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五七章

因签署生死契相关的卷宗，重宁一行在隐楼后阁暂住。

此处为隐楼在京都总楼，因内有玄机，落地占据广。除却前头生意之所，后方起居之地亦是宽敞。

有院落亭台，有回转长廊，有假山鱼池……花木茂森，古朴中别有韵致。重宁恰可安稳下来，藉此养伤休歇。三人住处在一处院落，苏浔每日都会为她的手伤换药。

苏浔医术确然得夷溪翁精传，诊断精准，所配置伤药极具妙效，兼之重宁内息醇厚，所学心法奇绝，不过十来日，伤势将愈，身体血气亦已恢复七八成。

这日清早，苏浔正欲外出，采购药材。

他所需药物，皆得自己挑选过目，吩咐不了小厮代步。推门便见得重宁一身玄色衣裳，身姿纤拔逸然，正立在院中枯树下候着他，未知等了多久。

“重姑娘？”苏浔明显意外。

重宁眉眼含笑，面色欣然问他：“阿烨……”

她话才出口便顿住，只因见得苏浔垂了眼，生怕他不快，遂体贴改口道：“阿浔，你是要外出吗？我能否随你一同去？”

“好。”碰见重宁的目光，苏浔心底便隐隐发虚。

苏浔是一个会藏住秘密的人，却不是一个擅长说谎的人。重宁一味认定他是她弟弟，他仅能做的是坦言自己不是，旋即止言于此。

看到重宁对他展开的笑容，面对她温柔的眉眼，受到她周致的照顾，他心中反而难过，他甚至会生出些念头，宁愿自己真的是重烨，这样便连那些血肉淋漓的真相都不会有。

但他很清楚他不是，自己的经历过往，他一清二楚。

这阵子接触下来，他忽然理解师尊两年前为何不与她坦言一切，有些隐秘是出于悲悯，它是好的，至少隐秘较真相柔软。

京都，帝皇居境，方数百里，共有八门，谯楼高耸，当得起形胜繁华四个字。又兼齐聚四域属国、部族之在京使臣，功勋贵族，商贾百姓等等，往来衣冠杂沓，形貌殊类，可谓人烟辐辏。

每条街衢都很热闹，这才辰时，左右商店早已开满。夹道望去旗幌鲜明，商货琳琅，摊棚货架有大有小，车马骈阆，人声鼎沸。

推车的东张西望，挑担的吆喝不休，白叟黄童相间来去……不时还会见到身穿轻甲，头戴兜鍪，兵刃程亮的执刀士兵，五人一组，往来徼巡，靴声橐橐。

苏浔自第一回由得一名侍者指引，已知晓隐楼左近的几处药铺位置，当下熟门熟路，选了一家走入。

店中药侍立即迎来，问需要什么。苏浔一一道了，药侍说都有，转身便去药柜处，一应取出，摊开在药纸上，以供苏浔过目。

暗处有一道目光在窥视。

重宁扫过一眼。

外头是些小摊贩，各色青红皂白摊棚货架充斥眼目，蒸的、炸的、烙的食物香气盈鼻，也在混淆视听。

视线隐匿在无形里，人太多，即便有杀手的警惕与灵敏，重宁还是确定不了方位。

杀手签订生死契，于隐楼九重榜除名，不必交出本人牌令，依旧能以牌令在隐楼查寻资料，权限与之前重级相当。

重宁查阅了隐楼中关于锁魂铃的一切。

锁魂铃重岐。

第一回猎杀入九重榜是半年前，半年来执行任务三十九起，入九重榜第三重。武器之一是双腕跳脱里的无数细丝，名唤跗骨弦。

此弦是夜歌山地一种跗骨蚕所吐之丝，糅合进镔铁熔铸制成的银丝，韧性与锋利兼得。缠绕体肤一旦施劲，如蛆附骨，摆脱不得。操控者凭此轻松卸人头颅，断人肢节，其利可谓削铁如泥。

查寻资料时，主柜侍者细细与重宁介绍：

“这种跗骨弦，乃是仿制于数百年前的一件上古品器，唤做雪玉牡丹环。”

重宁倒对这款武器有所耳闻。

它是许多暗杀者艳羡的宝物，曾为逍遥阁至宝，后来失窃，不知所踪。

其形貌如钏臂，一圈一圈绕在腕臂间，十分精美，单就外相看，如女子精致首饰，很难与杀人于无形的利器牵连一处。实则环中中空，巧设机括，藏匿入无数细如毫毛的牡丹丝。

牡丹丝为上古陨铁锻造，寻常银丝不可与之同日而语，哪怕细如毫毛，却是利刃难削，锋利更堪比劈山宝斧。

因机括精巧，环中可无尽收纳，令得此丝可长可短，触肤断筋裂骨，无孔不入。每根牡丹丝末段皆有雪玉色小点，当所有牡丹丝收回环中，玉色一聚，犹如一朵雪玉雕成的牡丹花蕾，故而被称为雪玉牡丹环。

