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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如今大殷正逢盛世,西北域可烈已归属,近两年战事稍歇。新帝登基后,天下税赋大减,大部分人已能够丰衣足食的境况下,世人对美的追崇之心日益见长。久而久之,遂养成百姓颇好观瞻的兴致,看得什么奇人异事,便即一拥而上。那些关于名门贵人出行,百姓闻讯,簇于道旁觇观其风采之迹象,屡见于歌赋之中。

且不说顾靖形貌昳丽,纵是生得枣皮黑脸,单这峻拔的身量,走到哪儿都引人注目。因为他,重宁有生以来头一回领教什么叫万众瞩目,对于一名惯于隐匿于人群的杀手而言,这种注目比凌迟还要命。

重宁额角直嘣,恨声道:“你现下才说能做什么用?”

“谁叫你总是打断我的话,你从不好好听我把话说完。如今进退不得了,倒来赖我……”顾靖一壁抱怨,一壁睒着眼儿觑她,见她脸色不善,声音渐低,只敢嗫嚅,“先说好啊,我可不负责。”

“你别聒噪了。”满耳乱糟糟直闹得重宁脑仁儿疼,这世上没比他更麻烦的人,她压了压额角,咬了咬牙,转过身背对他,“上来。”

“你是要背我?”顾靖一讶。

带着伤背着他颠踬,别说是个女子,是个男人也未必撑得住。顾靖思及她的伤口,足下踯躅,忐忑说:

“你背得动吗?你身上还有——”

“你一个男人,能不能别这么婆婆妈妈。”

重宁知道他顾虑什么。先头背着他,才发现这人眼看苍白,体重却是不轻,就那身量,重宁估摸不下于八尺七寸。人高马大一男人,寻常女子确然扛不住,可于一位地武圣,不在话下。即便身上有些伤,背他脱离这人群,绰绰有余。

“快点!”

她不耐烦地催促着,顾靖一脸犹疑,探过两手搂住她的脖颈。

重宁就势攥住他两手,像托背麻袋似地往上扥了扥,只听得周遭一阵哗然,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她压低头上斗笠,两手扣住他膝弯,背稳了,将身一跃,弃了马,踩住路人肩膀,足踏蹑风步,瞬息已在人群中匿了踪迹。

他又被她背着跑。

顾靖搂着她的头颈,她人略前倾,他胸便紧贴往她后背,有种相依为命似的亲昵。他略略偏首,目光自然而然落上她的侧脸。

落日光线将她的侧脸裁剪出分明的线条,一起一伏的。

她的鼻子可真是俏,更恰到好处的是与嘴唇的衔接,流畅优美,再添上唇珠那一点精巧,顾靖实在移不开眼。不过最劲的是她眼角的弧度,天生的往上勾掠,牵缠的媚眼,若是笑一笑,大抵是勾魂般要人命。可惜她很少由衷笑,但凡有些笑意,也不过是浅象地浮于皮表,极少落眼底。

明明这样艳似芙蓉的脸容,眉眼覆霜,触目可及的凉薄。顾靖心生遗憾,忍不住喃喃:

“有没有人告诉你,倘若多笑笑,你杀人或许都不必拔剑了。”

风声和他的嗓音缠夹一起,瓮哝的声线贴在她耳边响,痒痒的。重宁脚步不停,头偏往另一方向避了避。

“说话就好好说话,别贴我太近。”

“哦,”她耳后的发丝儿被风扬起来,带着她身上的气息,撩拨着他的眉眼,柔柔的,像抚摸。顾靖闭起目,嗓音无辜,语调轻柔绵软得与天边云殊无二致,“我怕你听不清。”

“我不聋。”

“那你笑一笑,好不好?”

重宁嗓腔冰冷如直面疾刮而来的风,“不要逼我把你扔下去。”

顾靖双手在她身前搂得更紧了。

修武者的气力也确实惊人,明明是个瘦削单薄的身体,虽较寻常女子高挑些,但瞧她这身板,身重大抵只得他一半。这样负重奔跑,却轻盈好似一片随风飞动的叶子,在空中起纵随心,看看她的面额间,半丁点汗珠也没出现,丝毫不见累赘。

这样的姑娘,刀光血影见惯了,自个儿就能顶一片天。直面风雨无所惧,加上这疏离的性情,要想她对谁生出依赖,恐怕是很艰难的。顾靖心中莫名闷痛得很,阵阵泛起来。他望了望天际,一只白鸟儿扑闪着翅膀,很快被甩到了身后。

猝尔间,疼痛在胸膛裂开,劈碎,刀剑落体肤都无这样的痛楚。人艰以抑制地生出一种撕裂一切的摧毁欲。

该死,发作总是来得不是时候。

他素来受痛惯了,此刻心底还是忍不住骂了句。

重宁陡觉后颈间粘稠,温热感觉汩汩自后领走向背间,一缕血腥气旋即渗入鼻息。她下意识抬手抚了下脖颈,一见全是血。

忽觉攀附在颈间的手臂渐松,重宁忙顿住脚步,将那即将滑落之人揽住。

放下身后人,见他双眼半开半阖,眉额深凝,正一声不吭呕着血。重宁凝眉,借月色打量他脸色,大冷的天,这人额角全是汗。

距离上回才多久,这样的症状,三天两头来一遭,每一回都得消耗内息。一次两次也便罢了,若真依承诺,送他到了蝴蝶谷,这一路她得折损多少内力?

