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四七章

“你再跟老子装蒜，就别怪我不把你当人，我先揍你一顿，再把你绑了送回蝶庄去。”萧稷补上一句，“老老实实交代了，别乱扯胡揪。”

他们是相交九年的挚友，对彼此有足够的了解与默契，当然，还有信任。萧稷问起话来，绝不旁敲侧击。

顾靖悻悻然眨巴眼，只好从善如流。

“不是发现他有什么问题。当年的淮城，望族中以蔺家为首，傅渠鸠占鹊巢，能在淮城立根那么多年，令人惊讶。以傅源的关系，傅家依附顾氏为其一，但能在淮城这么跋扈，淮城其他世家却敢怒不敢言，我猜测是暗面有相帮的势力，便就势试探一下。”

萧稷讶然道：“傅家取代蔺家，是二十五年前，看来这个组织，颇有些年头了，甚至远比你我岁数都大。”

他顿了顿，看向顾靖，“你借沈邺那桩事故，把傅渠儿子带走，本是想逼他主动同你说实话。”

顾靖颔首道：“傅渠这个人，没触碰到他的根本别想从他嘴里挖出一句真心话，拿他儿子，是想激他一激。可惜了，本打算拉他一把，毕竟他代表着顾氏在淮城的一脉掌控。何况我父亲对傅源，确实感念多年。”

“你把自己当饵，山神庙摆了十二宫一道，紧接便到了傅家。傅家背后是十二宫，十二宫以为你是顺着傅家，要摸出什么，按照十二宫的行事风格，宁可错杀绝不放纵。在你出现在傅家的那一刻，傅家的结局就已注定。”

“是。”

“傅渠唯一的生路，是跟你坦白，反制十二宫，可他做错了选择，偏偏反着来，要借十二宫的手，取你的命。”萧稷嗤声笑，满面讽刺，“人不能太高看自己，与虎谋皮是需要本事的，傅渠对于十二宫而言，最多不过是可利用的一枚棋，掌控淮城，也顺便在顾氏势力范围扎下一枚钉子，他却以为自己和十二宫是合作，地位是同等的。”

顾靖垂着眼，漠然道：“我提警过他，两回，顾氏家臣，本分是什么。可他听不进去。傅家满门的性命，是他自己亲手葬送，怨不得旁人。”

“多年合作者，说一刀切，便一刀切，十二宫手段委实利落。倒是你……”萧稷稍牵唇角，流露好奇，“都说世事便是磨刀石，将人心磨成一柄快刀，杀人不眨眼。我发觉你倒是越来越心慈手软，从绿芜，到这回傅家满门，你都给为之想过活路。”

“傅渠不管怎么选，于我而言，结果都是一样。既然都一样，不至于一定要血流成河。至于绿芜……”顾靖长长吁口气，“我心有愧。”

萧稷不以为然，“李氏先头派着她和青禾来你身边，就是为了盯着你，伺机谋你。不过两枚棋子罢了，修为废了，人都跟着娘们唧唧起来。”他说得满脸嫌弃。

顾靖只是道：“李氏已死，她们便也不算得是棋子。”

“说到这李氏之死。”萧稷眉间戾气隐约，“她之死，怕是很有蹊跷吧？”

顾靖默了一阵，“确实蹊跷。”

“若不是她死得不合时宜，你何至于在此际退离中枢？”萧稷哼声道，“有人不想你在朝堂多留，对她下的手。”

顾靖低眉垂眼，只是徐徐地摇首，却不置答。

萧稷不解：“我就不明白了，当时你为何那么快便自表奔丧？朝堂上没有哪个空缺是专门为谁停滞的，你撤就有人进。如今虽天下太平，政局却另有暗潮——于外，可烈经崤山一役后臣服归属，表面上见安稳，可照那群蛮子的惯性，当年反对受降的派系，暗地里未必不在煽风点火，伺机而动。于内，五大族势力庞杂，互为构嫌。东域宛陵之乱后，流民暴动此伏彼起，虽是难成气候，却也有乱民心。最紧要的，圣人践祚至今，兵权可尚未全然在手。圣人正是用人之际，为何不夺情于你？”

