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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0章 二六九

沈书先起来,推门就看见外面有人在等。是个传话的,说吴祯叫他们两个睡醒了就去书房找他。

沈书见纪逐鸢还在睡,心想他干的都是重活累活,大概真是用力过猛,需要充足的休息。于是沈书决定不叫纪逐鸢起来,自己去见吴祯。

正当沈书站在榻畔换衣服,纪逐鸢从榻上坐起,茫然地发了一会呆,扭头便看见沈书一身雪白单衣,鞋还没换,长袖一振,鸠灰色的文士袍恰好合身,系以银带,勾勒出少年清瘦的身形。

“吵醒你了?”沈书抚平袖子,回身过来,坐到床边去,把梳子给纪逐鸢。

纪逐鸢熟练地给沈书梳头,问他:“去哪儿?”

“吴大人说让醒了就去见他。你还睡觉吗?”现在沈书一想,白天有点太失礼了,无论多困,也该同吴祯说一声再走。

“已经晚上了,有什么事情不能明天再说。”纪逐鸢一条腿伸在沈书身侧,边说话边打哈欠。

“许是有什么要事,你困了就别起来,反正你也听不懂。”沈书索性往纪逐鸢肩膀上一按,把他哥按回到被窝里,拿被子一裹,红着脸向纪逐鸢的额头上一吻,穿了鞋就跑。

纪逐鸢在榻上翻来翻去,一会拿手撑起头,侧身朝门口等沈书回来。没等多一会,不觉睡着了。

已经过去许久,姚琅搁笔,拿起纸轻轻吹了两口气,从书桌后面步出,把纸给沈书。

吴祯从沈书左手边凑过来瞧了一眼,一边眉毛怪异地抬起,睃一眼姚琅,拇指按在微微翘起的嘴角,说:“姚大夫,你这写的是天书啊!”

沈书一笑,不以为意,拇指在墨痕上轻轻一蹭,他抬起手指瞥了一眼,没有掉墨,便把单子折起来。

“拿给药行伙计一看便知道,我也认不全,他们做郎中的写字都是如此。”沈书道。

“鬼画桃符。”姚琅食指与拇指拈起胡须,轻轻一捋,“暂时就这些,但若能弄得更多,自然是好。这几日治了一些病家,大黄绝少不得。另外白术、炙黄芪,制玉屏风散需用,惠民药局里防风倒有好些。”

沈书粗粗看了一遍,不知道姚琅要的这些算是多还是少,连蒙带猜大概能知道姚琅写的什么。他把单子叠好,问吴祯要了个信封装好。

吴祯问起纪逐鸢,沈书说他太累了,恐要睡到明日一早,又问吴祯是不是有什么事。

吴祯似乎真的是有事,但不知道为什么,却没说。

沈书转念一想,也许因为姚琅在这里,所以吴祯不方便说。于是沈书斟酌着朝姚琅开口道:“我离开应天府前,联络了几个大商人,他们各自也有合作的药行。不过,要向姚大夫请教一件事。”

“小沈大人尽管说。”

“药材行一年的买卖是个什么行情,我没有见识过,您这单子开出的量算多算少,我也看不出来。就想问问您,这算是要得多的话,大抵算什么程度。”早前姚琅已经说过,常州的情况比他想象中要坏,沈书不禁有点担心。如果常州需用的药材太多,那陈迪和卫济修未必能顶得住,而穆玄苍早就说过,他只管运输,不做药材生意的。

姚琅容色严峻,默了一会,方才徐徐开口:“能弄来多少,就是多少吧,多救一个人也是好的。”

一听姚琅这话,沈书只觉得心里沉重起来。那就是说姚琅本不抱希望沈书能将单子里写的东西都弄来,尽人事听天命则已。但凡是尽力就能弄到手的量,姚琅也不至于说不出口。

“小纪将军还在睡觉?”姚琅问。

给姚琅这么一打岔,沈书勉强笑道:“累得狠了。”

“可有哪里不舒服?”

沈书忙说没有,起身谢过姚琅的关心。

那姚琅回来之后,陪吴祯用的晚膳,之后就一直在吴祯书房等沈书过来,这时事情说完。沈书旁敲侧击地跟姚琅说了一会话,姚琅说话语速极慢,满脸疲倦之色。沈书想知道的事情问得差不多后,干脆说自己找吴祯也还有事要商量,顺势送了姚琅出去。

房间里少了个人,吴祯也无须再端着,把脚上的革靴在椅子上蹬掉,换了皮屐来穿。这时唤人进来,让沈书想吃什么尽管说,倒弄得沈书有点不好意思,只说有什么吃什么。

下人去备晚膳,吴祯走到门上去看了一眼,把门外的士兵打发到远处。一手掩上门,叹了口气,转回来时神色严肃地问沈书:“前儿你们在军营惹事了?”

