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梳好啊,矢志不嫁,旁人还不能强迫那样就不用成天担忧被王掌柜给卖了
红姑却犹豫:“阿妹莫冲动。自梳女不生小孩,死后无人进奉香火,娘家人不得葬殓,孤魂野鬼,是很凄苦的。”
林玉婵笑了:“冇问题,我不在乎”
她亲爹林广福大烟成瘾,女儿死了往乱坟堆里一扔,这样的“葬殓”她宁可不要;至于香火什么的封建糟粕,更是没有一点心理负担。
红姑语气严厉了些:“自梳以后若是和男人不清不楚,按我们顺德的风俗,是要浸猪笼的。”
林玉婵这回吓一跳:“啊”
她穿来这么个倒霉世界,本来就不奢望什么甜甜恋爱。但不谈恋爱是一回事,自梳女都不婚不育了,怎么还要屈从于这种丧心病狂的封建陋俗呢
这么说,即使自梳了,万一她以后遇上了红姑今日的事故,万一没躲过,就算她自己不寻死觅活,也有人帮她“捍卫清白”
她忍不住看了一眼苏敏官。苏少爷幸灾乐祸地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好像在说:“世间安得两全法,你想撒欢纯属做梦。”
“况且你是奴籍,要自梳得经过主家同意。”苏敏官站起身,利索收拾碗筷,“还有,红姑,你最好回老家躲一阵,今日那些洋人若是气量小,回去再想想气不顺,难保不会去报官,让人来找你麻烦。”
红姑笑道:“我还要做生意呢。这几个洋人是跟着轮船来的,待不长久,过几日就走佬,无妨”
苏敏官:“所以他们就算把你弄死,过几日就走佬,不担责任。”
红姑:“呸。”
麻利起身收拾行李。
苏敏官转向林玉婵:“至于你”
林玉婵知道他什么意思,忙拍胸脯:“放心,我嘴严得很,他们谁也不知道我是哪儿冒出来的。”
趁红姑起身洗碗,她好奇心疯长,迟疑开口。
“方才赶洋人的时候,你为何不明言,说你是怡和洋行的手下那样的话,或许他们会买你面子”
苏敏官沉默了一会,嘴角撇出一个冷淡的弧度,好像在笑她天真。
“中国人也许会忌惮我的身份,但在洋人看来,我这种体面华人反倒更应该对他们俯首帖耳。”
他穿着淡色长衫,浆洗得笔挺,就算是方才夺枪持械的一闹,也不显凌乱,确实很体面。
林玉婵琢磨着他的话。
她也见过一些在跟洋人打交道的中国人:王全、莫礼逊牧师的小厮、在码头迎接洋人的官员
这些人要么浑身谄媚之气,将服侍洋主子视作无上荣耀;要么像王全似的,当面一套背面一套,虽然骨子里对洋人万般厌恶,但依旧忍辱负重、虚与委蛇,觉得只要赚了洋人的银子,就是给中国人挣面子。
总之,要么仰视,要么俯视。要么真心为奴,要么使用精神胜利法,觉得自己堂堂子民,不得已而对番鬼卑躬屈膝,实乃儿子打老子,可见世道不公。
苏敏官呢,都不是。他对他的老板渣甸,就像对广州府衙役一样冷淡。他教训为非作歹的英国水手,就像教训中国混混一样不留情面。
只可惜他这种朴素的“人人平等”思想,在当前社会里很不吃香。
她甚至都能想象王全瘪着嘴,用极端夸张厌恶的语气说:“主子和奴才怎么能一样,男人和女人怎么能一样,官和民怎么能一样嗯那不是乱套了”
所以在外人眼里,他这种洋行雇员等同于“奴才”。所以他才不愿意提这个身份。
林玉婵苦笑着想:“跟我一样矫情。”
但也不能怪他。十三行倒了,红顶商人叱咤国际商海的时代一去不返。他这种时代的弃儿,除了到昔日的竞争对手家混口饭吃,又能做何营生呢
她自以为窥透了他的苦衷,真心安慰道:“你不用管别人的看法,只要自己瞧得起自己就行”
“阿妹,”苏敏官忽然焦躁起来,戴上凉帽遮住脸,沉闷地说:“我不需要你的建议,唔该。”
林玉婵:“”
不过是礼节性聊天,怎么还炸毛了呢
还这么中二的警告
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苏敏官这人,于人情上十分淡漠,和谁都不愿深交。他唯一卸下心防的时刻,是当日在乱葬岗,他以为自己在和一个死人聊天。