地武中段一步之遥却始终无法突破,本就是压在重宁心头一块大石,倘若这样一路为他治疗,倒退都可能,进境就别指望了。

修为再高,也还是人。人的精血神气有限,有再好的心法于身,恢复也要时间。对这样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她是杀手,不是舍身为人的菩萨。求菩萨相助尚且要焚香祷告呢,因为一个承诺损己利人,重宁不可能甘愿。

毕竟他说呕久了自然也会止,那就任他呕吧!顶多也就再虚弱些,死不了,若是昏迷不醒,那更好,不必在她耳畔聒噪。她袖手旁观,只负责把人留一口气,送到蝶庄就是了。

于是重宁袖手一侧看他吐血。

一名杀手,该做的是习惯于无动于衷。她已经很长一段时间这样——同杀人一样,早已擅长——对旁人的死活无动于衷。

明明想定了,重宁心头愈益烦躁。看着他蜷缩身体颤抖呕血的模样,脆弱得不堪一击,眼不见为净,她干脆别过脸不去看,踅身远离几步。

风声里送来一声孱弱的、几不可闻的“姐姐,痛”,重宁心头一震,什么都塌下去了,回身弹指,疾点他步廊、神封、灵墟、神藏、彧中诸处穴道,就着屋脊盘膝坐下,为他止血调息。

一番流程过去,天色已然全暗。

重宁徐徐收势,长出一口气,浑觉乏累异常。探首看向街衢,聚集的人群早已散尽,她擦干净颈项上的半凝未凝的血渍,撕块巾布蒙住顾靖大半张脸,背着他悄无声息落地。

重宁四下寻了寻,往一家店面走进去。

“估衣店?”身后传来微弱的声音。

重宁没回头,“你醒了。”

他嗯了声,嗡哝的鼻音,大约是人疲乏,声腔带着股慵懒的况味,“我没昏过去,你帮我养息,我还是有些意识的,你要敢趁机轻薄我,我肯定知道。”

这人真是……重宁一番吐纳,平稳胸膛里的气闷,“以后别胡乱叫人,我跟你没什么干系。”

顾靖不置是否,只是松了揽在她身前的手,从她背上下来,双眸直直看她,嗓音诚恳,同她说多谢。

听他贫嘴贱舌惯了,忽然这般郑重其事,倒叫重宁一怔,紧接开始不自在,视线飘忽别处,“我只是怕那……”

顾靖笑着替她说了:

“我知道,你只是怕那两千金没了。”他转转眸子想了想,“是该把钱还你,你放心,我从未想过赖你,数一数,你救了我三回了,我心头感谢你都来不及。没什么干系的人,承蒙你英雄救美多回,若非以身相许我太亏,倒也该如此相报的。”

果然还是那满嘴胡吣的德行,正经维持不过三句话,骨子里的没脸没皮又死灰复燃。重宁牵着一边唇,挑选货物也似,自下而上打量他一番,越发觉得这人生得一脸麻烦相,不耐烦与他兜搭,转身往店内去了。

重宁置换身干净衣裳。

顾靖身量异于常人,店里竟没有符合他尺寸的成衣,换上最长尺寸的,宽度是够了,长度却差了大截。没办法,不好穿着沾血的乱走,只得将就穿上,那吊手吊脚的模样,显得颇为滑稽。

重宁扫过一眼,眼里带过一丝笑意,抿抿唇,转身走了。

两人走出店时,月已当空,天幕黑得底儿透,几片石青色的云絮,旗布似得,懒散挂在上头,风一动,没骨气地随波逐流。街衢两侧连绵一片灯,数十步一盏,亮得扎眼,成排延伸了去。

重宁取下自己斗笠,踮足戴在顾靖头上,就势盖住他的双眼,说声走吧,便自往前行去。

淮城近淮水而得名,城中无宵禁,这里的夜间人来人往,足步喧嚷里,还能隐约听到一波一荡的桨声,伴随着画舫里头的丝竹之音。

歌声荡漾,笑语盈盈,连覆面而来的风中,都有脂粉香。抬首望去,河畔人影错落,河灯点点飘旋,满城笼罩着旖旎的气韵,是淮城夜景独有的烟水风华。

淮城重宁并非头一回来,这时蓦地记起,此城以夜景传名,夜宿客店多是价昂。方置换过两身衣物后,她已然囊中羞涩。

既是允了他要寻客店歇息,也不好就此食言。想想这位公子爷一贯被人宠着捧着,如今遭受这番折腾,也是够呛。重宁心下做好安排,今夜在城中停宿一晚,让他能好好洗漱休歇一番,明日往马市采购辆马车,把人送往蝶庄去。只不过接下来几天,便得在马车上过,连日连夜赶路,势必不能这么舒坦。

这番念定,欲待与他声明,忽觉身侧无人跟随,诧异回顾,顾靖没有跟上,仍立在那家估衣店门前。头上戴着她那顶斗笠,掩去上半张脸,煌煌灯影照了他周身,也照亮了他利落清朗的下颌线,还有紧抿的嘴唇。

夜风猎猎吹得他衣飞发舞,约莫是因生得高挑,一眼望去,有种落寞的孑然。

重宁走回去,问他:

“你怎么还立在这里?不是同你说走吗?”

他鼓着腮帮,似乎对她有极大的不满,气堵着道:

“你也不拉着我,这里人来人往这么多,你又走得那么快,就不怕走散了?”

重宁本来心头不耐烦,听到这里,反倒失笑,“你这么大个人,自己不会跟紧?我难不成还要担心你走丢了?”

“怎么不会走丢?有些人错一眼,也许再寻不到了!”

他说得愤然,“你不是说,我是两千金吗?那你不得守宝贝似的,时时刻刻攥在手里,揣在怀里?我做什么要自己跟紧,你对我凶巴巴的,我要费神跟紧你找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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