沈书怔了一怔。

“有人说闲话了?”

“那倒没有。”

沈书松了口气。

“但都传开了,你哥是救世的弥勒佛,说他有些道上的兄弟,能弄来足够常州路熬过这个寒冬的药材和粮食。”

“放屁!”

“放狗臭屁!”吴祯跟着骂了一句,斜过眼睛看沈书,“我也是这么跟徐达说,谁见过大财主参军从小兵往上杀的。”吴祯端起茶喝了一口,焦虑地搓了几下手,放低声音对沈书说,“这里头的利害,你该明白。”

沈书眉头皱着,这正是他最担心的事情,只是不曾料到会是以这种方式被捅出去。

“都是哪些人在传?”沈书问。

“当兵的在传。”吴祯道,“原本我不知道,我手底下那些人,昨日在军中听了一耳朵。我找了徐达,徐达说你已经答应下来了,或许是你自己放的风儿,让我回来问你。”

“怎么可能是我。”沈书变了脸色。

“当时我就说不可能是你,没有把握的事情你断然不会做,更不会拿你哥的前程开玩笑。”

吴祯的话根本没进到沈书的耳朵里,沈书在想,竟会有这么巧的事,担心什么来什么,还恰在刚跟徐达打了包票能把药材运来的当口上。会在军营里放出风声的人,不是想看纪逐鸢栽个再也爬不起来的跟头的管军裴狗儿,就是怕沈书会赖账的徐达。除此之外,沈书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会做这事。

一直到沈书吃完饭,吴祯也没再多问。这一顿吃得沈书食不甘味,勉强填饱肚子之后,叫人攒了个食盒,他拿回房里叫了纪逐鸢起来吃。

“怎么了?愁眉不展。”纪逐鸢边吃饭边看沈书的脸色。

“没什么。”沈书说。没等纪逐鸢把饭吃完,沈书便到书房写信,放信鹞出去。他站在天井中,遥遥目送信鹞展翅遁入夜空,天上黑沉沉的一片,风送来泥土的腥味,这是雨前的征兆。

等沈书再回到房中,纪逐鸢已经又躺下了,沈书尽量不发出声音,小心翼翼爬到榻上,刚钻进被窝,腰上便伸来了一只手。

“吴祯那厮说什么了?”纪逐鸢鼻子碰着沈书的鼻子,抬起头,唇落在沈书的眉上。

“吴大人够回护你的了,要对他客气些。”沈书听见纪逐鸢敷衍地应了一声,少顷,纪逐鸢的手滑到沈书腰上,把他朝自己怀里揽。

沈书配合地缩进纪逐鸢怀里,温暖的被窝带给人说不出的惬意。然而沈书却畅快不起来,越睡越清醒,只得起来找水喝,喝完水就坐在桌边想事情。

“到底什么事情?”

冷不防纪逐鸢开口说话,沈书一时间呛咳不止,纪逐鸢伸手拍他的背。

沈书连连摆手,示意可以了。

“吃了晚饭就坐立不安,吴祯到底说什么了?”

沈书瞪了纪逐鸢一眼。

“吴大人说什么了?”纪逐鸢不情愿地改了口。

“没说什么,见了姚琅。”沈书说,“我把需用的药单子用信鹞送出去了,就看陈迪和卫济修怎么回话,姚琅他们把常州城里的惠民药局翻了个底朝天,只够暂时顶几天的,说不好是几天。”顿了顿,沈书烦躁地倒了杯水喝,凉水涤过肠胃,不仅没让沈书心情平复,反而因为水太凉,沈书的肚子隐隐作痛起来。

“交给陈迪,就不要操心了。”

沈书抿了抿唇,发呆地看着手上的茶杯。

纪逐鸢从沈书手里取走茶杯,牵他回床上去,给沈书盖好被子,手指抚过沈书的眉毛,停留在沈书的眼睑上,如此沈书就得闭上眼睛。

“先睡觉,明天起来再想。”纪逐鸢的手刚移开,沈书就睁开了眼。

“我亲自跑一趟。”

纪逐鸢眉头一皱。

房间里霎时静得能将风拍在窗户上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沈书理清了思绪,摸到纪逐鸢的手,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分开,夹在指间拨弄。

“我快马加鞭,来回最多十日。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书信我总有点不放心,留下来只能等,每天吃不好睡不好。不如亲自跑一趟,奔波劳累还能让人心里踏实点。眼前病坊已经搭建起来,城里有吴大人主事,大将军也肯派人配合。我也就能顶个会写字的,没多大用处。这里不是我的战场,我的战场在后方。”

纪逐鸢:“天亮之前,朱文忠就能收到信,送到陈迪手里也不过是一天的功夫,陈迪就是再慢,装车送来不到十日也就到了。你去又有什么用?”