及至发现这“死人”居然活了,想来他也颇为后悔,从此跟她刻意保持距离,避免任何抒情和交心。
当初自己出钱赎他,他放着个救命之恩不兑现,第一反应是记账还钱;和红姑也一样,看似一团和气,实则心中泾渭分明,不愿和她有半点人情相欠。
还有那个莫名其妙的“一年一次善事”的人生准则,看似荒诞,其实可能帮他避过了不少人生陷阱。
她想,还真是适合做生意的性格
她忽然想起来今日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忙道:“你别走,茶叶炒好了,掌柜的让我拿给你看一下”
说着怀里一摸,糟糕,空的。
早就不知被洋水手踢到哪儿去了。
苏敏官回头,一脸奚落地断定:“你就是来找红姑蹭饭的。”
林玉婵火急火燎地在地上找。半天,尘土里扒拉出几根烧焦的茶叶,还泛着火药的硫磺味道。
她举着两根焦黑的茶叶杆,赔笑:“敏官少爷,你给鉴定一下质量”
苏敏官无奈:“你也太敷衍了吧叫你们掌柜的再送一罐来。”
林玉婵抿嘴不言。别的通事伙计办砸了事,顶多是扣工钱、挨嘴巴。而她呢,一个小小错处,都能让王全重新生出买卖人口的念头。
她公事公办地说:“德丰行的信誉担保,这茶绝对不会差了。您要是真有意买,我可以跟您一唱一和,帮着把价格谈低点。”
苏敏官大概从来没见过这么吃里扒外的伙计,有些费解地打量了一下她,说:“要是我不同意呢你有什么办法”
林玉婵苦笑:“那您就是成心给我找罪受了。我没办法,只能受着。”
广州洋行的商人们,从初出茅庐的伙计到老奸巨猾的掌柜,无一不看重一个“利”字。若她面前站的是别的客户,林玉婵是万不敢这么直接卖惨,亮自己的底牌。
但她隐约总有种感觉,苏敏官不是一般的商人。
商人哪有使枪使这么利索的
他,有侠气。
但苏敏官的下一句话就把林玉婵眼里的大侠滤镜打得粉碎。他笑了,睫毛一闪,仿佛跟她摒弃前嫌,温柔地问:“价格能谈多低”
林玉婵立刻回到讨价还价模式,利索地说:“不能打包票,但我尽力。”
他淡淡道:“那就是敷衍我了。”
说毕,推门往外走,高声叫道:“红姑,告辞”
林玉婵一着急,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袖。
“敏官少爷,咱们好好论论理。茶叶罐子是我掉的没错,可掉下去的东西捡起来就行。要是你没放洋枪子儿,这茶叶也不至于烧成柴火干。你好汉做事好汉当,东西是你打坏的,没理由让我买单。”
苏敏官无奈地听她絮叨,忽然定睛看着她的脸,目光里很是探究。
林玉婵忍不住摸摸自己脸蛋。有灰吗
“阿妹,你胖了。”苏敏官冷不丁说。
林玉婵第一反应是许多问号,随后意识到,他这是在夸她。
往后推两个世纪,敢这么跟姑娘说话的后生仔都是注孤生;然而在当前的世界里,“你胖了”这句评语充满了褒义。
林玉婵转怒为喜。他都注意到了,说明自己这段时间的加餐计划初见成效。
“中气也足了。”苏敏官继续点评,“讲话不喘了。”
林玉婵:“谢少爷夸奖。”
“所以你们掌柜的有没有教过你,天大地大,客人最大,客人的一切要求都要顺着,不许跟他们讨价还价讲道理尤其是,声音不能比客人响。”
林玉婵一怔。王全才不会教她这些呢。
不过回想起来,德丰行确实是这样做的。广州的外贸历史悠久,西学兴盛,“顾客就是上帝”的理念已经开始普及。作为“乙方”,茶行伙计们见了衣食父母,哪怕只是个买办,无一不是缩头装孙子,可没有跟主顾讲道理的。
王全王掌柜就是个能屈能伸的典范,那脊梁骨能一百八十度丝滑转弯。
她吃了一个憋,正气不顺,红姑拎着行李出来,依依不舍地说:“阿妹,你日后要是再来吃饭,跟我那些姐妹们说就行了,饿不着你。”
苏敏官这才知道,林玉婵原来不是第一次来蹭饭,不由对她刮目相看。
他朝她招招手,“要我不追究样品的事也可以,你得帮我一个忙。”
林玉婵见他松口,连忙跟上:“尽管说。”
苏敏官不跟她客气,直截了当提出了要求。
