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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2章 二七一

纪逐鸢兴致勃勃地连试了十发,蒋寸八似有话想说,硬生生憋了回去。沈书想笑却又觉得不太合适,蒋寸八显然是在心疼火|药,只当着纪逐鸢的面不便直说。

“这两支,就是最小的了,威力也小一些,不过差不离,只要是对准了脑袋,那啪的一下,再硬的脑壳,也给他打得脑花流一地,必死无疑。”蒋寸八道,“只不能连发,需多练练手。”

纪逐鸢把手铳放回盒子里的绒布上,端起茶吃了一口,像刚刚想起来似的,说:“既要练手,蒋头儿得再给些火|药。”

沈书看蒋寸八的脸阴沉得快要拧出水来,忙笑着说:“甭打蒋头儿的主意了,回头给你弄。暂且你就收着,别拿出来穷显摆,回头让那些当兵的瞧见了,更不知道要怎么眼红你。”沈书想了一晚上,还是觉得徐达不大可能暗地里耍阴招,估摸军队里抬举纪逐鸢的那些说头,都是裴狗儿让他手底下人四处放风出去。木已成舟,得先想办法度过这一关,再揪出那个背后使坏的家伙。

纪逐鸢爱不释手地又拿起手铳来翻来覆去地看。

沈书看着他露出了笑容,同蒋寸八打商量:“就给些,回头给你补上。”

蒋寸八跟个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眉毛眼睛嘴唇顺着两条线往下耷,没法子,到后头去找儿子吩咐,另外取来一只小箱子,里头装的是什么大家心知肚明,却也不必打开来验了。

“我老蒋可够意思了。”蒋寸八下巴高高扬起,鼻孔里重重喷气。

“蒋头儿自然是最讲义气的。”沈书就坡下驴,这点面子给他便是。心里却在想舒原和周清怎么还没到,谯楼击鼓鸣了巳时,再等一个时辰,都要吃午饭了。总不至于来蹭蒋寸八的午饭,正思索间,蒋寸八的一个小徒弟跑进来报信。

小徒弟的话没说完,舒原和周清已经从影壁外说着话进来,周清手上提一只大木盒子,舒原脚下生风,步履轻盈,襕带飘拂,颇有几分谪仙的气度。

“少爷?!”周清先看见沈书,才看见纪逐鸢,举起手用力揉搓了两下眼睛,定睛一看,调门霎时拔高,撒腿大叫着跑过来,“少爷!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回家去?大家可想你们了。”

纪逐鸢揉了一下周清的头。

舒原大步走过来。

沈书叫蒋寸八辟出一间空房给他们说话,周清到门外面守着。

沈书没工夫同舒原寒暄,当即就说:“昨晚就到了,快马加鞭回来的,进不去城。城门一听说是常州回来的,我哥把徐达的名头都抬出来了,没人理会。是已经下令不允许常州过来的进城?”

舒原沉吟道:“没有听说啊。”

“我也觉得不大可能,要真这样,常州过来的军报怎么办?全用信鹞送?哪儿那么多鹞子可用,都得训过了才能用。冯大人那里也没有几笼,传信还是骑马带回来的为主。奇怪了,难道因为是晚上?”

“也许赶上宵禁。这没什么,白天查得不严,林浩赶了车子来,城门下来来往往的人很多,马车都是有数的,林浩那车也刷了元帅府的徽,没人敢拦。”

一听这话,沈书放心下来,又问舒原,自己离开这几日,家里有什么人来往。

“穆华林来过。”

“我师父来过?”

纪逐鸢放下杯子,沈书同舒原只隔一张方桌,纪逐鸢则坐在沈书的对面,默不作声地喝茶,不插话,只是听。

“找谁了?”沈书拿不准穆华林只是来找黄老九下盘棋,还是觑准时机,打量沈书和纪逐鸢都不在,来找穆玄苍的麻烦。

“周戌五说是找了穆玄苍,穆玄苍吓得要死,让小厮都在院子里守着。后来倒平平静静没生事,不知道说些什么。”舒原思忖着说,“第二天穆玄苍出去了一整日,之后没什么异常,成天呆在他的小院里,有时候他的手下来,茶水都不用,说几句话就又走了。”

这么一说,可能性太多了,沈书干脆把穆玄苍撂在一边,想等见面的时候再说。沈书一问,周清拿的那盒子是账本,蒋寸八之前嫌烦,让他们把账本拿走,不用每天过来。现在账看完了,今天只是送账本回来,没什么要紧的事。

