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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8章 二四七

纪逐鸢这一下借力,让晏归符体力不支地倒在了唐让身上,唐让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慌乱中摸到了一枝箭。他的手不断发抖,晏归符的耳朵也在往外渗出少量血水,带着腥臭味的液体滴在唐让的领子里。

血液是滚烫的。

唐让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他的呼吸短促而紧张,捏住箭头的掌心被汗水湿透,他听见自己的牙齿摩擦出咯咯的声响,他的腮帮也因为过度紧张而酸痛。

拉风箱的呼吸声是人之将死的征兆,遮挡在唐让肩头的盾牌突然一震。

“在我们后面……”晏归符说话了,他的嗓音沙哑地不成样子,他的脸肿胀得令人作呕。

然而唐让却被他鲜红的眼睛看得心底说不出什么滋味,这就是被战死的恶鬼诅咒缠身的模样么?能让晏归符这样高大强健的美男子,在短短数个时辰里,就被阎王锁去半条命。

“听着,我的马,我吹口哨,你看准时机,上马,冲过去。纪逐鸢会挪开其中一处障碍,你扶我起来。”

唐让几乎无法做出选择,使出吃奶的劲才把晏归符顶起来,晏归符比他高了近一个头,而且也许是因为快死了,比活人沉多了。

“握紧一点。”晏归符湿漉漉的手捏住唐让的手,“盾牌拿稳,有人敢向你冲过来,就把这支箭插进我的心脏,把我推到你的前面,我可以挡得片刻。”

唐让彻底懵了。

盾牌没有完全遮住的正前方,是明晃晃的一片火把,而他的眼前,是晏归符丑陋的脸,晏归符的手紧紧握在他的手上,湿腻的血水将唐让的手染得鲜红一片。

“草——啊——”唐让侧过肩膀支撑起晏归符,眼前金星乱撞。

一声尖锐的口哨。

黑、红两匹战马飞驰而来。

“上去啊!”唐让双手握住盾牌,掩护晏归符上马,他回头一看,骇得魂飞魄散,晏归符靠在马上,而马朝旁走了一步,晏归符便朝地面滑去。唐让只得退到晏归符身边。

“射马啊!”有人狂吼。

“是我们的战马,不能射!”又有人叫道。在军中战马是极为难得的资源,哪怕杀人也不可射自己的马。

“再过来我射箭了,箭上有这病鬼的血,都不要过来!”唐让连珠炮地扯着破锣嗓子大叫,“一沾即死,有胆的就放马过来!啊!”晏归符踩着唐让的肩,双手齐挽马缰,才把自己半个身体横过马背。

唐让把盾牌往上递给他,正要翻上马去,一枝箭射中了唐让的脚踝。唐让嗷的一声怪叫,晏归符死扣住唐让的手腕,把这半大小子扯上马背。

唐让手脚并用,跨坐到晏归符的背后,他响亮地吹了个口哨,拨转马头。

油光水滑的黑马飞冲向被挪开的杈子中露出的五步距离,纪逐鸢将手中马鞭一勒,死死打了个结,飞起一脚。

那三个脖子被系在一起的守兵便一个带着一个,翻滚在地,滑出撞上辕门。

纪逐鸢一手拍在马鞍上,顺势抓住马鞍雁翅,双腿分开,以手臂为轴,双腿平直旋扫三百六十度,他腰向下沉,稳坐回到马鞍上。

黑马发足狂奔,鬃毛被狂风扯得波浪一般荡开,扫在纪逐鸢伏低的脸上。借着马势,纪逐鸢右手紧握住斜插在地上的长刀,以刀背敲晕了最后一个拦路的小兵。

两匹马齐头并进在弯道上,放缓了行速,营地已远在数里外,从此处俯瞰下去,能见一片零星的火光。

“晏归符,怎么样了?”马颠得纪逐鸢的声音无法维持平稳。

“还活着。”晏归符笑了一声,伴随一阵剧烈的咳嗽。

“纪将军,我们这是做了逃兵了,会被军法处置吗?”唐让才只有十三岁,此时他的嗓子哑得不能听。

“吓得尿裤子了没?”纪逐鸢扬声问。

唐让拿手摸了一下裆,有点哆嗦地回答:“好像、好像还没有,盾牌没拿稳,掉路上了。”

“你小子。”纪逐鸢没有再说下去,现在要进州城里找吴祯,晏归符这样太明显,得让唐让带他在城外找个藏身处,自己一个人进城见吴祯。

“小纪将军,我们现在去哪里?”唐让问。

“跟我走!”纪逐鸢手中马鞭遥指东方,口中发出一声清咤,继而他伏低身体,像一张紧绷的弓牢牢绷在马背上。

只要跟随这个人,就一定能活下去。唐让心里模糊冒出如此念头,给晏归符扎上红裹巾,不禁庆幸如此慌乱的情形下,自己居然不忘捡起晏归符扔了的蒙脸布。

“得儿——驾!”唐让一声变声期的公鸭子叫。

晏归符气息奄奄地趴在马脖子上,眼前的一切都如虚影般散发出五色炫光,击穿他的眼瞳。他的嘴唇嗫嚅,虚弱得近乎无声地低低呼唤着一个名字。

·

有人推门进来了。

沈书当即便警觉到,正在他犹豫是否要起身时,有灯光洒到脸上,他不能再装作睡着了。

“孤男寡女,林姑娘,你现在来我房间里,不好吧?”沈书穿好鞋子,扯过袍子裹在身上,从林凤身边走过,将一左一右两扇房门都大打开。

“沈大人对我有许多误会。”林凤道,“我请大人来,是一番好意。”

