手立在门口,假装随意地问道:“聂征宇,返校之前,要不要跟我去海南玩一趟”

聂征宇怔愣片刻:说“对不起”,“我答应到一个朋友那儿帮忙。”

“哪个朋友钟夏”

聂征宇没有否认。

如果十五岁那年暑假,有人告诉苏阳,她会在未来喜欢上那个畏畏缩缩的农村男孩,她一定会觉得这个世界疯了。可这件事确确实实地发生了,或许开始于她看见聂征宇拼装模型,或许开始于那天他载她去河堤散心,又或许,开始于每一天的“早安”,每一天的同行,每一天归来时沉默的夜色。

苏阳冷笑一声:“挺好的,你们俩挺配。”

她痛恨自己的骄傲,可到头来,让她体面退场的还是这一身骄傲。

大二结束,苏阳获得了澳洲一所大学的交换名额,打包之后就飞去了南半球。她开启了另外的人生,和聂征宇再也没有半点交集。

苏阳这样自信又美丽的女生,自然不乏追求者,但在澳洲待了两年,她未曾陷入任何一段恋爱。本科读完,她又自然而然地申请了本校的研究生,依照惯性,就这么忙碌又茫然地继续往前走。

这天从实验室回来,苏阳接到陈萱的电话。陈萱要结婚了,让她十二月务必回国一趟。末了,陈萱问她:“你有什么打算难道一直不回国吗”

彼时是六月,南半球最冷的时候,苏阳坐在校园里的长凳上,望着远处教学楼的屋顶。阳光稀薄,寒意一直抵达心里。

苏阳忘了那天是怎么结束跟陈萱的通话的,只记得后面自己泣不成声地历数聂征宇的好,就好像曾经痛陈他的“劣迹斑斑”一样。

“你知道吗有一回我发烧了,我爸妈回了老家,是聂征宇背我去的医院他居然还会煮粥,你敢信吗他穿我妈的粉红色围裙,煮粥”

逃得再远也没有用,聂征宇是她的偏执,她的愚钝,她的狂热,她的耿耿于怀,她的念念不忘。

为了参加陈萱的婚礼,在北半球是冬天的时候,苏阳回了一趟家。她在家待了一周,快离开时才下定决心跟苏妈妈打听聂征宇的近况。一问才知道,聂征宇现在已经不在基层了,因办案能力强,被调去了某市的刑侦大队。

苏阳想起一个问题:“妈,你知道聂征宇的爸爸是怎么死的吗”

“我没跟你说过吗是被谋杀的,砍了三刀。在他们镇上的一间合租房里,发现的时候尸体都臭了,地上全是血凶手到现在还没抓到。”苏妈妈摇头叹息,“这孩子,从读高一时就有这个打算了。我们当时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他真的报了警校。”

苏阳第二天就搭乘飞机去探望聂征宇。

与聂征宇暌违近两年,再见觉得陌生又熟悉。他穿着便装,一身正气,还是不爱说话,但笑容多了一些,仍是腼腆,露出一口大白牙,比冬日稀薄的阳光更灿烂。

晚上聂征宇和同事替她接风洗尘,露天的大牌档,架着灯泡,一盆热腾腾的羊蝎子很快见了底。她喝了小半杯白酒,有一些晕,散场时脚步不稳,被聂征宇搀扶着才走得动。

聂征宇在附近租了一套房子,老式民居,收拾得整整齐齐。苏阳在客厅里坐着,望着他的身影在厨房里忙碌,眼前渐渐模糊。她起身往厨房去,差点绊着了凳子。聂征宇听见动静转过身来,这副景象骤然和数年前他穿着粉色围裙给她熬粥的情形重叠在一起。

苏阳站定,隔着半米多的距离认真地看他:“聂征宇,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聂征宇抬手熄灭了打火灶上的火,锅里的水汩汩冒了一阵就偃旗息鼓了。他笑着说:“还好,你呢”

她不好,可以说很不好。总是在累极的时候想到他沉默孤僻的身影,想到那些没吃完的杧果冰激凌,还有没说出口的道歉跟告白。

苏阳说:“我也很好。”

聂征宇给她泡了热茶,怕她冷,又搬来取暖器。两人面对面坐着,在苏阳的询问之下,聂征宇跟她讲述了这两年办案的点滴。这是他擅长的领域,他说得神采飞扬。当年的那一团影子,如今终于成了一缕阳光,照亮罪恶和污浊。

苏阳诚恳地说:“聂征宇,是我错了,你真的适合读警校,当警察。”

来找他时的初衷,渐渐变成了怯懦。关于感情,她只字也不敢提。聂征宇知道了会怎么想她骄横跋扈颐指气使,聂征宇会不会以为她的喜欢实则是对他的戏弄

沉默之中,聂征宇起身去了卧室,片刻后回来,手里多了一个信封。

“这是两万块钱,苏阳,帮我转交给叔叔。还剩的八万,我”

兴许是酒醒了,身体开始发冷。苏阳难以置信:“聂征宇,你什么意思”

聂征宇沉默着把信封搁在茶几上,往她面前一推。

这些年,苏阳已经很少这么生气:“你还对我当年提到的建校费耿耿于怀那还有吃穿用度呢,你是不是也要还还有手机,我妈给的预算是两千,你那款手机三千,多出来的是我倒贴的,你是不是也要还”

