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六六章

苏浔听得讶异，眼含迷茫，张嘴结舌，“我……”

顾靖看他神情，陡然明了，惨淡地笑了声：“原来你也不知道。”径自绕开他，欲离亭中。

苏浔伸手挡住他的肩，阻了他前行的脚步。他既什么都猜出来了，话苏浔只得提醒。

顾靖驻足，未等苏浔开口先问道：“湛渊，你了解重宁吗？”

苏浔并不了解，对于重宁的认知，仅仅是停留在她时常将病重的孩子送来蝶庄医治，任世人如何说她狠恶残忍，他未曾亲眼所见，不会听信。江湖之事奇诡百出，仅凭传闻之言怎就能论断一个人呢。他所亲见、所知道是她柔软温情的一面，与对亲情的执着。

彼时重宁孤身走数千里，将重病的弟弟送来到蝶庄求医，那一年她才十四岁。苏浔听说后很是动容。他是一个孤儿，自幼无父无母，血脉至亲对他而言太遥远，他羡慕重烨有这样一个姐姐，当知晓师尊瞒着她重烨之死时，苏浔能够理解，换是他或许也会那么做。

两年前，重宁来到蝶庄，那是苏浔初次见到她。他很惊艳，也很意外，见到一个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人，生着那么相似的眉眼，没有人会不惊讶的。

苏浔问过夷溪翁，“当年重姑娘虽历经千辛，但到底找到了蝴蝶谷，将重烨带来这里，师尊为何没能救得了重烨？他得的，究竟是何病？竟连师尊您也治不了？”

“不是病，当年重宁带到蝶庄前的，是一具尸体。”

“什么？”

“医者，医的是人。苏门医术再高明，也无力起死回生，若真能，那是邪术，不是医术。即便救回来了，也不是曾经那个人。”

“那……重姑娘不知她弟弟……”

“她知道。当时我诊看重烨，他停了气息至少五天，人在路上就死了，没能撑到这里……唉，重宁一路带着他来，如何会有不知的道理？”

“既然知道，为何还……”

“人受到太过沉重的打击，有时会有自我保护心理，她不断欺骗自己，骗久了连自己也陷进去了。”

“师尊的意思是，重姑娘她……神志上，已经生了病？”

“是。”

“心病，不能治吗？弟子的意思是，师尊当时若是告诉重姑娘事实，慢慢劝说，或许，不会有如今的困局。”

“我说了，我甚至以为自己能治好她，将她留在蝶庄。起初她反应激烈，认为我在骗她，后来慢慢缓和过来，像是逐渐接受事实。”夷溪翁揉着额头，疲倦道，“直到阿靖险些命丧她手，我才知道，她的病，非但没好，我先前所做的，更是雪上加霜。体魄之病，我能治，心中的病，只能听天由命。”

“之后呢？”

“晓先生来到蝶庄，将她带走了。”

“若是连师尊都治不好的病，晓无踪前辈难道能治好吗？”

“晓先生有一套能安养、平定心神的内功心法，或许能压制一二。如今看来，她确实没有异样，只是记忆上，有些残缺。”

“师尊是怕说了真相，又会激起重姑娘的病情，故而只得隐瞒。”

“你与重烨相貌相似，我便告诉她，重烨因病失了记忆，不记得过往之事了……”

让她以为，记挂的那个人还活着，不要竭力去想当年事，一直这样下去，也是好的。可现下才知这背后有更多的东西，师尊并没有告诉他全部真相。苏浔不解缘由，但他对师尊做出的选择并没有质疑，目光转向顾靖，“我不了解重姑娘，但我明白师尊，他所做自有他的道理。”

“任何掩盖都只是一时，都是饮鸩止渴。”顾靖冷冷道，“溃烂的伤口倘若不刮去腐肉不上药治疗，它就一定会溃烂下去绝不会自己痊愈。如若因着一时的怜悯而造成了更大的祸端，届时施舍怜悯之人，又该如何自处？”

苏浔却摇首：“我不知道师尊的隐瞒，此后会否真的造成更大的祸患，但阿靖，你为何不想想，倘若师尊宁可见着重姑娘走上杀戮之路，也不肯揭开真相，是不是这真相本身，就是巨大的祸患？