沈书不做声,给自己倒了杯茶喝。

风带来庭院里的泥土气味,因为没有好好打点园圃,这时节该有的菊花、桂花香气一概都闻不着。

“大人需要大量的铜,恰好主人手中有,我才想到要让大人同主人认识认识。”林凤顿了顿,语气诚恳道,“纵然卫济修使了点手段,让卫焱陇下来,他仍只有卫家那点家底。今时不同往日,朱元璋的军队和地盘急速扩张,仅仅卫家在和阳那点底子,我再清楚不过,小沈大人想要有一番作为,依靠卫济修那小子,还是欠缺了些。”

“帖木儿与赤沙,这两个人,你是从哪里找来的?”赶在林凤要回答前,沈书道,“不要急着回答我,如果你不打算开诚布公,废话且就不必说了。我心中自有判断。”

林凤略微偏了一下头,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无奈叹气道:“小沈大人既已断准那二人的来路,我说什么您都是不会信的。”

沈书直直看着林凤。

“他二人本就是主人的手下。”

沈书的呼吸一沉,旋即恢复正常。林凤知不知道这二人曾刺杀过穆华林?如果不是帖木儿绘制的木兰雕青,恐怕沈书后来也很难知道刺杀穆华林之举有暗门的参与。

当时帖木儿非要画下的木兰雕青,究竟是他为求生路的被迫之举,还是另有安排?

船上,穆华林看到画在纸上的那枚木兰雕青时,他知不知道那是暗门中人的记号?滁阳城的那个唐兀人,究竟是不是穆华林与左司尉之间的桥梁?

“这两人擅长追踪,我派他们去‘请’二位大人过来,想不到他二人行事,过于粗暴了些。”

沈书笑了起来:“林姑娘深夜到访,究竟想说什么?如果是想让我收下你主人的好意。我会考虑。”沈书必须好好想一想,怎么既吃下这批铜,又不会受制于人。

“那请大人仔细考虑。”林凤轻轻舒出一口气,勉强笑道,“此事切不可让您师父得知。”

沈书双眉微扬起,“你主人跟我师父熟吗?”问出这句话,沈书目不转睛地看着林凤,林凤却低下了头,沈书看不清她的神色,她手指勾起茶壶,继而以五指握住,重新注满她自己眼前的茶杯。

“他们曾是好友,许是为此,主人才想帮一帮大人。”林凤用完这杯茶,起身时再一次叮嘱沈书,“大人一定要好好考虑主人的提议,这对您而言,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

沈书摇了摇手,答道:“我一定认真考虑。”

林凤关上了门。

沈书吹灭灯,蹬去鞋子,倒在榻上,把被子扯过胸口盖好。黑暗密密匝匝地缠裹住他,沈书躺着想:帖木儿和赤沙如果是左司尉的人,他们真的是偶然碰到了哈麻花钱找人去杀穆华林,还恰好接了?如此一看,不少地方都很奇怪。

烫手的铜场,恰恰好是沈书现在最需要的,但那真的只是一份“见面礼”?沈书并不相信这个,“免费”的东西往往比作为“交换条件”提出的好处更加危险。沈书不禁觉得,自己还是不够不要脸,大不了东西先收,将来赖账。

这么胡乱想着,沈书不自觉地陷入了沉沉的睡梦里。

·

常州城,夜雨下得响了起来,像无数黄豆在屋顶上滚动。

“你简直是疯了!”吴祯的咆哮被雨声遮盖得不落痕迹,他一只手背在身后,向来挂三分笑的脸上此刻俱是愤怒,他在屋子里不停步地来回走动,时不时突然停下脚步,把纪逐鸢瞪着,再走两圈,又停下来,最后,他坐到桌边来,纪逐鸢一身的血气,吴祯把凳子往后退,与他隔着相当距离,才说,“晏归符在哪?”

“在城外,我要带他找个大夫,有没有什么好大夫?治过时疫的。他病得很厉害。”

吴祯一听这话,险些气炸了。他眉头紧紧拧着,手指在桌面上重重敲击,压抑着怒火低声道:“我不会帮你,给我滚出去。”

纪逐鸢抬眼看他。

吴祯竭力按捺怒火,咬牙切齿地说:“你就不会来找我报个信,非得闹成这种局面,你让我怎么收拾这个烂摊子?跟大将军对着干吗?!”

