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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章 二〇七

吃饭时,纪逐鸢明显看出沈书在走神,拿过沈书的碗,给他盛汤。

“今天一天都上哪去了?”纪逐鸢探手摸了一下沈书的额头,没有发烧,他的脸却很红。

“去卫济修的小院了。”沈书不好意思多说。他已经想过,先不告诉纪逐鸢从许爹那听到的事,又道,“还去了一趟许家。许达天天在家里吃酒,弄得一塌糊涂,许大叔求我给他在军营里找个差事。”

“你答应了?”

“让他去辎重营,或者当伙头兵,能安排吗?”这事要么让纪逐鸢安排,要么得找王巍清。

纪逐鸢点头。

“能行?”沈书问。

“不行。”

沈书看见纪逐鸢在笑,便知道纪逐鸢可以安排。沈书本以为纪逐鸢也许不会答应,许达那嘴确实不严,就怕他在军营里乱说,落得跟韦斌一般下场。

“我派两个人跟他一起,把人看好,不会出乱子。”纪逐鸢唏哩呼噜喝光菜粥,用手掰下面饼,蘸酱吃,“现在有胆子当兵了?”

最初许达在高邮城时,见沈书和纪逐鸢有可能会混出头,就说过好几次,想让纪逐鸢给他留意一份轻松赚钱的差事。重逢后也是说想要给纪逐鸢做守卫。眼下想法又变了,几次许达说的话,都显而易见,他眼睁睁看着当初在高邮一起的纪逐鸢、王巍清、穆华林各自都有了飞黄腾达的路子,便觉十分后悔。

许达是盐户出身,不认识几个字,沈书这条路他走不了,自觉还有一身力气,最让他耿耿于怀的是,当初沈书兄弟二人,也算得到了他父亲的照顾。

人总是如此,曾经与自己处境相差无几的人一旦登上高处,便会生出嫉恨,觉得旁人只是运气好,要是自己也有同样的机会,一定能做得更好,飞得更高。

说定许达的事不到两天,纪逐鸢派人去许家带许达到军营里报到。下雪天,许达满脸络腮胡子,睡得昏天暗地,眼白发黄。

“放心吧许大哥,你爹我会照应着。”沈书亲自送许达离开,陪许爹吃完饭,安步当车,把雪踩得噶擦噶擦响。

下雪天就算白天里,天色也晦暗不明,天黑得早,不到打落更,就已经黑透了。陆约随在沈书身后半步,提着灯,沈书不愿打伞,到家时冷得直哆嗦,赶紧泡个热水澡。

躺在榻上,沈书钻在纪逐鸢怀里,手掌穿过纪逐鸢单薄的衣领,攀上他的脖子。

幔帐中一片温暖,沈书翻身上去,低头在他哥耳边小声说话。

白雪莹莹,后半夜习习地响,风拍窗棂,凶猛得似要冲进薄薄一层窗户纸,惊醒在黑夜里交缠在一起的人们。

卧房里的灯照到走廊下,不一会,纪逐鸢拿个盆出到廊下来,唤醒值夜的小厮,让人烧来热水。他给沈书擦拭干净,用厚厚的被子把沈书裹着,才站在房中,仔细擦拭黏在身上的汗水。

沈书把被子裹得只剩下一个头在外面,笑呵呵地说:“哥,你身上冒白气。”

纪逐鸢满脸和脖子都带着没有褪去的红,他仔细擦了擦自己的耳朵和脖子,水已有点凉了。擦完就把盆子放在墙脚,吹灯进被窝,跟沈书说话。

沈书困得不行了,嗯嗯几声,不自觉睡着了。

纪逐鸢停下说话,亲吻沈书的鼻梁和额发,闭上眼不到片刻,复又亲他的耳朵,手指眷恋地摩挲沈书的耳廓。他人生中从未有过这般惊涛骇浪的体会,所发生的一切深深烙进他的魂里。

刚开始纪逐鸢还有些不爽,想要自己来,然而沈书只要放软音调同他说话,纪逐鸢脑子里就一片空白,听不清沈书说什么,待回过神来,胆大包天的沈书已经身体力行。经过漫长的前期准备和中期磨合,沈书凭借出色的天资和领悟力、忍耐力,以及脚底打滑,终于证明了卫济修所言非虚。

那一刻纪逐鸢觉得,长期盘桓在他心里那种没有着落的感觉彻底消散,他真切地感觉到,眼前的沈书,彻底将自己交付给他。

纪逐鸢回忆着沈书的表情,爱惜地亲了亲他的眼角,这双眼睛曾为自己落泪。纪逐鸢抱紧熟睡中的沈书。沈书已经不再颤抖,睡梦中仍不断把脸往纪逐鸢的脖颈上贴,依恋地赖在他的身上。

