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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一六〇

沈书起了个大早,把热毛巾往脸上一盖,听郑四在旁边说完话。

“留下了就行,那边有什么事,你让郑武过来说一声,我今日要晚上才回来,晚上就别打扰他们俩了,给康里布达捎个话,让他明天中午过来吃饭。”说完,沈书坐到桌边,陆约过来替他梳头。

“弄得精神点。”沈书提醒了一句,便自顾自盘算事情。早饭吃过之后,穆玄苍已经派来二十四个人,毕恭毕敬地在院子里站着,才打照面,沈书心里倒是有点发毛。个顶个的高大魁梧,只有两三人个子小一些,不知道是不是都一样是打手。

看见沈书出来,便有个领头的上来说话,沈书寒暄几句,言谈间发觉这人提到穆玄苍时,语气十分恭敬。沈书放下心来,叫小厮们把人带到正屋里去坐,出来吩咐周戌五,要是巳时末自己还没回来,就把人都带到码头上去。

一早还是听课,夫子讲学不到一个时辰,便布置作业离开。前脚夫子走,后脚半大的少年们就各自换位置三三五五挤作一桌,一面说笑,一面把纸铺开,商量着开始做文章。

朱文忠自是换到沈书的桌子上来,沈书下笔如飞,不到一刻钟便洋洋洒洒写了两页纸。

“咱们是吃了午饭才过去?”课堂里吵得很,朱文忠压低声音说话,只有沈书能听得清。

“说的是未时,你快写。”沈书看了一眼朱文忠面前的纸上才写了一个题目,沈书转回头来,把最后一句话写完,便起身交到夫子的桌案上,用镇尺压住。

堂上不少人在看是谁第一个交,见是沈书,又各自不稀奇地低头继续写自己的文章。

沈书让陆约把他的笔墨纸砚收拾好,跟朱文忠交代好让他写完文章赶紧交了去码头。

“货款,货款要带过去吗?”朱文忠拉住沈书的袖子问。

“我跟苏二谈好的,他先垫付,等回来咱们看成色给。”沈书想了想,“一千两银锭有没有?”

“这算个什么?”朱文忠道,“不止这个数,这么点我库里就有。”

“那你让人点出来,中午不用带,等船发出以后,给苏二买个局,到时候你让人悄悄把钱带到酒肆里。我让郑四直接找苏二的车夫,不必告诉他。”说完沈书起身离开。

回到家中,沈书进来正屋,只见穆玄苍派的人个个规规矩矩坐着,家主人不在,也无人喧哗。

沈书一进门,众人起身行礼,俨然把沈书当成东家恭维。

都是不受拘束的江湖客,沈书还怕他们桀骜不驯,见到这番景象放心了下来。沈书把头领单独叫到一边,询问军旗的事。

“我们主家也出一艘船,军旗都在船上,等出发前分发到各条商船上,离开和阳之后,再插军旗,以免引起误会。”

要是先插军旗,和阳处处有镇守的红巾军,码头久无这等阵仗,一定会有人留意,倒是可能惹出不必要的是非。沈书心想,穆玄苍行事还是很谨慎。

“弟兄们都分派好了?”沈书一只手负在身后。

“一条船四个人,两个是熟惯走水路的‘鱼老鸹’,另外两人在我门中呼作‘獒’,俱是能以一当百的好手。”

“还都有外号。”沈书一哂,不禁更好奇这个暗门到底上下有多少人。天下大乱,这么好的时机,为什么不像其他农民军元帅,招兵买马,逐鹿中原?难道暗门的野心止步于号令江湖?转瞬间沈书又警惕起来,提醒自己不要对江湖事过多好奇,以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门中各人都有代号,便于分拨人手,听令行事。”头领是汉人,也有三十多岁的样子,穿一身布衣,要不是自己表明身份,走在街上遇见,只会以为是身强体健的庄户人。

沈书想了想,自己年纪小,凡是有点本事的人,往往不容易真心驯服。于是对头领说:“烦劳你去吩咐他们一声,到了船上不要多听多看,只管押运便是,要是一路太平无事,同船工们赌点小钱也不妨事,若有赊账的,叫债主到我这里来拿银子。”当然沈书不做冤大头,这钱还是着落到朱文忠的身上。

头领却说:“公子客气,门主有令,弟兄们只管站岗放哨,绝不给沈公子多添花销。”

沈书微有诧异,但到这一步,也只得承了穆玄苍的情。

沈书入内把早上去念书穿的文士袍换了,穿一身利落的靛蓝色武袍,精神抖擞地腰挎宝剑出来。

那头领眼前一亮,沈书朝他一抱拳,叫林浩牵马到侧门上。这一行人都是步行而来,便分成两队,整齐划一地跟在沈书马后,排队跑步到码头上。

整个码头泊着一排十二艘商船,跟苏二起初说的不一样,沈书骑在马上,勒马停下,只见到船工各自在船头歇脚晒衣,有的在往船上搬木箱,没见到苏二家的人。

这时,杂乱的人群里一人快步走来,沈书定睛一看。

“李垚?少爷呢?”沈书翻身下马,把马交给跟在队伍里的林浩牵到一边去拴。

“事情有变。”李垚小声道,“沈公子这边走,苏二在那边茶坊里,还来了个人。”