沈书灵机一动,说:“我得去盯着穆玄苍。”

见纪逐鸢不说话了,沈书乘胜追击道:“穆玄苍滑不留手的,他要是不听调令,就是朱文忠拿他也没办法。”

“你拿他就有办法?”纪逐鸢道,“那小子再惹你试试。”

“我是不能拿他怎么样,但他在师父面前,跟个避猫鼠似的。走之前忘了跟师父通气,我得回去盯他一趟。”沈书把手贴在纪逐鸢的背上,舒服地靠在他怀里,才接着说,“只要见到陈迪和卫济修收来的药材装车,我就先行一步回来。那日徐达同监粮说话,我在中军帐里等,顺便听了一耳朵,军队过冬的粮食早就抢够了,问题不大,这可以缓一步。病坊今日已经开张,开一天就有一天的花用,在这干等,横竖也要好几天,不如跑一趟。”

“那就一起去。”纪逐鸢说。

“那怎么行!”军中刚有传闻,必然许多人盯着纪逐鸢的一举一动,要是他离开常州,恐怕第二天就会有人说他畏罪逃跑了。只要细细一想,不难窥到不合常情之处。传闻纪逐鸢有办法运来治瘟的药,那他当然要离开常州,无论他是买还是借,总得离开一趟。但纪逐鸢要是真的走了,怕是什么难听的话都会传出来。这么一来,常州就乱了,没病的都要急出病来。

“我们悄悄地走,悄悄回来。”纪逐鸢低低的声音说,“本来我们就是住在吴祯……吴大人这里,现在大家又都蒙着脸,只要吴大人配合,就能瞒得滴水不漏。”

“那……”沈书犹豫起来,纪逐鸢说得也有道理,而且不让纪逐鸢跟去,他动了这样的念头,会在自己离开后追过来也说不定。不如现在留书给吴祯,让吴祯代为遮掩,只要快马加鞭,少作休息,定能在数日间赶回。纵使吃力一些,起码可以担保纪逐鸢不会捅出更大的篓子。

“还睡觉吗?”

沈书看着纪逐鸢摇了一下头。

两人在黑暗里窸窸窣窣地穿好衣服,沈书点起灯,用炭笔给吴祯写了一封留书。

“从前院走会被人发现,翻窗户?”

纪逐鸢的提议总让沈书觉得格外大胆,然而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到吴祯跟前去难免要费一顿口舌,而且他不一定能答应。

“马,马怎么办?”沈书突然想起来,人倒是翻墙就出去了,牵马那么大动静,一定会被人发现的。

“那不翻墙了。”纪逐鸢走去开门,带着沈书大摇大摆出了房间。

来到马厩外面,就听见里面有人在刷马。穿过洞门,沈书松了口气,刷的不是他和纪逐鸢的马。这口气还没能彻底松下来,沈书便听见纪逐鸢在同马厩的杂役说话。

“牵我们的马来。”

那人听了吩咐,忙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按住额前的裹巾,往上一推,露出两道齐平的眉毛,点头哈腰地说:“大人,小的是新来的,不认得二位的马。”

“那我自己牵了。”纪逐鸢说话颇有气势,听得沈书不禁心里叫好。

于是两人顺利牵走了自己的马,从过马的西侧门出去,门房还同纪逐鸢扬声打招呼,吓得沈书一颗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走吧。”纪逐鸢翻身上马。

沈书也跟着上马,半空中,纪逐鸢伸了手过来,沈书扬起嘴角,微微一笑,牵了一下他的手。

纪逐鸢捏了一下沈书的指节,轻轻摇荡两回,用只有二人能听清的声音说:“出城用吴大人的手书。”

“知道。”要是拿元帅府的牙牌,怕是就走不脱了。沈书有点舍不得松开纪逐鸢的手,夜色微凉,前程未卜。然而这一刻,所有的担忧仿佛都在纪逐鸢有力而温暖的手掌里消散尽了,留在常州城这僻静巷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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