“我要看德丰行炒茶的工作间。”
他低着头,神色柔和,眼尾轻轻翘着,目光中却盛着五分挑衅,仿佛是说:这个忙,你能帮吗
林玉婵一口气噎在胸间,提醒他:“上次掌柜的不是回绝你了吗,德丰行的炒茶手艺都是保密的”
他笑意更浓了,“所以才要你帮忙啊。”
林玉婵沉默一会儿,也笑了。
她总算明白过来,他方才挤兑她、教训她、故意拿话噎她就是等着说这句话呢。
“您果然不是什么正经买办。”
他虚心求教:“何以见得”
林玉婵心想这还用说吗,打探商业机密是行业大忌。
她笑眯眯说:“你也看出来了,我跟王掌柜的没什么交情。我不跟他告密。”
苏敏官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怼回去,好像被问住了,目光看向街角,那里有一顶官轿子正慢吞吞地过马路。
他最后爽快承认:“没错,我是来砸德丰行招牌的。我本不专司茶货,这单生意是我向渣甸争取来的。”
林玉婵低声问:“为什么”
他笑而不语。
林玉婵知道再追问他也不会说。反正她本身对德丰行没什么忠诚度。她甚至巴不得给王掌柜添点头疼。
“好,那你听好了:德丰行的炒茶作坊并非每日都开。若是收购了大宗茶叶,那就天天有人开工;若是生意清淡,连着几天锁门也属常事。师傅每月初一十五放假。其余时候约莫下午开工。作坊在仓库东南角,南墙壁紧邻七尺巷。那墙上有一扇通风的窗户,但平时都拴着,没人留意它”
苏敏官微微眯起眼睛:“你是说,可以从那窗户里看”
林玉婵耸耸肩:“只要别让人瞧见。要是你不巧让德丰行的保镖抓了,可千万别供出我来。”
苏敏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冷不丁问:“你们掌柜的是不是已经对我起了疑”
林玉婵一怔,点点头。
上次他前脚刚走,王全就派人去打探他底细,唯恐他是怡和洋行派来踩点的。
只是到现在为止,尚未探明什么疑点。
苏敏官忽地俯身,几乎耳语:“你是我的通事,跑前跑后接待我的只有你一个。若我真的窥视德丰行的秘密而被察觉,纵然我闭口不言,你们掌柜的难道猜不出,是谁泄的密”
林玉婵被他的帽檐盖住了半个额头,蓦地一头冷汗。
“苏大少爷,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好心帮你”
他大笑:“你自己想想吧给,这个我拿着没用,你玩吧。”
林玉婵手里多了样东西。是他方才从洋枪上拆下来的铅弹。
弹头不是锥形,而是笨重的圆滚滚形状。粗糙而沉重,带着螺丝头旋出的小孔,以及他的掌温。
确实是个没用的玩意儿。
苏敏官朝她微微拱手,扬长而去。
小凤在心里美滋滋地过了一遍剧本,就等大脚妹分辩。
谁知林玉婵却没说话。她看到小凤“及时”赶来,半点病容都没有,心里就明白了八分。
这丫头坏也坏不到刀刃上。别的反派都知道“损人利己”,她干这事对自己有啥好处
不过,也不能撕破脸。自己要是真敢说实话,少爷和这帮宾客还不得吐一地。还是她林玉婵倒霉。
她决定先吓吓小凤。不慌不忙地指着盒子里剩下的“麦乐鸡”,笑道:“少爷问我,这些东西是哪来的”
小凤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脸色刷白,顿觉天旋地转,靠着墙往下出溜,慢慢往下跪。
虽然捏碎揉扁再油炸,可她还是不费吹灰之力地认出来,这不是自己每天的夜宵吗
油腻腻,黏糊糊,带着冷凝的油腥气,其实并不好吃,可毕竟是厨房里偷带的
大脚妹不按常理出牌,她、她怎么把自己偷带食物的“罪证”搬来了她也真敢
小凤第一反应,是大脚妹恶人先告状,先拉她小凤下水,来个同归于尽。
可是,少爷怎么还笑眯眯的呢
小凤自乱阵脚,平白有尿意,慌里慌张地说:“少爷饶命,看在婢子多年伺候的份上都是她的主意”
