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第十五章

《靖武遗音》

骆啸斋与姜嫄有一子一女，子名骆仰止，女名骆婉川。

子为兄，女为妹，兄妹相差三岁，自幼情好弥笃。遗憾的是，骆仰止追随莲枫居士，战死于渭阳一役。其年不过廿八。

而骆婉川，却是另一番境遇。她六岁那年，碰上前往剑门宗拜访莲枫居士的逍遥阁主沈御风。沈御风是昔年刀学宗师沈秋水之子，莲枫居士虽长沈御风一辈，二人却为知己之交，情义殊深，不究论辈分，时有往来。

沈御风见与骆婉川有缘，遂同莲枫居士言及，欲将之收归门墙。莲枫居士询问骆姜夫妇，夫妇二人欣然允之，骆婉川便为沈御风带往东域缥缈峰逍遥阁。

十三年后，骆婉川于游历之际，结识梅邵臣，情愫互生，知照父母师长，得允，便即定下亲事。

梅邵臣出身官宦之家，举止端雅，满腹才学，但不通武道，更不知武林中人。骆姜夫妇原有忧虑，一来，对梅邵臣一介书生，过于单薄，隐生不喜；二来，骆婉川洒脱外放，梅邵臣拘礼守节，性情迥然不同。

骆姜夫妇惯走江湖，或是皇家贵胄，门阀大将，或是引车卖浆，皂隶贩夫，皆有接触，眼界何广。心忧二人性情难和，见识不一，隐有忧患。奈何少年人两情相悦，到底不愿阻拦。

哪知定亲未久，梅家获罪于权贵，家道败落。梅邵臣不愿连累骆婉川，主动提出解除此桩亲事。

骆姜夫妇听得，起先对梅邵臣不满霎时便淡了，心道他待自己女儿到底有情有义。

骆婉川早知父母对梅邵臣隐有不喜，只当他们就此同意罢除亲事，原做好以死相逼、非君不嫁的准备，哪知骆姜夫妇反而对她道：

江湖儿女，性本脱略，所讲不过恩情侠义。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是家国大义；侠骨柔情，死生相托，亦是江湖意气。他既念着你，你自念着他，合情合理，身为父母，岂有教你行无情无义，背约毁诺之举。

骆婉川喜极而泣，次年便嫁与梅邵臣。

梅邵臣毕竟饱读诗书，虽逢突变，并未丧志，变卖家当，进京科考。奈何屡次不中，久而久之，志气被削，不满现世，迷醉于听歌买笑的放荡生活中。

梅邵臣本随骆婉川居于逍遥阁。那还是西北域战乱烟起之前，因世道昌平，武林中亦无甚波澜，江湖安定。朝廷对江湖势力虽有打压之势，却尚未有明文律令，小门派确实艰于发展，大门派多数毕竟百年根柢在那里，自立宗成派，凝聚无数英才宗师心血而成。

千百年传承，改朝换代、兵荒马乱里头都走了过来，哪能轻易打压下去？

几大门派，仍自鼎立，为剑门宗，逍遥阁，少林寺，武当，丐帮。苏门独尊医道，已久不涉江湖事。

像逍遥阁这等享誉江湖数百年的武林门派，门阁中弟子，无不以武为尊，以强为傲，如何看得上梅邵臣这等一事无成的书生？

一谈及堂堂逍遥阁主入室大弟子，又是出身遐迩江湖的剑门宗，竟下嫁于一个百无一用之人，不无扼腕，言及梅邵臣，更生鄙夷。

梅骆夫妻关系愈益雪上加霜，其时梅骆二人成亲已逾六年，骆婉川为挽回夫妻感情，只得拜别师长亲友，与梅邵臣离开逍遥阁，避居于东域一处小镇。

一年后，骆婉川收到了兄长骆仰止战死渭阳的消息。

西北域与东域可谓天南地北。西北域的战火硝烟，血肉模糊，于当时东域百姓而言，不过茶余饭后的谈资，最多换来几声惊呼与感慨，于生活处并无巨大波及。骆婉川奔波劳累于生活琐碎，更是无暇留意他事。因梅邵臣性情愈益暴躁，骆婉川生怕将其触怒，更是许久不敢与师门接触。师门中人将她寻得，也是觅了不少时日。

骆婉川虽自幼随沈御风离开剑门宗，与兄长仍常有书信往来。再之后，骆仰止修习游历，亦不时在逍遥阁留居，兄妹感情极为深厚。惊闻这等噩耗，骆婉川哀痛逾恒，央恳梅邵臣一同前往崤山。梅邵臣当时迷于一青楼女子，不肯同往。