“谁?”沈书心里一咯噔,该不是苏二不想打头阵了?也不像,他的船都在码头上规规矩矩呆着,比说好的还多。

“卫家当家的。”李垚陪着沈书边走边说,“我们到的时候,卫焱陇同苏二正在码头上说话,见少爷露面之后,卫焱陇十分热情,上来攀谈。苏二反成了个作陪的,卫家也出了六条船,船工也比苏二出的多一倍,把人重新分了,现在每条船上人是一样的。”

沈书脚步一顿,问李垚:“依你看,苏二乐意让卫家分一杯羹?”

“我看苏二有些怕他。”李垚看了沈书一眼,小心谨慎地回答。

“行,我知道了。”沈书突然想起一件事,问李垚,“那一千两银子点出来了?”

“沈公子吩咐,少爷是一下学便让人点清装箱,只是太沉,公子不是说中午先不带?”

沈书点头:“找个人回去传话,银子还是存回库房,不用带了。你再让人给我家里管事的郑四说一声,让他也不用去苏二家了。”沈书让李垚在前面带路,加快脚步进了茶坊,跑堂刚上来,见到李垚,便机灵地把二人往包间里带。

里头就一个人在高声说话,说的是卫家的船走南闯北,从一伙儿毛贼手上保住了一船价值千金的南货。

“真全靠了底下伙计机警,否则这么大的盘子,我还真撑不下来。”卫焱陇话声一顿。

沈书在门外听,里头像是在吃茶了。

“也多亏道上兄弟们照应,苏家二哥也帮衬不少,今日这桩生意,全靠二哥牵线搭桥,肯让小弟一场。二哥,吃茶。”

卫焱陇沈书见过,比苏二还大十几岁,上一次见面,谈到要用他的船,卫焱陇一番模棱两可的谦辞,不仅没有答应,席吃到一半,就说家中有事,告罪先走。

李垚前去敲门,门开后,沈书当头便见到坐在主位的卫焱陇。

一番热络寒暄,李垚从外面关门,沈书知道他是去办事。

朱文忠招呼沈书到自己旁边坐下,席上比沈书预想中还多了一个人,恰是那日沈书见到在外头看戏的卫家公子哥儿。

“清藻,这便是为父与你提过多次的沈郎中,还不见礼。”卫焱陇板着脸,示意自己儿子起身。

“不敢当不敢当。”沈书同卫焱陇吃过一次饭,知道这是他的虚礼,称呼上总要让人一截。譬如说明明苏二比他小十几岁,他偏要叫人家二哥,沈书还不是朱文忠的郎中,朱文忠也还没领得一官半职,他也是称呼朱文忠“大人”,称沈书作“郎中官”。

卫焱陇的儿一脸神色恹恹,与沈书上次在茶肆见他为听戏一掷千金的派头判若两人,一听沈书自谦,本已经十分不乐意地起了半截身,竟一屁股又坐了回去。

“……”卫焱陇当着众人的面不便发作,朝沈书说,“郎中官见谅,我这个儿子从小没吃过苦头,这一趟跑北面运货,我想着不如与苏家搭伙,苏二哥出六条船,我也出六条。另外我多派了三十六个手脚勤快的船工,比着给苏二哥每条船上也添三个人,到时候装货卸箱子起锚划船的,也多几个人好用。”

不等沈书说话,卫焱陇意味深长地说:“沈郎中迟迟不来,才同朱大人也说了,大人倒没说什么。”

“我的军师不到,怎么好就答应?”朱文忠截断卫焱陇的话,笑吟吟地拿一只手搭着沈书的肩,朝卫焱陇说,“这是我的孔明,他点头便是我点头,他不点头,我也不敢点头。”

这算给足了沈书面子,就算以后不带着朱文忠,卫焱陇和苏二两个也没法小瞧他。

苏二一直在闷头喝茶。

卫家的公子抬头看了一眼沈书。

“那要请沈郎中给句话了。”卫焱陇收敛了笑意,好整以暇地看着沈书。

“我看卫家主的船已经到了,人手想必也已经分派好了?”

