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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除四海敖氏之外,这世上再不会有人知道,西海敖灼曾是怎样禀赋卓绝的一条真龙,小小年纪便展现出不凡的天分,于修炼一道上更是日夜勤耕不辍,未曾有过片刻松懈,将将六百岁便是同辈中首推的翘楚。到了一千岁上,自四位龙王以下,何人再敢直撄敖灼的锋芒

放眼整个龙族,她都是绝无仅有的天纵之才。

何况“白日舟”本就出自敖氏,多少年前就被敖灼玩出花儿了,又怎么可能难倒如今的千年苦工

借着藏于桃符的这一点神识,她二话不说就挤进了敖清的梦境,梦中便霎时天地大改,流年倒转。

即将被押往海牢的西海罪女原本正与姐姐依依惜别,那些听一遍就让敖清心碎一遍的话已经不知重复了多少次。东海五公主站在原地,不能阻拦,更不能追上去,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妹妹留下一个单薄苍白的背影,然后渐行渐远。

敖清紧咬下唇,血腥味弥漫在口中,也无法掩盖她痛彻心扉的哀泣。

她也记得,直到走进归墟谷,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里了,那一日的阿灼也没有回过一次头。

可这次不一样了。

那道身影停在了归墟谷之外,白衣倏忽化作红裳,突然转过身来的西海三公主笑意明媚,仿佛还是那条作天作地的小红龙,隔着老远就张开了双手,要再向姐姐讨一个拥抱。

敖清茫茫然地愣在当场。

可她敞开怀抱的时候却没有半点犹豫,手臂本能地就跟着抬了起来,让阿灼能毫无阻碍地扑进怀里,像是一个窄小却温暖的归巢,随时迎接着一只不知疲倦的飞鸟,永远纵容,从不拒绝。

姐妹二人紧紧抱在一起。

然后,敖清听见怀里的妹妹笑着说:“五姐姐,我已经不痛啦。”

“”

敖清下意识地张了张口,却又立刻狠狠抿住了唇。

她怕一出声,就算只有一个字,喉间汹涌的哽咽就再也藏不住了。

这是她的梦境,是她自己的记忆。所以哪怕只是一眼,敖清也能知道,来的不是真的阿灼,也不是阿灼的魂魄。

这只是一点属于阿灼的神识。

不知是怎样残存了这么多年,至今未散,却也微弱飘忽,像是支撑不了多久了。

“真的,姐姐要相信我啊。”

没有等到敖清的回答,素来任性的西海小公主也没有催促,反而把下巴垫在姐姐的肩膀上,耐心道:“我不痛了,也不难过了。从前想要的,想说的,想做的,哪一样都没有缺憾了。”

“我没有再被关起来了,天大地大,从此无处不可去,多自由啊。”

“惹祸了也不会再被父王抓到。”

小红龙凑在敖清的耳边,偷声笑起来:“无法无天三公主,以后就是名副其实啦,没有人敢惹我,更不会有谁能欺负我了。”

敖灼每说一句,便有更多的泪珠顺着姐妹二人相贴的侧脸无声滑落。

敖清抖着手,哭到没有了力气,却还要把妹妹紧紧护在怀中。她听着西海小公主不着调的安慰,泪如雨下,仿佛化作了一只不肯枯竭的泉眼,甚至润湿了敖灼背上的衣衫。

“”

喋喋不休的敖灼终于一顿,她感受着背上的湿意,笑容微敛,只能无奈道:“姐姐是要学那鲛人,落泪成珠,为我织一件珍珠衫么”

敖清摇了摇头,却又很快点了点。

她想问,阿灼是喜欢吗是想要吗那姐姐就去鲛人族,换来最好的珠子,做一件全天下最漂亮的衣衫给你,好不好

“阿灼”

只唤出了这两个字,敖清便再也说不下去了,她侧头埋在妹妹的发间,想要藏起自己的斑驳泪痕。

一只软嫩的手却轻轻捧起她的脸颊。

敖灼往后退了些,一手托起姐姐的侧脸,一手为她拭去泪水。小了两百岁有余的妹妹面露无奈,手上的力道却轻柔极了,她轻声道:“五姐姐,你答应过我,要让我放心的。”