沈书想了想,那两支铳带在身上万一被人查出来,反而多生事端,便先寄在蒋寸八这里,等离开应天府再过来拿,连带着两匹马,也让蒋寸八照看着。

孰料回城不如舒原想的顺利,在城门马车还是停下来接受盘查。

“许达?”车门外手里一杆长矛的守城兵丁,恰就是被荐了去军营之后,再无消息的许达。沈书还以为他就在和阳没过来,想不到竟在这里遇上。

“报告,有常州城过来的两个人,在这辆车里!”许达当即后退,唤了他的长官过来。

“这个混账!我下去。”纪逐鸢话音未落,被沈书一把拽住了,让他留在车上。

沈书下车,城门尉偏不认识,摆出一脸蛮横不讲理的样子,食中二指掏出元帅府的牙牌来一亮,曼声道:“怎么回事?竟有派出去办事,不让进城回话的怪事?把你们将军叫出来。”

城门尉看过牙牌,双手捧给沈书,极为客气地示意他到一边僻处说话。

沈书示意他等一下,回到马车前,对纪逐鸢说:“我处理,别下车。”又让林浩把车门关好,不要让纪逐鸢下来。

沈书一眼看见正在往几个兵丁后面缩的许达,隔着三五个人,沈书暂且不去找他麻烦。到了一旁,沈书打量那城门尉,确认是不认识。当初送许达去参军,后来便没管他是跟的谁。想不到跑这儿守门来了。昨晚城楼死活不肯放行,不知道有没有许达的份。

“您是元帅府中的幕僚,卑职也是奉命行事,咱们将军下了死令,常州回来的,除了执大将军印信,一概不许进城。”那尉官又道,“若不然,请大元帅下一道明令,咱们才好放人。”

让朱元璋亲自下令放他们两人进城,沈书心想,要事情成了,我的面子该比应天府的城墙都大了。

沈书收起了牙牌,说:“吴大人的手书也不成?”

“不成,只有大将军的印信才能放行。也就是两天前傍晚的时候才接到的命令,具体什么缘故,也不是小人能问的。”城门尉甚是客气,只因朱元璋到了应天之后,礼贤下士收了不少远近儒士在元帅府里,这些幕僚俱被视作是近臣,守城的也不敢轻慢。

沈书想了想说:“马车上那两个,也是元帅府里的,在路上碰见了,搭他们一趟顺风车。那这样,我们找地方落脚,他们两个,带那个赶车的,都不是常州过来的,能进城吧?”

城门尉见沈书不与自己为难,也无意要与他为难,当即表示自然不会拦元帅府的车。

回到车上,沈书便让舒原去元帅府给穆华林报个信,就说自己在城外相候。沈书与纪逐鸢下了马车,打算带纪逐鸢在城外找看有没有赶牛车的,给点钱让人把他俩拉回燕雀湖畔的铸造局去。

纪逐鸢却径直朝城门外的一个茶摊走去。

“哥你渴了?”沈书莫名其妙道。

“两碗茶,随便什么茶。”纪逐鸢对摊主说,接着便让沈书坐着歇脚。

“我不渴……”沈书话音未落,纪逐鸢突然蹲下身,脱下沈书的一只鞋子。革靴踩泥弄得脏了,一早铸造局的杂役拿去刷了晒着,穿的是一双布鞋。纪逐鸢把沈书的鞋子往怀里一揣,虎着脸叮嘱沈书就在这里坐着喝茶。

沈书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光着的那只脚丫子,简直服了,只得侧身用袍子遮住脚。

热腾腾的茶汤端上桌来,沈书喝了一口,都是给来往的游商和一早进城卖菜的农人吃的茶,茶味淡得聊胜于无。

咚的一声,沈书吓得差点跳起来,转头一看,地上跪着个人,两手捂着通红的一只耳朵。许达没有呼痛,正要起身,纪逐鸢一脚踹在他的膝弯里,许达朝前一撞,正要扑到沈书的腿上,纪逐鸢又卡住他的脖子把人往后一提。许达满脸涨红地跌在地上,朝四周一看。

已有人在指指点点。

“看,看你妈的看,都滚开!老子把你们眼珠子抠下来,多看一眼回去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生孩子没屁|眼儿的家伙些……”

纪逐鸢上去提住他的耳朵,一左一右给了许达两巴掌。

沈书心惊肉跳,想起来又没鞋,喝了一声:“怎么回事?别打了。”

纪逐鸢提溜许达跟提只鸟似的,牵着他的后领,许达直不起身,昏头转向地原地转了几圈,被纪逐鸢丢出去撞翻了茶摊上一只桶子。

幸而是装凉水的桶,那桶后面是一块大石头,连人带桶砸上去,木桶当时应声即碎,清水淌了一地。

许达气息不稳地手脚并用,爬了两次才从地上爬起来,满脸怨毒地怒视纪逐鸢,牙齿死死咬着,鼻翼翕张,腮帮子鼓动不休。

“哥,你怎么打人呢?”沈书让纪逐鸢把鞋子拿来。

纪逐鸢抱臂站在许达的身侧,许达身子佝偻地倚在茶摊旁挑挂招牌的木柱上,敢怒不敢言,只好默不作声地埋着头。

“说话!”纪逐鸢道。

沈书不明就里,朝许达说:“许达,过来。”