“晏归符要死了。”

“死就死了!”吴祯狠狠啐了一口,“孙德崖那次我就看出来,你小子就是贸然行事,不听命令。”

室内静了一会,两个人都在听雨。

“有屁就放。”吴祯愁得眉结始终舒展不开,看纪逐鸢一副憋着话的样,猛一拍桌,怒火直冲到纪逐鸢的脸上。

纪逐鸢倒不怕吴祯,说:“你让我说,我便说了。白天你放我回去不就什么事没有了吗?”

吴祯气结,半晌无话。

“我给你留着一桩好事,谁想到今夜你便给我找事。”

“什么好事?大将军的命令,让镇压伤兵营的队伍向西撤到山坳中,什么意思?”纪逐鸢径自问。

“只是确认有没有人染上,如果没有,就放出来了。”吴祯皱眉道,“我本来也不同意,但绝不能把这病从军营里带出去,你知道这是什么?这是瘟疫!”

“我怎么不知道。”纪逐鸢道,“我和沈书逃出来时,城里送丧的队伍从早到晚,满街的黄纸。一旦死的人多了,就容易爆发瘟疫,主要是老鼠,防不胜防。”

吴祯抬眼看纪逐鸢,看到他把本该戴在头上的裹巾围在脖子上,明白过来,纪逐鸢是用头上的裹巾蒙脸,确有些见识。

“你洗个澡,就去睡觉。”吴祯说。

“唐让和晏归符还在城外。”纪逐鸢寸步不让。

“你……”吴祯憋得一脸怒容,倏然,他深深吸了口气,闭目片刻,神色和缓下来,“也罢,你先睡一觉,起来之后我找个人跟着你,你把他们两个,带到我安排的地方去住。”

“还要大夫。”

“……”吴祯道,“会安排大夫!你还是想想你自己,你知不知道你闯了多大的祸,这个篓子还得我去给你搂着。纪逐鸢,我警告你,你再这么任性妄为,我就把你从军队除名!”

纪逐鸢木头似的杵在那里。

“听见没有?”吴祯怀疑地问。

“听见了。”纪逐鸢起身,“我的房间在哪?”

吴祯眼睛瞪得极大,嘴巴张了张,一会,才找到声音,唤人进来把眼前这个倒霉蛋带去洗澡换衣服。

“不要近身服侍,送到房间就不要管他。”吴祯心烦地说。他已抽出纸笔,铺开在桌上,写了一封信,叫人立刻送去军营。吴祯把今夜逃出来的三个一气揽到自己的身上,只说是有急令调用,纪逐鸢忽然得知不能离开军营,为了奉命才莽撞了,请大将军网开一面云云。接着,吴祯又道,他预备要派纪逐鸢带他手下一队人押送降将和张士诚即将派去应天谈判的官员,他已亲自确认过,这三人,纪逐鸢、晏归符、唐让,对常州城没有威胁。

虽然没见到晏归符,根据纪逐鸢的描述,吴祯大概能猜到情形有多严重。但他相信纪逐鸢不是不顾大局之人,便在信末加了一句:若有任何意外,我将亲自向主公解释。

信送出后,吴祯一直未睡,近日他有计划要探常熟,索性把一卷羊皮地图打开来研究。足足等了快两个时辰,军营送来大将军的手书,吴祯看过之后,长出一口气,将那封手书仔细收好。

接近晌午,唐让几乎是越等越绝望,晏归符起初还咳嗽几声,到得现在,不仅不咳了,也不吐,总之就是毫无动静,跟死了一样。

这是一处被弃置的茶棚,行经的路人经常过来问路,唐让只得把晏归符扶到以前摊主躺过的破“榻”上,只是用稻草和散碎的棉絮堆成的一个“窝”,勉强可以躺人罢了。

本来唐让还想翻出煮茶的壶来,烧壶热水给晏归符擦一擦脸,他的面目实在脏污得让人心惊肉跳,脖子上那个肿大的包块就像会随时炸开,晏归符的呼吸不再像拉风箱那样,反而时时要起来撒尿。更让唐让不安的是,晏归符至少已经一夜不曾喝水了。

没有喝水,却不停地起来尿尿,晏归符每起来一次,唐让便觉得自己让蝎子蛰了一下。每当唐让要去扶晏归符,晏归符总是警告地看他,遥遥摆手不让他碰。

唐让自己心里也怕得要死,晏归符不让他挨近,他甚至心底深处稍松了一口气。然而看到晏归符躺在那里要死不活的痛苦模样,唐让又恨不得狂扇自己几个耳光。

雨水几乎要把茶棚冲垮了,外面带孩子的妇人解开湿透的布衫,胡乱把乳|头塞到孩子嘴里,堵住叫人心烦的哭嚎。

唐让听见有人叫他煮茶,一脸麻木地不知道第几遍回答:“我也是避雨来的,老板早就跑啦。”

外面几个人像是同一家逃出来的,个个的鞋子都沾满了泥,身上的衣服估计也久不曾换过了。所有逃难出来的人脸上都是同一种表情——久旱的干渴和绝望、无知无识的茫然。而他们的脸也出奇一致,几乎都辨不出原本的颜色,与泥灰一个色,命都未必能保得住的时候,谁也顾不上好好洗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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