敖清眼睫一颤。

是了,这是她亲口应许过的。除此之外,她还曾在阿灼的灵位前偷偷立下誓言,会替她照顾好心伤难愈的西海叔父。为此,东海五公主成亲后才会被封泾河水神,只因泾河乃是西海的属地

“五姐姐可不能学我,说话不算话。”

自揭老底的西海三公主毫不脸红。她的手指抚摸在敖清的眼角,每一滴因她而落的泪水,都被她亲手一一拭去,像是要把五姐姐这些年日积月累的惦念、心疼与哀伤,全都收藏在她的掌心之中。

“你如今是水神,护佑一方百姓与水族。总为我伤心难过可不成啊。”

“你让我怎么放得下”

敖清抬起红肿的泪眼,她如今已近三千五百岁,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可看着早早夭亡的幼妹时,神情却一下子变得脆弱不堪,仿佛立刻就要崩碎。

“阿灼,你回不来了我知道你回不来了。”

寿数无尽又如何法力通天又如何就算杨二爷为阿灼塑着金身,攒着功德,可又能如何

古往今来,何曾有过为四海敖氏重造龙珠之法而若是没有了龙珠,又指望什么去复活一条灰飞烟灭的敖氏真龙

敖清眼也不敢眨地看着自己的妹妹:“就算再等一千年,一万年也等不到第二个阿灼了。”

这叫她怎么能不想,又怎么能不念

“那就记着我吧。”

没了办法的西海小公主这下子是真的叹息出声了,只好挨近过去,与为她流尽泪水的傻姐姐额头相抵:“记着我,就是带着我呢。我住在姐姐的心里,你念我一日,我就活在这世间一日。”

她语气温软,学着敖清从前哄她的样子,柔声道:“我想看年节时的烟火,也想看春天的花,冬天的雪,想看河水涨了又退,还想看河边的杨柳岁岁新绿。”

“五姐姐总是哭,我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可这世间多好啊。”

骄纵的小红龙难得软乎乎地撒着娇,她蹭了蹭敖清的额头,闹人似的说着:“你怎么舍得困住自己,困住我”

这一句语声轻柔,像是拂过枝头嫩叶的一缕微风,可落在敖清的耳朵里,却恍若千斤重锤狠狠砸中心门,擂出一声传遍四肢百骸的巨响。在她眉心处盘踞多时的邪气如同被风吹灭的烛火,霎时被逼出敖清体外。

与此同时,似乎有一道破碎之声乍然响起,种在敖清身上的阵眼似乎立刻就要土崩瓦解。

敖清却没有马上醒来。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妹妹,不想问这一缕属于阿灼的神识是哪里来的,也不想追究为何要突然闯入她的梦境她是从不会为难敖灼的。敖清只是深深地凝视着,目光带着一种哀伤至极的温暖,她强忍着所有的泪水,伸手抚上妹妹的长发。

“我惹阿灼担心了,是不是”

敖灼眼眸含笑,这次换她不肯回答了。

“以后不会了。”

敖清弯了弯唇角,哪怕阿灼的身影在她面前慢慢转为虚无,原本贴近的温热重新变得冰凉,她都支撑着这个并不好看的微笑,努力不让声音颤抖得太过:“以后,我多带阿灼去看看人间,好不好呀”

她问着这样的话,就好像是千百年前,自己都还是个幼崽的东海五公主捧了满手的糕点,轻声问着更小些的西海三妹妹:

“阿灼吃了这些,以后就不要偷跑出来了,会惹人担心的,好不好呀”

胡作非为的混世小魔头顿时笑了起来,她存着坏心眼,故意去学姐姐说话,也软软糯糯地应了一句

“好呀。”

这一句话尚未落地,那一袭如火的红裳便在敖清眼前如轻烟一般散入风里,再不可寻。

与此同时,泾河龙宫寝殿之内,昏睡许久的水神终于睁开了眼睛,玉枕泪痕未干,可那双犹带水光的眼睛却再不见一丝软弱与迷茫。

至此,白日舟已破。

“咳咳咳”