纪逐鸢没有做声。

许达目光闪烁地来回看他们兄弟二人,不确定会不会被他们俩联手起来整,但看沈书像是没有恶意,磨磨蹭蹭地侧身蹑足尽量远着纪逐鸢,挨到沈书的旁边坐下来。

“再来一碗茶汤,这是赔你的桶。”沈书摸出几个铜钱,茶是现成的,摊主给上了茶,不敢多看一眼,回到他的摊子后面。

“你是眼睛瞎了,还是嘴巴哑了?”纪逐鸢在对面坐下,冷若冰霜地盯着许达。

许达飞快瞥一眼沈书,豁出去地梗着脖子说:“我就是照着上头吩咐,都是当兵的人,欺负谁呢?我现在不怕你了!”

纪逐鸢眼睛一瞪。

许达下意识抓住了沈书的袖子就要往他身后躲。

“哥!”沈书不动声色抹开许达的手,示意他喝茶。

许达捧着茶碗,半晌没喝进去一口,倒是泪珠滚了一脸。

沈书双眉一扬,无奈地拿走许达的茶碗放在桌上,许达便越哭越凶,没有声音,只是落泪,肩膀猛烈地抖颤。

沈书责备地看了一眼纪逐鸢。

纪逐鸢把鞋掏出来,蹲下桌子去,给沈书穿鞋子。

许达的腿动了一下。

“你踹一下试试?”纪逐鸢的声音像是给冰淬过。给沈书穿好鞋子以后,纪逐鸢到茶摊旁边洗了洗手,不断朝这张桌子看。

沈书把凳子挪得离许达稍有点距离,才说:“我哥脾气不好,他只是生气你方才本来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我们过去。他把你哪里打坏了没有?”只有给许达点银子,纪逐鸢的手重,这个倒霉的许达回去恐怕有日子要贴膏药了。

“昨天晚上,就是这个小子,我们刚要进城,他跟旁边的人着急忙慌地把城门关了。”纪逐鸢双腿分开,把手上的水几乎都甩在了许达的脸上。

许达脸和脖子都被羞愤激得通红,一声也没有辩驳。

沈书没有想到纪逐鸢的目力这么好,他就没有看到许达那时在城门后。看来纪逐鸢揍许达不是为今天这一回,而是昨天加上今天。

“那你也不该动手就打人,他也是在当差,这么把人揪出来,回头该被长官骂了。”沈书摸出一块碎银,让许达拿了。

许达像个锯了嘴的葫芦,只把脸上的泪抹了,站起身,心有余悸地连看纪逐鸢好几眼。

“回去当差,好好干。”沈书朝许达微微一笑。

许达目光闪烁地看了沈书一会,才一瘸一拐往城楼下走去。

遥遥传来一阵哄笑声,沈书埋头喝茶,喝完半碗茶,才问纪逐鸢:“他现在跟的谁?”

“你猜谁。”纪逐鸢冷冷地一哼,“李恕。”

“又干李恕什么事?他不是跟朱文正去打仗了?”那日舒原明明说李恕要挖他去朱文正的手下,十月初三就出发,早该走了。

“走了,留下来他手下一个姓陈的副将,跟冯国胜手底下的一支队伍轮流把守城门。方才我问得清清楚楚,许达那小子是跟了李恕,李恕硬是把他塞过来守城的。而且这么久他都没有换过值,就是不该他的班,也赖在城门吃睡。说是他在城里没找到地方落脚,营房也住满了,他的铺盖都带了过来,夜间就在城墙上打地铺睡。草。晚上只有这个门能进,白天本来好混进去。”

“算了,运气不好。”沈书道,“不一定是李恕要让他堵咱们,要是他就恰好没看见呢?或者咱们不走这个门,不就失算了?再说他堵我们做什么?发羊癫疯了?”

“我怎么知道?那小子鬼得很。”纪逐鸢欲言又止,烦躁地喝干了一碗茶,突然想起来问沈书,“你怎么叫舒原去找穆华林?不是要找穆玄苍吗?”

沈书咳嗽了一下,说:“师父是元帅府的宿卫,怎么也能把咱们弄进城,等进了城再找穆玄苍。”沈书一番急智,擦了擦脑门上的细汗,扯着领子往里头扇风,吁出一口长气,“这茶水喝得人一身发热。”

“我摸一下。”不等沈书反应,纪逐鸢的手已经贴在沈书的脖子上,拇指扫过沈书瘦削的锁骨,揉他的喉结。

沈书正觉得尴尬,纪逐鸢已经收回手,一本正经地点头:“是热得都出汗了,要不然叫一碗凉茶喝?”

“凉茶也是热的。”沈书不喜欢凉茶的味儿,苦涩得令人倒胃。他朝城门的方向看了一眼,不少赶着要进城的人排起了长龙。当中有些被拦在城外,挤作一堆在旁边说话,又有士兵过去驱赶,那些人只好走得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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