林玉婵提高音量:“是小凤姐的家传手艺,用多种名贵原料制成点心,今日请少爷尝个鲜。小凤说,西洋点心有什么出彩的,酒楼里都能买;她的手艺可是独家一份,能给齐府挣面子。”
齐少爷闻言大悦:“没错没错,今日你们给我长脸了”
他走过来,拍拍小凤的肩膀以示鼓励:“小凤,以后有客人来,你还给我做这个哎,这个点心,有名号吗”
小凤整个人头重脚轻,被少爷拍矮了一个头,好像赌输了裤子的赌徒突然被庄家免了账,一时间茫茫然不知所谓,只傻傻“嗯”了一声。
过了好一阵,才猛然意识到什么,“哎呀”一声,小碎步退到了一旁,小声说:“少爷抬爱,我我”
少爷的一班朋友跟着凑趣,笑道:“既然这点心没名字,不如少爷赠一个吧这妹仔叫什么小凤那就叫凤凰饼好了”
又有人道:“差矣差矣,一个小小婢子,哪里压得住这么大气的名号凤俗称鸡,我看这饼形也如小鸡一般,不如就叫鸡仔饼吧。”
“嗯,不错不错,俗中有雅趣。”
少爷朝小凤笑道:“这名字可好”
小凤脑袋发胀,哪里说得出话,只晓得胡乱点头。
她用余光偷瞄林玉婵。大脚妹愉快地看她一眼,随后在一片喧哗中悄悄告退。
小凤得了少爷欢心,少爷特特问了她名字,还赏了她一匹布做衣裳。
小凤坐在床上,搂着那捆油润乌亮的香云纱,又亲又看,喜欢得不得了。
她忽然放下布,来到林玉婵跟前。
“喂,大那个林八妹。”她干巴巴地说,“你今日挺聪明的,知道拿我的东西救急。”
本以为偷嘴败露,结果被她一运作,反而成了少爷的功臣。小凤今天从绝望到狂喜地滚了一圈,对林玉婵也终于客气了起来,甚至有点怕她。
小凤不知道林玉婵有没有识破自己陷害她的“阴谋”。不过林玉婵既然没来找她算账,小凤也就顺水推舟地不提这事,把它当个意外。
林玉婵正给自己洗衣服,随口回:“你还泻肚吗要不要饮茶”
小凤全身一凛,见她目光澄澈,没有秋后算账的意思。
不过,小凤还有好几件事想不明白。明明自己对她没好脸,大脚妹为什么要以德报怨以德报怨也就罢了,那个油炸点心明明是她的发明,为什么要把功劳给自己天底下哪有这么傻的人要说她傻,为什么糊弄少爷的时候,又那么精
林玉婵看出她的疑惑,淡淡道:“我要那功劳也没用。”
她觉得自己不属于齐府。少爷的恩宠对她来说一文不值。但对于一辈子不太可能离开齐府的小凤来说,就是人生的大机遇。
她从来就没想跟这些同样苦命的妹仔“斗”。况且小凤这点坏水算什么,也就是初中生藏别人作业的“班斗”水准。
林玉婵擦干净手,看着小凤,认真说:“咱们做下人的,就该互相帮衬着过日子。一天干活下来多累,咱们得想办法,互相都过得舒服点。府里又没有父母心疼着,还不是靠身边这些姐妹。”
小凤微愣,想起自己多年未见的父母,忽然眼圈红了,不由自主点头。
“那个,过去”
欠大脚妹的人情是还不掉了,还有颇多把柄在她手上,甚至,少爷说以后要她多做那个什么“鸡仔饼”送来,还得向大脚妹请教做法,还有求于她。
小凤觉得,无论如何得跟她道个歉,摒弃前嫌。
“我你”
可是,人又不是车,不能想往哪拐往哪拐。小凤看她一双大脚依旧不顺眼,看她那遗世独立的气质依旧觉得怪里怪气。衷心道歉的话怎么说怎么别扭。
“好啦,不聊别的了。”林玉婵灵机一动,善解人意地打断她,“对了,小凤姐,我还有事求你。”
小凤赶紧说:“好好。”
这不就扯平了,省得对她道歉了。
林玉婵想了想,说:“嗯,第一,以后从厨房里带饭,若有整个的点心,顺便捎我一份我不要黏糊糊的那种。”
这是举手之劳。小凤连连点头。
“第二,我的衣裳磨破了,你教我补。”
女红、刺绣、盘头、裁衣这些古代女性的傍身之技,林玉婵一概抓瞎。混个一两月还好,时间长了必定影响正常生活。必须赶紧找师傅学。
其他妹仔,譬如秋兰,对林玉婵不冷不热,交情一般。林玉婵也不敢冒然去跟她们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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