第一缕晨光照进卧房,沈书便清醒过来,难得纪逐鸢还没起,睡得正熟。沈书侧卧着端详纪逐鸢的脸,手伸出被子捏了一下他哥的鼻子,纪逐鸢不由皱眉,沈书及时松手,纪逐鸢没醒。

一时间沈书玩心大起,用手指拨纪逐鸢的睫毛,每当纪逐鸢像要醒来,沈书便立刻收手装睡。

如此几次,纪逐鸢忍无可忍地抓住沈书的手,仿佛一头猛兽般睨起危险的眼睛,低头咬住沈书的耳朵威胁地说话。

沈书哈哈大笑起来,不要命地不去管纪逐鸢的手,反而更紧地把纪逐鸢抱住,说:“有本事你就来啊,还不是靠我,要不然你才不行。”

话音未落,纪逐鸢凶狠地吻了上来,“你说谁不行?”

沈书说不出话地只顾同他温存。

天晓得纪逐鸢怎么开的窍,也许是昨夜悟道,从此便畅通无阻,每天变着法地同沈书早睡。

混到腊月廿一,沈书实在不行了,起个大早。不等纪逐鸢反应过来,他已经整整齐齐下床。

这日冬至,照例是要画九九消寒图,勾一树梅花枝子,描梅花八十一瓣,每日填涂。梅花染透,九九便消。

廿四祀灶吃豆粥。前线没有消息传来,家里堆满了鸡鸭,猪羊不易得,不吃也罢。郑四买来了爆竹,沈书有些喜出望外,少说也有五年没有动过爆竹。沈书写了春联,画了钟馗图贴门上。

年三十日,满院子二十余口人聚在一起烤火守岁。夤夜,王巍清悄无声息地敲开门,被小厮带到守岁的正屋。门里灯火通明,门外漆黑一片,小厮三五个围在一起摸骨牌。

沈书困得不行,让纪逐鸢抱着在烤火,纪逐鸢剥出一颗花生便喂到沈书的嘴边。

“王大哥?!”听见响动,沈书回头一看,顿时跳了起来,奔过来往王巍清身上扑。

“别,冷得很,让哥烤烤火。”王巍清坐到火盆旁,伸手烤火,把湿润的靴子脱下来靠在火盆边上。

“喝点酒,暖暖身子。”沈书给王巍清倒酒,示意纪逐鸢把放菜的小桌子挪个方位。

“营里怎么样?”纪逐鸢问。

“一切正常。”王巍清显然有点饿,风卷残云地吃了一顿,沈书让人拿来四个糯米做的馍,王巍清一气吃光,打了个嗝儿,不大好意思地放下筷子。他环视一圈,眼圈不由得红了,微微出神。

所有油灯蜡烛都要点到天亮,沈书让王巍清讲几个故事听,王巍清起先说自己不会,敌不过沈书一脸可怜样,只得硬着头皮开始讲从前乡里的趣事,兴头来了,说话根本停不下来。

接近天亮,沈书开了个装着钱的箱子,里头是齐齐整整的红封,发给家里一众小厮管事。郑四带头,各自说一番吉祥话,这才散去。小睡一个时辰,便有人来敲门。

沈书睡得正熟,不得不起来,头还有点痛。沈书穿戴一新,站在镜子前看了看,前两天想着要守岁,睡得多,一夜未睡也没显得过于疲惫。纪逐鸢戴了一顶毛帽子,穿的是皮袍,倒像猎户。

兄弟俩你摸一下我的帽子,我摸一下你的袍子,纪逐鸢又把沈书按在榻上亲了一会,直到有人来催,沈书才带小厮出门去贴春联。

眨眼间年就过完了,到初四的时候,穆玄苍登门,问沈书考虑得怎么样了。

沈书发蒙地看了他一会。

“你把我的事忘了?”穆玄苍当即怒了。

“没有,没有。”沈书叫人去做奶茶,穆玄苍这才坐下,脸色稍微好看了一点。

“你哥呢?”穆玄苍探头探脑地四处打量,这是沈书的书房,地方不大,一目了然。桌上散乱地摆着些书信和文书,新添置了两个梅瓶。

“不在。”沈书果断道,“我有事问你,关一下门。”

书房门关上之后,沈书正色说:“你从太平府回来,追杀你的人,是不是我师父派的?”