在劲息掌控下，牡丹丝可随意变幻，无形无痕分布半空。寻常修武者根本无力躲过，用于暗杀何等厉害，使用者都不必废多大力气。

锁魂铃双腕间的跳脱，既是与雪玉牡丹环相类的设计，作用显然相似，区别只在于牡丹丝与跗骨弦。

跗骨弦虽非上古陨铁锻造，较牡丹丝逊色，能为霜雪剑斩断，可它凝入内息，一样可以轻而易举地趁人不备、出其不意取人性命。

这样极具杀伤力的武器在手，它却不是锁魂铃的必杀技。锁魂铃的必杀，是跳脱外的八枚银铃铛。

声蛊乱魂，跗骨锁命。

故号锁魂铃。

主柜侍者提醒重宁：

“您说何耀并非您所杀，但何耀之死，确实归在了您名下。这说明锁魂铃不仅以声蛊术与跗骨弦杀人，还能模仿他人利刃切口，特别是霜雪剑。重先生，这人是冲着您来的。”

“楼中没有她的出身来历？”

那位主柜笑了笑：

“隐楼只是为先生这样的人提供便利，并非欲挖掘什么，楼中一样没有您的出身来历。”又慎重道，“重先生需多加措意，如今您已不接生意，若是一直有人用您的‘霜雪剑’杀人，您这手，嘿嘿，怕是洗不干净。”

霜雪剑撤出杀手九重榜，签契之后，江湖中便传出消息：霜雪剑退隐，从此于杀手一道消失。

若是有人借她的“霜雪剑”一直杀人，这个退隐就是空谈，依旧会有人来找她杀人，还如何能消失得了？

主柜道：“这生死契契成，重先生自由虽被限制，却仅仅受限于契主。隐楼悬命的茶榜，永远都不会有您的名字，任何九重榜的杀手，都不能伤及您性命，这是隐楼给予的保障。当然，前提是您并未违契，没有身受逐魂令。可若是有人借您的名义，闹出太多动静，引得官府介入，对您专门组建队伍缉拿，隐楼是管顾不了的。”

锁魂铃确实是祸患。自那日锁魂铃下毒刺杀，重宁思及始终心有余悸，听了主柜的话，益发不敢掉以轻心。

锁魂铃冲着她来，不会轻易死心，必会再盯上苏浔。知晓他今日会外出采购药材，顾虑他安危，这才早早候在他门外，与他同行。

果然一出隐楼，便有人窥伺于旁，大约是因她在，不敢出手。

重宁调转目光，看到苏浔手中正拿着一块黑褐色的东西，像块木炭，顺口便问：

“这是什么？”

“这是龙血竭，南域有一种龙血树，割开会流出红色的树脂，如血一般。这龙血竭便是这树脂凝干而成，这些时日我在你手上敷的药，便是以此物，配乳香、没药、伍儿茶等调配的刀尖药，对愈合伤口极佳。”

苏浔是个耐心又谦和的人，无论问他什么，他都会认真回答。因着是医者，对药物格外热衷，一谈起来，如数家珍，相较往常还畅谈了不少。

重宁本是不擅攀谈的人，这些日子，朝夕相处的，明明想多同他说些什么，却总寻不得什么好说。贸贸然谈及往事，又时机不恰，她心头畏缩，生怕令他不适，令他反感。

血脉相亲的姐弟，少年时他们从来是不分彼此的。如今彼此中间，又是失却记忆，又是时久未见，成了极熟悉又极生疏的人，说句话还得摸索半响，重宁原有些怅然。当下难得寻到话题，不免一扫阴霾，欣然地就着摆出来的药材向苏浔请教，一一辨认。

苏浔让药侍将各味药包起，结算银钱后，二人离开药铺。

重宁边走边道：

“你若是闲来，多多教我辨认一些，往后我便可帮你来采购这些药材了，你也不必辛苦出来一趟。”

苏浔闻言不禁一笑：

“我们也并非在此长留，总归是要走的。再说，这些哪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医者日常便是与药为伍。”

“我们”二字叫重宁满心亲切，面上浮起愉悦，眼角眉梢都沾了笑，嗓音温柔：

“我多学一些，往后总有能帮到你的。”

“世间能入药之物千万，识辨起来，颇为枯燥。时日若久了，重姑娘怕是会觉乏闷。”

“那你会觉得枯燥乏闷吗？”

苏浔摇首道不会，旋即徐徐讲起来。

“刚习辨药材之时，最喜欢的是师尊携着我遍走山川，攀山越岭，采掘各类奇珍药材。大殷各地气候万千，土壤各异，很多地方藏匿着世人从未发现的珍稀。

“我所认知的每一味药，都是师尊耐心教我分辨，告知我它们的气息，味道，效用……天道轮转，万物阴阳，人世百病，皆有其对应药物可医治，但世间行走，毕竟都是俗子凡夫，无法全然将之挖掘呈现。也才有一代一代先贤的探赜索隐，钩深致远，一代一代医门宗师著书立传，薪火相传，以愈人世四百四病。

“这十几年来，师尊一直在整理前人故卷，踏勘四域，收集药物，想编纂四域药录。每回发现一样殊异草植，师尊都会欣然好些日子，这种时候，他老人家就像个老顽童。我很庆幸，能遇上师尊。

“正式入门，拜祭先师祖的那一日，师尊同我道，‘愿君不负上池水，囊中探丸起人死’，此言我一直都记得。入得此道，心中甚喜，故而乐在其中，不觉枯燥。”

他心驰神往，侃侃而谈，说话时轻声慢语，身上寻不得半分尖锐与锋芒，眉眼间惯有的清浅笑容，不是面具式的做致，皆是从心而生的自然，润物细无声，能带给人心安与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