她感觉到一种从心底蔓生而起的寂灭:“聂征宇,你还不起,你和苏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你永远也别想撇清。”

那天不欢而散,她在附近的宾馆住了一晚,一大早就走了,在家没待多久就又回了学校。

所有的事情掺杂在一起,是那样沉重,渐渐成了不可言说。

05

山南水北,又是一年。

导师挽留苏阳继续读phd,离给出答复的时间越来越近,苏阳却还在犹豫。她明白自己不属于这里,但面对聂征宇时的难受,远甚于背井离乡。

没让苏阳犹豫太久,这天半夜,她接到一个电话。

苏妈妈的哭声支离破碎:“苏阳,苏阳你快回来征宇他”

窗外夜色浓重,那黑暗不见天光,兜头泼来。

聂征宇躺在重症监护室里,全身插满了管子,氧气面罩上还有雾气,昭示着他还活着。前天晚上,聂征宇执行任务,在等待特警增援的时候被歹徒持枪击伤。子弹刺穿肺叶,手术状况不理想,如果能撑过术后的四十八小时,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苏阳寸步不离地守着,那道玻璃墙如鸿沟一样隔开了她与他,还有那么多的话,她一句都还没有告诉他。

父母劝服不过,只能任由她蹲守在重症监护室外。夜里温度低,苏阳近三十个小时没有合眼,裹着毛毯,在走廊的长椅上睡过去。

她梦见了聂征宇,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把杧果蛋糕分给他,他尝了一口,笑得腼腆:“谢谢,很甜。”她说:“那你以后得买了还给我。”他说:“好,一定给你买。”

醒来时泪流满面,她躺在长椅上没有动,只听见重症监护室里的警报声、护士和医生急匆匆的脚步声

世界从未像此刻这样寂静,她抬手挡住眼睛,心想,聂征宇,你这个骗子。

在聂征宇的葬礼上,苏阳又见到了钟夏。钟夏已经到了孕后期,脚背浮肿,站着困难,但还是坚持等仪式结束。

来往的人群中,钟夏拦住了苏阳,说想跟她谈一谈。

三月杨柳风,远处的桃树上仿佛飘着浅粉色的浮云。这一天天气好,没有下雨,有太阳,天色湛青。

钟夏开门见山:“苏阳,我跟聂征宇从来没在一起过,他一直喜欢的是你。”

苏阳十分震惊:“你说什么”

钟夏看着她,目光里不无同情:“他一直自卑,受你家的恩惠太多,觉得配不上你。他压根儿不知道你父亲为了把他弄进重点高中,交了十万块的择校费。这个天文数字,他可能一辈子都还不起。但不管花多少时间,他都一定要还,还清了,就打算去向你告白”

06

苏阳到聂征宇的出租屋去整理遗物。房间里积了一点灰,其余的还如往常一样,仿佛它们的主人从未离开过。

聂征宇的东西不多,苏阳翻到他本科的毕业照、校徽、学生证、穿警服的证件照一些书,还有一些文件。一条生命的重量,归纳在这些记录当中,竟然是那样轻盈。

她从抽屉的最深处摸出来一个纸盒。

打开来,那里面有一部手机。已经是十年前的东西了,早就开不了机。直板的,那一年最流行的款式,她说男生都用直板机,直板机帅气。

除此之外还有一封信,落款的日期是去年冬天她过来探望,却和他大吵一架的那一天。

“苏阳,抱歉,又惹你生气了。我想至少在经济上跟你对等,这样我才敢告诉你,其实我一直都喜欢你。你可能觉得厌恶,居然被我这样一个人喜欢我一直不敢告诉你,但如果今天我不趁机说出口,或许以后就永远也没有勇气了。

苏阳,我之所以报考警校,并非因为钟夏的提议。父亲惨死,真凶未明,让我萌生要荡清罪恶的念头。那天你带我去电玩城打电玩枪,端上枪的那一瞬间,一种莫名的责任感油然而生。我觉得自己应该做这一行,这是我的使命。

我和钟夏的关系,并不是你想的那样。那年我说要去帮忙,是她母亲再嫁,事务繁多,希望我能搭一把手。当然,可能你并不在意这些。

苏阳,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你端出杧果冰激凌蛋糕给我吃,那可能是我这一生吃过的最好吃的食物。

你总说我是个冥顽不灵的书呆子,苏阳,你和我不一样,你有千万坦途,但只有这样一条狭窄的路对我敞开了大门。我必须抓紧这唯一的机会,否则我可能会像我的父亲那样潦倒仓促,到死都没人发现

你就像你的名字,在我焦虑不安,沮丧自厌的时候,照亮我。没有你,我走不到今天”

苏阳抱着一纸箱东西离开,外面艳阳高照。她去旁边的超市里买了一盒杧果味的冰激凌,在路边坐下。

她一边吃一边哭,那样甜的味道,却一直冷到心里。

聂征宇,聂征宇

他们相识十年,三千多个日与夜,三千多个日夜里的自傲与自卑,爱被这样无端端地耽误,直到所有的谜底都失去了谜题。

苏阳眯眼去看天上的太阳,眼前是一片刺目的白光。她不觉得暖和,只是冷,冷得指尖都在颤抖。

聂征宇,你告诉我,我还能好起来吗

那封信的最后,聂征宇这样写

不管余生如何,我只愿追寻两件事。

一是真相,二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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