“有些病痛不动，它或许只在局部，但凡一动，它极有可能扩散全身危及性命，你又选哪个？时时忍痛多活一日是一日，还是直接切开做个了断？

“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不是每一种病痛，都能挖去腐肉上药治疗的，有些时候，一挖就是死。

“人活一世，哪有谁能没个病痛？就算是医者也不得不承认，世上有些病无法治愈，可若能舒缓疼痛，与病共存活下去，也不失为一道好途径。”

顾靖听得好一番恍惚，脸上神容从山雨欲来，浸寻趋于蔓草荒烟。

他心中何尝不明白，外公隐瞒有隐瞒的道理？他心疼重宁，莫名的选择，莫名的承受，慢慢地将原来的她侵蚀。他还记得她的微笑，记得她细致入微的照料，记得她望着他时眼里带着的希冀——她是多么温柔的一个人，她将一心的热烈小心翼翼捧在他身前，只因为她看见了他一心的伤痛，于是便来将他抚慰。

如今的她封闭自我，剩下满眼的空泛，满心的空洞，还有通身的伤疤。这一切想起来心疼便溢了满腔，叫他一时失了理智，失了分寸。

“何苦凡事一定要求个明白？”苏浔凝眉道，“那日你问我，为何不寻求自己身世，如若对当下已然足够满足，为何一定要去追溯过往？你太过关心她，心疼她，陷入了偏执里。其实阿靖，你不觉得眼下这样的境况是最好的？师尊无意间令重宁成为了杀手，而如今机缘结束在你手中。”

顾靖一怔，“这就是你在倒碧峰上，愿意告诉我生死契的原因？”

苏浔叹息道：“她心中有善念，即便成了杀手，她一样不会陷入麻木的滥杀里。”

“那所经历所承受的呢？又该如何去弥补？她不是一名刽子手，她在逼自己当一名刽子手！哪怕脱身了她依旧在厌弃自己，她无时无刻不在鄙夷自己！我倒宁愿她真的狠毒，真的无情，就是心存善念，所以她只会自苦。是，倘若往后能安安稳稳，一直这样下去，确然没什么不好……”

顾靖垂着眼，一捺唇角，“但湛渊，我不是你，我没办法跟你一样，凡事都往好处想。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让它不会发生，它就会一直不发生的。一件事它存在，只要存在，时机成熟，便是必然，一定会发生，不得不发生。”

秘密埋藏久了会生根，会发芽，时间会把它浇灌得蔚然葳蕤，待到暴露出来，就是不可控制。

顾靖少年领兵，也经历过朝堂翻涌，部署与骗局见惯了，深知世事有多诡谲，比人心更诡谲，比人心更难测。再完美无懈的计划，都会有上天来给你一个漏洞，别说是秘密。

但凡是秘密，就会有被揭开的一日，谎言迟早会给真相让路。顾靖不信这世上有什么事情是能被永恒地藏住。

可苏浔的想法不同，他沉迷医道，无所挂念，别无所求，幼年时的流离失所，前些年的行走江湖，见多了生老病死、人之百态，凡事都自生哀矜，凡事都往好处想。再则对夷溪翁又有尊崇之心，自然事事以师长之言为先。

两个人对待事物看法有根源上的区别，各自经历不同所造就，并没有对错之分。

苏浔怅惋道：“过往重姑娘身上所经历，我心中抱憾，亦无力去弥补。我只能做自己所能做的，尽力避免她去直面太过残忍的事实。至于你所认为的，有些事情，只要存在，就会发生，或许是对的。可你的挖掘除了只会加速它发生得更快，或许也无法去改变什么。如若你不去挖掘，谁知道这个发生会是什么时候？只要时间足够久，有生之年一过，它的发生，也没有意义可言了。”

只要时间足够久？顾靖一时沉默。

苏浔忽而话锋一转，“阿靖，你想让重姑娘记起旧事，是否存有私心，想让她记起你。”

顾靖脸上顿时一僵，继而苦涩笑了笑，“纵然她记起我，对待我的态度，大概与现在也没什么不同。你难道不曾听苏老头讲过？当年重宁她，险些杀了我。”

“那你为何……”

“我方才是一时冲动，幸而你阻了我。”顾靖态度忽转，展颜看向苏浔，温声道，“你放心，我不会再与她提及旧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