穆玄苍犹豫片刻,终于缓慢点了一下头。

“早晚瞒不过你,你们离开太平府那日,穆华林找我吃酒,在酒里下毒,险些杀死我。当时我喝得有点醉,脑壳有点飘,不意间说了一句话,才保住性命。”

沈书目不转睛地看着穆玄苍,穆玄苍的话不能尽信,但可以先听。

“兀颜术死后,我在他的遗物中,找到了一封信。你师父听到这个,当即出手,击落我手中酒杯。”穆玄苍脸色煞白,显得后怕,额头渗出汗水,“我当真没有想到,他会在我的酒里下毒。”

沈书想到收信的盒子被人翻过,但仅有那一次,后来再也没有来过。

“也许他会派人试探你。”穆玄苍道,“如果有人同你问起我,这个人就很有可疑。”

沈书脸色一变。

“已经有人来问了?”穆玄苍放下跷起的那条腿,倾身向前。

冬至以前,林凤从鹤庆路赶回,曾来找过沈书,问过沈书卫焱陇家中变故。

“倒没问起你,只是说若我要探听消息,她可以帮我的忙。”

“无事献殷勤。”穆玄苍露出思索的神色。

“不是没有代价,要给钱的。”沈书道,“林凤应该是元廷的人。她私下找过我和我哥,卫家的生意一路做到大都去,同样,朝廷也派人盯着他的忠心是否可靠。卫济修曾经很担心他要夺走家主之位,林凤会从中作梗。结果当时,她因为要到鹤庆路做一笔买卖,恰恰不在和阳城里。”沈书想起来一件事,又说,“那次你不是还点过我一下,让我们不要私下同林凤多见面,以免她使诈。”

“要是她再来见你,与你谈了什么,你都告诉我。”

沈书嘴上答应,小厮送来奶茶,他陪穆玄苍用过之后,穆玄苍才摸出来一个红纸的封儿。

“至正交钞虽不值价了,或许有一日你用得上,这里是十万两,你且先收好。”

沈书知道穆玄苍还会有安排,就不推辞了,先收在那里。

正月,都元帅府中复课,去岁预留的粮种尽够春耕用了。铸造局试制的五支手铳验收那日,其中一支炸了膛,幸而工匠戴着护具,只受了点轻伤。

朱文忠召来蒋寸八,颇有些雏虎发威的意思,平日里蒋寸八拽得火气冲天,这次被朱文忠训了半个时辰,竟一言不发,闭门调整手铳各部位细节。正月底时,正式交出调整过后试制的第一支铳。

经工匠试发十次,均无问题,朱文忠便叫人将这六支手铳封盒。沈书连夜拟定一封帖,置于盒内,详述了试制过程,两种式样的优缺点,所耗铜石、焦炭、火药配比几分云云。

然而,和州城外,与采石矶一江之隔,却如两个人世间。蛮子海牙的艨艟巨舰仍封锁着江面,无法送出这批手铳。

城里传闻也愈发甚嚣尘上,都元帅府只得下令不得在茶坊、酒肆胡乱言语,凡有人散布流言,皆可朝都元帅府揭发,如若属实,便可在春耕时多领半袋粮种。

从年节前到正月底,沈书对纪逐鸢再三要求,三五日才可一次。然而往往是他自己察觉纪逐鸢又要起身去洗冷水澡,便心疼他哥,稀里糊涂兼半推半就,每天起床都手趴脚软。

一大早起来又是呵欠连天,纪逐鸢给沈书洗脸,换衣服,连筷子也塞在沈书的手里,沈书这才算醒透了。

饭没吃两口,有人把门拍得震天响。

接着就有人跑来,小厮在外头说:“少爷,有个凶巴巴的女的在外头说要找您。”停顿不到片刻,小厮慌里慌张叫道,“拦不住,已经进来院子里了!”

“哎——”

卧房门突然被人推开,跌坐在地上的小厮一把抱住也图娜的腿,还想拦一下她。

也图娜低下头,手指拍了拍头发上的雨珠,秀眉一轩,大喇喇过来往桌前坐下,从容地使唤外面的小厮:“添一副碗筷。”

沈书:“……”

纪逐鸢当即把馒头放回盘中,就要动手。

“哥哥哥,都是自家人,自家人。”

纪逐鸢一脸烦躁,重新拿起了馒头,懒得看也图娜。

“还是这位小弟弟懂事,你叫什么来着。”也图娜眯起漂亮的眼睛,长而浓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垂在白润的脸上,倏然间,她眼睛睁开,露出迷人的微笑,“沈书?!是叫沈书吧?”说着便伸出一根手指要抬起沈书的下巴。

纪逐鸢筷子一出。

也图娜飞快缩回手,不满地瞥了他一眼,放下手,斜乜兄弟两人,幽幽叹气。

“我弟拿你们当好兄弟,这就是你们对好兄弟的姐姐的待客之道?”也图娜一撇嘴,“若非万不得已,我也不想来找你们。”

沈书与纪逐鸢匆促对视一眼,纪逐鸢暂时收起敌意。

《不纯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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