梅邵臣曾在逍遥阁受尽白眼，对这些武林中人恨恶之极，放言骆婉川若敢离去，便不必再回，休书一封随即送上。

骆婉川心知自幼远离父母学艺，未全孝心，侍奉于榻前。父母丧子之痛，她身为女儿，岂能不宽慰于身侧？更何况，战死那人，是她的亲兄长啊！

这些年，梅邵臣终日眠花醉柳，动辄骂天咒地，骆婉川念及畴昔，一一忍了下去，这番终不肯再忍，独自便往崤山去了。

八个月后，梅邵臣收到骆婉川退还的休书，其中尚夹着一封书信。

书信上寥寥不过数语，大意是，她离开之时已然有孕，今诞下一女，他若仍送回休书，她便签字，此后两人便各安天命，女儿亦与之再无相关。

骆婉川嫁与梅邵臣次年，便有了身孕。当时恰逢梅邵臣得知落榜消息，满腔失意、不忿，酒后归家，争吵推揉之间，致使骆婉川小产。

后骆婉川因此身骨有损，落下内疾，每有身孕，未及三月足便小产，一直未能保下胎儿。得知骆婉川竟已诞下一女，梅邵臣实已期盼多年，欢喜无限，休书之事，自然再不提及。

梅邵臣与骆婉川原是少年夫妻，两情相悦，无奈生活磋磨，致使他们陷入隔阂渐深的田地，是这女儿，令他们重新走到一起。梅邵臣一改先前陋习，到剑门宗后，便就此住下，与骆婉川渐渐同归于好。

顾靖与苏浔神容端肃，倾听者无人出声，独遗梅映雪轻缓的讲述，水流也似，潺潺而出，衬得满室愈益静幽幽。

“据说女孩儿诞生之日，正逢崤山初雪靡靡，雪色映天地。”

梅映雪说到此处，嗓音忽而凝了一息。

时已近晌午，天光本已该大亮了，重宁却忽觉四下里雾沉沉的。

她望了望窗外，枝叶摇曳间天际团云叆叇，满目飞絮飘摇，竟是下起雪来。心忖：难怪觉着梅师姐一径发抖，原来是冷的缘故。

不禁按揉梅映雪身背要穴，渡些内息，为她温暖身躯。

梅映雪惘焉若酲，人像是陷入到另一个环境里头去了，缓缓续言：

“女孩儿小名唤作蛮蛮。这名字是梅邵臣所起，想是心中思及自己积年荒唐，对骆婉川深怀歉仄之意罢。

“经书载道，一翼一目，相得乃飞，名曰蛮蛮。蛮蛮有比翼鸟之意，大约也是梅邵臣对夫妻往后的期许。因着外公为剑门宗大宗师，蛮蛮自诞生落地，在剑门宗里便备受宠爱呵护，众星捧月，活得小公主也似。

“蛮蛮幼年的记忆里，宗门昌盛，享誉武林，父母也和睦爱慈，没有比她更喜乐安顺的人生。可在她七岁那年，朝廷的一道禁令，改变了这样的局面。”

顾靖转念便意识到梅映雪口中那一道禁令，是惠帝年间的禁武令。

古者有四民：有士民、有商民、有农民、有工民。此为四民论。平头百姓里，除开卖身奴籍之人，士农工商，商民本为最末。禁武令的颁布，使得修武者被归为大殷百姓里头，商民之后的最下品。

大殷建朝初期，修武者归入士民中的分支，即为武士。

确身令可明辨身份，使得修武者无论到何地，皆有优享待遇。武士阶层的高修武者即便是平民出身，地位上，甚至不逊于贵族门庭出身的子弟。

譬如重宁这等修为，踏入地武的修武者已然入圣，若不入魔门左道，在大殷初期，凭借修为已可令誉武林，甚至自立门庭，如莲枫居士当初创建剑门宗。

到后来朝廷逐渐打压武林，虽没了优待，但修武者总归是修武者，力量上强于常人，行走游历时，倒也颇受敬畏。而律令一落，通布四域，修武者成为被鄙弃、轻视的一类。

梅映雪道：“禁武令甫下之初，江湖乱成一锅粥。原已艰于发展的小门派多数覆灭，中等门派在风雨里飘摇。毕竟修武者不同寻常百姓，武艺高强，自有反抗的凭依。

“武者多傲，等闲谁也不肯服从谁，没有绝对的力量或者外压，很难令得这些人凝聚一处。这下禁武令倒成了江湖中人的凝聚剂，很快这些中小门派汇聚一处，筹谋反抗此道政令。

“朝廷却似早有逆料，遣派兵马，设猎杀卫。或是监押，或是打杀，直接一网打尽，以雷霆手段肃清。清理掉旁支，腾出手开始切斩根蒂，数大门派，没一个躲得过去。

“当时势头最强的逍遥阁与剑门宗，首当其冲。因得剑门宗与顾氏颇有交情，又因抵抗蛮夷，出力甚多，有功绩于西北域百姓，声誉极佳，朝廷面子上总得做些功夫。而逍遥阁，就没那么好受了。

“逍遥阁位处东域缥缈峰，掌阁是两位阁主，除了大阁主沈御风，还有沈秋水养子，段行云，为二阁主。两人乃一对侠侣，皆为武道宗师。

“逍遥阁有数百年的根柢基业，亦名驰天下数百年，阁中卧虎藏龙，多少好手，东域范围，多少门户为之附属。这样的武学正宗，朝廷想动，须要找名目，无法像屠扫小门小派那样一刀切断。

“附属一般是外门子弟所建的门户，规则部勒无法跟入阁弟子一般严苛，自然辫子一抓一大把。继而再兴舆论笔锋讨伐，譬如掌阁阁主，断袖恶癖，罔顾伦常，颠倒阴阳，不配为一代宗师之类。

“名目一来，朝廷也有了兴师问罪的由头，拿逍遥阁杀鸡儆猴，要求几大门派，要么从今往后径由朝廷掌控，要么自闭门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