“桓氏于朝中势力，在五大族中为最甚，桓睿居相位多年，朋党极多，三台六部九卿，哪里都有桓氏的人。萧氏、顾氏、祁连氏、沈氏根柢在四方，分别据守四域，独桓氏不同于其他四族，云郸桓氏势力在中州，拥护京畿，云郸与京畿不过昭河以隔。”顾靖乘势一脸怅怅然道，“圣人当初提我上来，是看中我顾氏背景，制衡桓氏，拿我当靶子，可我终究是年少，哪里挡得了那么多箭？”

“终究是年少？”萧稷觉得他连托辞都编造得不成样，盯着他瞧，眼中带质疑“这可不像是会从你嘴里吐出来的话。”

他们认识之初，那才叫年少，可这人身上哪有少而生怯的畏畏缩缩啊。俗话有初生牛犊不怕虎，十二岁的顾靖，有少年的无畏，但他并非头脑发热的无知莽撞。年岁纵浅，却深有韬略，善因事变。

军营之中，为将者的声势和荣耀是靠战绩堆出来的，跟姓萧姓顾，没有多大干系。

彼时顾靖营中打磨一年，从未上过阵。他是顾氏唯一的嫡子，老将生怕两军交锋刀剑无眼，伤了顾氏小少主，担了干系，再小的战役也轮不到顾靖随军出征。

顾旼累于军务，常于西北两域与朝廷奔波来回，并不如何能将顾靖顾及。他的几位兄长倒是看在眼，终归并非一母同胞，兄弟情那是半分没有，好在也未对顾靖下绊子，或许是觉着他不配，尽皆旁观不多语。

久而久之，营中郎将表面恭恭敬敬，呼他小少主，暗地却称他“奶倌儿”。

边域风沙如刀磋人，好似独独漏掉了他，在营中一年有余，顾靖体格渐越雄健，肤泽却仍如初来那般润泽如玉。

旁人背地但凡开口将他提及，皆是顾氏那小奶倌儿。称呼不过是小节，却能以小窥大，说明营中人对他毫无敬意。

顾靖的困境可知。

萧氏掌控情报，侦察能力极强。顾氏擅战，满门骁勇。固守西北域，防御可烈，萧顾二氏可谓焦不离孟。萧稷当时恰被调配往宥城，正是顾靖所在军中，领侦察营副将。

见着这位顾氏少公子仗着出身，说是军中历练，别人都在拼死拼活，独他镇日斗鸡走马，游手好闲，还挂着一张“老子天下第一，你有本事就来打我啊”的脸，成天价在萧稷跟前晃悠。

萧稷彼时未知因果，他对顾旼一贯怀敬崇之心，见敬崇之人的儿子竟是这副德性，连头发丝都写上不爽快，一见到这顾氏少公子便恨不得照他脸上来一拳，碍于军中规矩，到底克制。

有一回因着什么人，萧稷倒是记不大周真，似乎是他一位下属，不小心弄死顾靖的斗鸡？

只记得那一回顾靖简直撒癔症，失心疯，就他娘的因为一只鸡，对他连加挑衅，一激再激。萧稷实在克制不住，动了手，可打过才知道，这人就是故意来激他动手的。

一打之下言语相激，打赌突袭敌营，萧稷被顾靖骗走五百精锐。

这五百人为萧氏亲兵，萧氏治军严谨，军令如山，萧稷既令，哪怕赴死也无不从，但莫名其妙被一个少年人领兵袭营，敌兵骁勇无人不知，倒也不免生怯意，失了士气。

顾靖一改往日怠惰懒散，击案拔剑，单手劲道一施，剑成二截。

何等劲道，才能单手将利刃震断？这是出自一个不到十三岁的少年郎之手——在场众人呆若木鸡。

顾靖对断剑落誓：“若损一人，吾命如此剑！”

结果如何？

五百骑奇袭可烈近万人的鹰师营地，快捷隐蔽，毁掉敌军物资，不折一人而归，反带回近千俘虏。

大殷西北域外，地域极辽，但气候严寒，多是草原山野荒漠。自古生存其中的人以游牧打猎捕渔为生，其部族众多，为争夺水源，上古以来，烽火鏖战不休。为最强的可烈部族一统之后，竟成一体，自立可烈汗国。

南临琉璃海，东南衔接大殷西北二域，东临碧落河，止于永冬冰封之域，北走，不是沙漠干涸之地，便是沼泽绝崖之渊，不在舆图之中。

北原荒外一统，疆域之广，兵力之强直趋于巅峰。可哪怕如此，地幅之广，仍不若殷朝三成，气候物资，更不可同日而语了。若得霸主，自然不甘安于现状，亟需地域扩张，而幅员辽阔，遍地黄金的殷朝，便是最好的香饽饽。

