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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8章 二二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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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马一日间便到镇江,沈书下马时快走不稳路,腿都感觉并不拢了。一看朱文忠往民宅里走的模样,沈书不禁莞尔。虽然日日操练骑射,这般连续骑马赶路的经历实属罕见。

朱文正将手中执的马鞭抛给身旁人,那人一抬头,沈书险些叫出声来,终归忍住了。

朱文忠上去同朱文正说话。沈书只需跟随在朱文忠身边便是,他们兄弟二人谈话,没有沈书说话的地方。朱文正一身华锦,意气风发,沈书上一次对他有印象,还是纪逐鸢身陷敌阵,找朱文正借人借马。那时朱文忠与朱文正说话还带着三分忐忑,他对朱文正的畏惧和对朱元璋的畏惧如出一辙,虽都是亲人,却从小分离,再见面后,各自竭力亲近,也敌不过岁月无情,总要花一番功夫才能真的熟稔起来。

眼前他二人勾肩搭背,言谈间笑容自若,沈书更多在观察朱文正。朱文正原就比较老成,这次见到,只有更甚。而朱文忠明显沉着许多,全然不再有朝他哥撒娇卖乖以求照应的姿态。

朱文忠正在长个,饭量极大。骑了一天马,沈书没什么胃口,吃完两张饼,端了酸汤在旁边喝。

“镇江的豆粉甚是有名,明日带你去吃。”

“事还没办,净想着吃,让你哥听见不得说你?”

“我又不怕他。”

“哦?”沈书道,“现在不怕了?”

朱文忠听出沈书话中有话,不与他计较,又扯了一张饼吃,唏哩呼噜啜了一口汤,定定注视沈书,说:“我舅收了三个义子,这事你知道吧?”

“唔。”沈书点头,“你、朱文正,还有一人,本名沐英,被你舅舅收养之后,改姓朱。”

“正是。”朱文忠把饼撕成小块泡在汤里,低声地说,“说起来舅舅待朱英比待我们甥侄俩还更为亲近,无论打到哪,都将朱英带着。也不叫他留下来读书。”

沈书一哂:“你这个年纪,正是念书习武的好时光,你舅也没把朱文正留下来读书。对你还不够特别?”

“不是这样。”朱文忠用筷子把浮起来的饼往汤里按,夹起一块来吃了,边吃边说,说话声音始终压得极低,“我和表哥都是同舅舅血脉相连的人,朱英却不是。舅舅早先出过家,才当没多久和尚,天下大乱,钟也撞不成了,那间寺院遣散僧众,让他们四处化缘去,艰难度日。朱英是至正十二年,同舅母已成亲之后,收的第一个养子。原先,也是四处漂泊的小乞丐。”

“怎突然留意到他?”沈书从未听朱文忠提起过朱英,觉得事出有因。

“同是养子,但我和表哥同这朱英,还是甚为不同。也未见得舅舅对他有何特殊,我是有一日在舅母那边陪她吃饭,听他说朱英都会给她写信了,字虽不甚工整,却也有心。我便要过来看了一眼,你猜如何?”

沈书自是无从猜起,便听朱文忠说:“朱英的字迹,同舅舅十分相似。其实他的字没有我的字好看,但舅母看了很欢喜,也给他写了回信叫人带过去。”

“元帅一直将他带在身边?”沈书沉吟道,“我怎么听说他是比你们兄弟俩还要小些?”

“他是甲申年生人,是只小猴子。”朱文忠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说,“今年满十二,小着呢,比我还小。”

朱文忠一直被留在和阳,就是有这方面的考虑,他年纪还小,朱元璋给他找最好的师傅,对他的管教从不松懈。朱标出生之前,朱元璋对朱文正、朱文忠两人显然是寄予厚望的。

现在长子出生,也需时日才能长得起来。但朱英的字迹与朱元璋很像,而且一直被带在身边,最大的可能是,对这名没有血缘的样子,朱元璋是将他一直带着,手把手教他习字用刀。

沈书想了想说:“也许因为朱英曾经也四处流浪,让元帅格外怜惜。”

“嗯。”朱文忠盛了一碗汤,点头,“舅母也很喜欢他,哪怕有了朱标,也时常会提到朱英,近来还给他新做了战袍。”

“他不和你们一起住?”沈书从未见过朱英,只是知道还有这名养子。

朱文忠摇头:“他另外有住处,我是见过他,见到的时候他不怎么开口说话,但若是舅母给他些什么东西,他必然会跪下磕头。”

“他很感激你舅舅和舅母将他视为亲子对待。”