正殿主位上,原本神情淡然的书生捂着嘴不停呛咳,指缝之间不断有鲜血渗出。作为阵眼,提供法力的敖清却主动破开了阵法,原先被他用于操控敖清的邪气一击而溃,当即全数反噬在他的身上,让这具已然受伤的身躯立刻呕血不止。

手持上古法器宝莲灯的三圣母却只是冷笑:“活该”

这本不是她会说的话。

众仙有谁不知,三圣母的丈夫也只是个凡人,且毫无修道资质,即便被她以法力延长寿数,死时也不过百二十岁对于神仙而言,不过就是弹指一挥间而已。

可这位女仙从此不肯再嫁,也没有去寻凡人丈夫的转世,似乎那短短百年的相守,便足以填补她这一生的情爱。

也正因如此,三圣母原本比谁更能明白敖清。

就算知道内情的人大多都说,东海五公主真是傻了,常年以本命龙珠替一凡人洗髓,为其温养身躯,助其修炼得到,竟生生为其延续了两百多年的寿数。看那架势,甚至仍将继续下去,直至这凡人飞升成仙。

“愿你一家三口诸事顺遂,永不分离。”

柳琢一百岁整寿时,三圣母还曾陪同兄长前来道贺,握着敖清的手,诚心诚意道:“也愿柳毅早日功德圆满,从此与你长相厮守,做一对神仙眷侣。”

时至今日,三圣母仍能清楚记得,泾河水神当时是怎样羞红了面颊。

可谁知这柳毅竟是这般狼心狗肺之徒

三圣母暗恨不已,转头又有些忧心忡忡,她看着静立半晌的哥哥,再看看他手中碎成两半的赤红玉珏,竟不知道要如何安慰才好。

主要也是她多少有些心虚。

接到曾孙媳妇的报信便风驰电掣地一路赶来,三圣母匆忙闯进泾河龙宫,一入正殿,看见高坐主位的柳毅和被阵法围困的自家兄长,她哪还有不明白的呢当即怒气上涌,不管不顾地一把祭起宝莲灯。

这本是女娲娘娘补天时落下的一块五彩石,后又饮遍日月精华,化作这威力无边的绝世法宝。一经祭起,灵光五色,便可自分清浊妖邪,奖善罚恶。

罚的自然是柳毅,他此刻周身邪气涌动,俨然一副歪门邪道的模样。

三圣母原本以为,在场三人,奖的也自然应该是她的兄长,就算一时半刻破不开这阵法,也可以为他疗伤,多少恢复些灵力。

但她做梦也没想到在场竟然不止三人

宝莲灯全然发力之下,柳毅受伤是意料之中,可突然凌空悬停的赤红玉珏就不在三圣母的预想内了

手中乍然一空的二郎真君眉头深锁,立刻跟着站起了身,抬眼凝望。

赤红玉珏在五色灵光的照耀下微微颤动,原本已经暗淡的光华肉眼可见地重又明亮,甚至比之前更加耀眼,像是一道渐渐干涸的溪流被重新注入了活水,连那已然崩裂的一角也立刻平复如初。

二郎真君眉宇间的一抹忧虑刚要舒展。

却见那玉珏似是蓄满了沸水的茶盏,滚烫到了极致,竟毫无征兆地从中间突然裂成两半

真君眼底猛地一沉,他飞快地抬起了手,立时要将逆鳞结强制召回。可阵法未破,猛地动用法力只会让他伤势加重,成倍的反噬也果然毫不留情地回击过来,不详的暗红光芒再次在他脚下亮起。

就在同一时间,一点微弱的红光也自碎裂的玉珏中闪现而出,像是一簇几近熄灭的火苗,速度却快得匪夷所思,趁着二郎真君被阵法反噬身形微僵的一瞬,如飞蛾扑火般猛地没入他脚下的阵法之内

二郎真君双眸轻颤,以他的眼界,当即认出那是一点残存多年的神识,而能藏在这块逆鳞结里的神识,不必多想也该知道属于谁。

“敖灼”

从来临危不惧的真君,在这一刻,神色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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