西北二域自也没了安定可言。

可烈兵除骁勇善战外，优势更在于流动性与隐秘性，不好捉摸，但蓄力之前必会分多股小队刺探。顾靖借着“斗鸡走马，游手好闲”，实则是常常暗下离城勘查地形，打听情报，恰好截了一小队刺探兵，捕获消息，八万敌军将袭。

军中斥候竟无半分消息，必有细作。顾靖一个未上过战场的少年人，报上去势必无人信，更怕惊动细作，只能出此下策，来对萧稷出手。

彼时萧稷不得不感慨，顾靖此人，太善于用自己的弱点迷惑人了。

突袭归来，不仅挖出细作，更对敌军将计就计，设局等着八万敌军入瓮。

宥城两万兵大败可烈八万军，世人都道此为萧稷的战绩，却不知背后的曲折，故而尽皆想不通，一身战绩煊赫的萧稷，为何后来甘愿在顾靖驰狼军麾下当一名副将。

后来萧稷问过顾靖，“当时你断剑而誓，若真折损一人，你真欲以命相抵？”

顾靖那话说得简直堂皇，“故战者，必本乎率身以励众士，如心之使四肢也。志不励，则士不死节。士不死节，则众不战。来到这里，本就是抱着身死疆场，体膏野草而来的，怕什么生死？若我一少年人都生死无畏，这些历经沙场的老兵，焉会惜死？他们既信我，若真折损一人，乃我负之，合该以命偿报。”

紧接又低声一句感慨，“其实我一条命，哪里配抵得五百条命。与其说他们信我，不如说是信你。你愿信我，他们便也信我。”

若是如今的萧稷听来，肯定斜眼应他一句，别跟老子扯屁话，岂会如当时一般，被他糊弄得一怔一怔的。不过若是如今，萧稷也不会问出那番话。

倒也是相熟后，萧稷才知顾靖德行，他不做毫无把握的事。有一点顾靖没胡扯，他要的不是五百人的信任，他要的是只是萧稷的信任。

而萧稷确然信他，可为何信他？

彼时萧稷与顾靖交手，满心的骇异，他并不知晓顾靖究竟有没有领兵作战的能耐，他惊讶的是分明未到十三岁的顾靖，修为已与他同阶，简直闻所未闻，先时却一直未露圭角，直觉告诉萧稷，这个人非同寻常。脑热起来给顾靖的五百骑，萧稷自个儿就在这五百骑中。

萧稷年长顾靖七岁，作为萧氏之子，亦是少年时期沙场历练，他没有顾靖的困境，萧家兄友弟恭，又兼身负萧氏奇技，他也有他的傲气。

可因此役，萧稷愿意把命交到顾靖手上，至此不疑。

萧稷想起宥城一战后，知晓因果的顾旼赏了两人各自八十军杖——营中斗殴，不经主帅私下出兵，有违军规。当年两人咬牙受罚，八十下实打实，简直屁股开花，惨不忍睹。彼此半残一样趴在营帐内互相上药的情形，而今回想，仿佛在昨日。

那时候的顾靖，不是如今这副略显消瘦的样子。他身量高，十二岁身修近七尺，因自幼修武，体魄甚为健硕，年至于十五，已然英武异常。奈何容貌太过俊美吃了亏，面如冠玉的少年郎，在营中一堆糙汉子里头，尤为格格不入，起初才有了那“奶倌儿”的辱称。

这称呼，经五百骑奇袭一役，军中就此绝闻。相反的，渐渐传出“白玉阎罗”的名声。

一身才华，自有傲骨，治军以凶悍、强硬见闻，于驰狼军而言，顾靖是绝对的权威，跃马扬鞭处，无人不生惧惮。他一个少年，若不强悍，如何令人军中人服气？驰狼军中，甚至有狄戎降兵。

昔年太多人对顾靖的评价是目空一切，跋扈嚣张，肆意妄为。

后来萧稷明白，有的人外表谦恭，骨子里目空一切，自以为得计，有的人面上恣肆，心有风骨，自怀骨鲠。前者虽谦恭而实令人恶，后者纵有倨傲而不使人厌。

而今回想，种种记忆，不过迫人感慨无限，怅惘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