“正是。”朱文忠似乎有话想要说,却又不好开口。

“他像是儿子一般对元帅孝顺,孝顺之外,是又敬又怕的。无论元帅彰显出多少亲切,他仍然谨记着这是一份恩赏,始终谨慎彷徨地双手捧住。”而朱元璋显然是需要这种被人当成神祇供奉的尊敬,朱英原是个小乞儿,父亲早逝,母亲在战乱中丧生,一个小小孩童,尘世中滚爬惯了,只能靠自己讨一口饭活命,必然比常人更加忍耐和机警。朱英的“不忘本”,深深取悦了朱元璋,他所有的一切,均是朱元璋所赐,且他本人对此的坦诚和感激,让朱元璋分外满意。

朱文忠看了沈书一眼,点到即止地没有多说,眼神里都写着:你明白就好。

沈书略略咀嚼出朱文忠的意思来,三个养子当中,朱元璋对甥侄两人应该是差不多,对没有血缘联系的朱英反而有一些不同。而这一年中,朱文忠更分明地感觉,他和朱文正是一般无二,将来朱元璋对他的任用,多半也会像是对朱文正这样,他跟朱文正现在也熟悉起来了,对朱文正便越来越有平视的态度。

说服秦从龙出山,是此行镇江的使命,也是朱文忠第一次真正奉命办一件要差。事情不难,出发前朱文正已叫人备下重礼,沈书料想,见到秦从龙的时候,也没有多少朱文忠说话的机会。

只是今夜见不到纪逐鸢让沈书心情不大畅快,如此一来,快马加鞭骑马骑得走路都走不稳了,似乎毫无必要。

按朱文忠的意思,本是想路上歇一晚,朱文正那人雷厉风行,沈书也站在朱文正一边说服了朱文忠,就按朱文正的意思,早点到了镇江再休息也是一样,以为可以多赚一晚,不曾想根本见不到。

到的时候就已经是夤夜,主人家盛情款待,不仅辟出多间屋舍供朱文正带的人马落脚,饭食也是在他们到之前便做好了,温在灶上。

显然朱文正早已经知会过,他安排事情不可谓不周全。

有朱文正在场,本就不是多难的事情,秦从龙本是隐居在镇江,这年头隐居无非是因厌倦了同蒙古人、色目人争破头抢官位,一旦失了希望,觉得没有施展抱负的机会,文人便容易志气受挫,加上秦从龙年纪已大了,为避祸乱,弃官而去。

新的政权,无疑是新的机会。朱元璋打下应天后,隐有称王的可能,徐达又已经攻下镇江,兵马俱在秦从龙如今隐居的这块地方。除非他对元廷还有一丝希望,担心将来造反不成反被诛,自然会从善如流。

就算朱元璋真的失败了,只要称自己是被强逼着出山的也可以说得过去。朱元璋派侄子和外甥前来,是彰显重视和诚意的一种姿态。话都让给朱文正说,沈书目标明确,他只是想来看看纪逐鸢。

榻上的棉被带着一股干爽的气味,是阳光的味道。就是床有点大,还能再睡得下三个人。

他还在想撞见李恕的那一幕,朱文正带了李恕来,看来李恕已经凭借自己的力量,赢得了朱文正的信任。那一个照面,沈书感到眼前的人既熟悉又陌生,李恕也看见了他,目光并未在沈书脸上略作停顿。他带给沈书的感觉,与从前太不一样了,变得冷静自持。脸上略增了风霜之感,眼神失去了稚嫩,肤色变得更白了。

沈书翻了个身,闭上眼睛,了无睡意。

也许在李恕的眼里,自己也变了不少。朱文正、朱文忠,高荣珪、康里布达,他自己,纪逐鸢,所有人都被时间拉扯着,推着往前。也许不变的只有穆华林,沈书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又想起师父来。

没睡多一会,沈书浑身燥热,天气已经热了,裹着被子很快捂出来一身汗水,他一脚蹬开被子,将大半身子晾在外面。凉意安抚他躁动的内心,沈书开始迷糊起来。

有人吻他。沈书模糊地有这样的认识。他感到自己的身子又轻又软,也许因为是在梦里,纪逐鸢的吻比平日凶猛许多,亲得沈书嘴唇有点疼。梦中的人是无法控制自己的举动的,并非他想要动,而是“梦中的沈书”想要动,便抬起腰来方便“梦中的纪逐鸢”行事。

“你可真是……”纪逐鸢咬牙切齿地说。

沈书睁了一下眼皮,犯嘀咕:“真是什么?”