“苏二哥一早就在码头上等,我想着便不耽误功夫,索性先安排好,大人们来了,知会一声,便能立刻发船。”卫焱陇道,“船上还带了些金银,上下打点都要花钱,我听苏二哥说,货款也要先垫,索性让底下人多带些,省得白跑一趟。另外备了几张帖带给我相熟的几家商户,见了我的名帖,也好办事。”

“卫家主想得周到。”沈书似笑非笑,简短地说了一句,端起茶来喝。

卫焱陇见沈书不咸不淡也不责问他擅自改了都元帅府的安排,反而没有了抖派头的机会。而沈书年纪尚小,却能如此沉得住气,让卫焱陇不敢小看。

斟酌片刻,卫焱陇露出笑容,以打商量的口吻说:“我听说每艘船上还带了几个元帅府的人,打头的船还要插军旗,这不大妥当。”

“愿闻其详。”沈书微微一笑,把卫焱陇看着。

“我们做生意,有自己的规矩和路子,要是打了小明王的旗号,这几家北地的商户,都还在朝廷的管束下。如今查汉人造反……”卫焱陇慢条斯理地说,极快地扫了一眼朱文忠,见朱文忠无所表示,才接着说下去,“要是被人告发,是灭族大罪,未免过于行险。”

“卫家主的意思,是不插军旗?”沈书也拿出打商量的语气。

卫焱陇和颜悦色道:“要是朱大人还不放心,我可以再加派人手,就不必出动元帅府的人跟着了。”

朱文忠看沈书。

沈书对朱文忠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于是事情说定,都元帅府不往船上派人,全都按照卫焱陇的意思办。事情谈成,沈书说要到码头上吩咐事,卫焱陇并未阻拦,让人换地方买了局,请苏家老二和朱文忠吃饭。

沈书出茶肆,在码头上找到穆玄苍派来的头领,让他派个人去找穆玄苍。

“门主就在船上。”头领回说。

这倒出乎沈书的意料了,沈书想了想,索性回茶坊里去等,包间还未来得及收拾,跑堂的认识他,听吩咐把桌上的茶碗都撤去,又问还要不要茶,沈书摆手示意不用,就在包间里坐等穆玄苍。

少顷,穆玄苍进来,他一身黑色武袍,把剑当啷一声解在桌上,问沈书:“怎么回事?说不让我们的船跟了?”

“你先派个人立刻跟上去。”

“不必,一早我便从苏二的船上换了一个船工下来。”穆玄苍道,“我们接押运的活,会先安插一两个暗桩,只要提前替换最下层临时雇用的脚夫便是。”

“他们有办法联络你?”

“有信鹞。”穆玄苍道,“烟火也带得有。”

“你方才在船上?你要去?”

“我本就有事要去一趟北方,再说这条路上有几个人只认我,换别人去也惹麻烦。”穆玄苍道,“就是让人知道怎么走也无妨,没有我出面,或者没有门中信物,对面也不会放行。”

“那我直说了。你门中有叛徒,把你的布置都漏给了卫焱陇,他知道我们要用小明王的旗号,我估计他也知道你要派一艘船。卫焱陇说是都元帅府的人不必跟着,没有说破你们的来路,但要用小明王的军旗,是昨日我们才说定的,连朱文忠都不知道,我更没有同任何人提起,直到今日一早,跟你派来的头领说过,但那之后他便一直同我在一处。这叛徒应该不在这二十四人当中。”

穆玄苍瞳孔紧缩,沉吟片刻,恢复了平静。

“我知道了,现在怎么办?还跟着吗?”

“如果走大运河,你的人跟上能顺利北上吗?”穆玄苍一共也就派了二十四个人,再是好手,毕竟是要凭借船才能走水路,真要碰上官兵,锁住江面,商船如何抵得过元军的战舰。沈书越想越犯难,眉头紧锁。

“要是能缓一两天,去摸查卫家底细的人也回来了,要不然让人把商船叫回来,缓两日再发船。”穆玄苍道。

“不行,船一回来卫家就会知道,打草惊蛇,搞不好卫焱陇就会改主意了。”沈书咬了咬牙,“你派几个信得过的人,划小船跟上去,同船上的暗桩接头。我要看看卫焱陇想做什么,苏老二只派了六艘船,银钱带得也不多,出不了大事,顶多就是折损六艘船,二三万两银子。货款是苏老二和卫家的垫付,搅黄了这笔买卖,卫焱陇也落不着好。你派几个人混到船上去,真的要是有事,让你的人撤出逃跑,不要管。”

“好,我这就去。”

“这次不要再走漏风声。”沈书看了穆玄苍一眼。

“不会,倒是托你的福,今晚可以清理门户。”

沈书迟疑道:“放长线才能引大鱼上钩,能不动手就先不要动手。你现在把叛徒清理了,卫焱陇就会知道我们的关系。如果放任不管,他会以为我虽然知道你手底下有奸细,却没透露给你。他会怎么想?”

穆玄苍呼吸一窒,眉峰略略一蹙,继而他嘴角一勾。

“有意思。”穆玄苍似乎还有话想说,最后没说,快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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