“没、什、么。”

后半夜沈书被一阵尿意憋醒,发觉身边睡着个人,险些叫人。沈书费解地皱起了眉,下床去点灯,移过灯来往榻上的人脸上一照。

纪逐鸢一手掩住眼睛,侧过脸朝被子里埋去,并未醒来。

沈书心跳极快,掂量了一下,虽然很不想去茅厕,但他不大相信自己的实力,总觉憋到天亮是不大可能了,于是火速跑出,又快步跑回来。看到纪逐鸢的脸已从被子里露出来,正睡得香,沈书感到一阵安心,凑过去噗的一声吹了烛火,钻进被窝里把自己拱到纪逐鸢的怀里,拉起纪逐鸢的一只手揣在怀里,闭眼睡觉。

天快亮时,沈书气息不匀地醒过来,纪逐鸢在他的耳边低声说话,弄得沈书面红耳赤。

出了一身汗,蒙蒙的青光透过窗纸,沈书看清纪逐鸢的脸了,捏他的耳朵玩,饶是纪逐鸢如此硬汉的人,耳垂肉也又软又滑。

纪逐鸢去抓沈书的手。

沈书改而摸他的额头,顺着他汗水密布的额头,插进纪逐鸢的头发里,发丛里蒸腾出的热气,引诱出沈书内心某种奇特的惬意感。沈书不觉脸孔发红,蜷起来往纪逐鸢的怀里缩着不动了。

“我得先回去。”纪逐鸢小心翼翼地起来,随着他说这句话,沈书本已在往下耷拉的眼皮勉强睁开,立刻松开紧抱着纪逐鸢手臂的手。

纪逐鸢嘴唇嗫嚅,似乎有什么想法。

“我可以去军营找你吗?”沈书拥被坐起来,他头有点痛,眼皮和嘴唇都有点红肿,没睡醒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嗓音略带沙哑。

纪逐鸢穿戴整齐,只是一身简单的武袍。

“不穿甲?”沈书打着哈欠问,眼角渗出泪雾来,一脸萎靡不振。

“没有战事。”纪逐鸢笑了起来,“你送我的太漂亮,不给他们看。”

沈书不禁莞尔,跪坐起来,伸出双手。

纪逐鸢弯下腰来让他抱了一下,两人注视片刻对方的眼睛,也不知道是谁先动嘴,少顷,沈书依依不舍地离开纪逐鸢,红着脸做出赶人的手势,钻进被窝里,背对纪逐鸢哼哼了一句。

“走吧。”

纪逐鸢含笑站在榻畔,只觉沈书拱在被窝里像一条柔软的毛毛虫,胸中涌起一股冲动。

照在纪逐鸢脸上的阳光带给他暖烘烘的触感,光本是不存在的,却令空气化作一双温暖的手。

他必须得走了。

“多留几日,下午我找机会过来。”纪逐鸢说完,见沈书没有动静,不知道他听清没有,但也只得先走。

纪逐鸢走后,沈书翻过身来,舒展开手脚,大字型摆在榻上,呼呼大睡起来。没睡多久,沈书就被朱文忠叫起来。

朱文忠看着沈书走过来的姿势,呼哧一口粥,把馒头从喉咙口挤下去。

“骑个马而已,让你勤练骑射,老是偷懒。”

沈书龇牙咧嘴地坐下来,拿了个馒头不出声地吃,一只耳朵通红,眼神也在发愣。

真是:做梦一时爽,一直做一直爽,梦醒之后却像被一万头大象狂奔碾碎过手脚。好歹是坐下来了,要不然他走路两股战战的样子就要被朱文忠看到,从镇江一路念回应天府去。

“没睡好?”朱文忠似乎看出了些许端倪,往沈书碗里夹油浸的鸡丝,“这家人甚是有心,屋舍洒扫得很洁净,我一晚上梦都没做,直接睡到天亮才醒。”

沈书含糊道:“我做了一晚上梦,要散架了,真像昨晚被人打了一顿。”

“那定不是我。”朱文忠笑道,他想了想,认真地提出,“不然你不必跟去,也没有我说话的地方,多带你一个人不过撑撑场面。”

看来不必自己多嘴,朱文忠也很清楚,他和朱文正此次来都是走个过场。

“都起来了,算了也去看一眼,瞻仰瞻仰大儒的风范。”沈书言不由衷道。他恨不得在床上睡一整天。

“那就快点吃,等见完秦从龙,带你去街上转转。镇江我还没来过呢,也颇有些景致,中午去周豆粉巷,请你吃一桌豆粉全席,听说花样还不少。”

早饭吃完,沈书一脸没精神地跟在朱文忠身后出去,虽然还是不大舒服,他还是竭力抬头挺胸,作出步伐坚定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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