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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十一

早春二月本该是料峭的时候,但气候温暖的洪州竟有了温厚的暖意,梅花未尽,桃李又打上了骨朵。

裘灏坐在洪州前线总指挥所里,对上级的命令感到震惊。

半年前淞州那场会议之后,对于中央军而言,青年联合会已从同泽变为了仇敌。淞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始清除联合会的军官,短短数十天,那一批曾在会议室里沉默着的联合会军官,凡是没有及时表示退出的,不是成为了阶下囚,就是逃离了淞州。

中央军内部的人员变动是前所未有的,裘灏也在短时间内被拔擢为少将旅长。

和委任状同时抵达的还有军令。独立旅被调往西南方向的洪州,那里是追击和围剿联合会势力的前线。

数月来,他们并没有打过什么像样的遭遇战。联合会的主力据说已经不断败退,他们遇到的都是零落的小股队伍,人少势微,根本不成气候,更多时候是在洪州的河湖丘陵之间同中央军捉迷藏。

裘灏很明白,同他对阵的,很有可能是他曾经的同期,是曾经在西征战场上和他并肩作战的同泽。对面也许就是徐衍,也许就是白雨庐。他们都是不易取胜的对手,他很愿意在兵法上与他们一较高下。可在如今这样力量悬殊的形势下,这样的一较高下几乎等同于残杀。

这会是一番最艰难的战斗。

追击到洪州腹地时,独立旅接收了一批打散了的兵员。这些人都和零散的联合会武装交过手,并且做过俘虏。

“这是我们自己的兵员,”裘灏向上级再次求证,“真的一个都不留?”

上级非常肯定:“一个都不留。”

裘灏不禁微微蹙眉:“这符合规定吗?”

“规定?”上级十分意外,上下打量他一番,“什么规定?这是命令。联合会在中央军内部根系复杂,是不是联合会的人,在士兵的层面已经很难以区别。你怎么知道这里面没有奸细呢?”

“这是军法处的工作,按规定流程,也该是军法处严格查问后,再做处置。”

上级从办公桌后看着他。

“你说这么多,都不如严格执行命令。”

上级办公室的窗外就是校场,中间隔着几株红梅的枝桠,裘灏清晰地听见枪声。

负责行刑的军官走了进来,向上级汇报。

“刚才怎么有枪声落了后?这样不整齐。”上级不悦地批判。

“不是落了后,是补了一枪。有一个年轻的学生,那么瘦伶伶的,却给一枪打穿了细脖颈子,没给立刻打死。”那行刑的军官谦卑地弓着腰,笑嘻嘻地,而又很恭敬地,将这原委带着趣味说了。

这趣味也为上级所完全地领略,令他笑了起来:“这究竟是你们枪法准,还是不准呢?”

裘灏站起身,那两个人都抬起头来看他。

“我这就赶回去彻查。”他道。

回营地的路上,耿金石开车,桂成堂在副驾亲手捧着接收的兵员的材料,起先都很沉默。

耿金石到底按不住一肚子的话,离开总指挥所远了,便嘟囔道:“我算是知道了,越是没胆气,越是死得痛苦。挨了两枪的那个,你们没看见,行刑的时候他抖得筛糠一般。第一枪在他颈后开了一个血窟窿……”

“少说几句。”裘灏语调有些生硬。

他想起毛毛颈后有一处小小的暗色胎记,只要他头发略长些就能盖住些许。

有年长的家人曾经说,那胎记像是一滴墨的模样,或许是投胎时点的,毛毛当是个文曲星。可嬷嬷却常说,那胎记的位置不吉利。裘灏以往就很在意嬷嬷这句话,此时更觉得,那胎记的形状,仿佛穿透伤的伤口。

“唉,”桂成堂拢起膝头的文件,叹了一口气,“一共二百九十人,有许多都是年轻人,真叫人于心不忍。”

“上级的命令已经下来了,除了服从,我们能怎么办呢?”耿金石也小声叹气。

“这很不合理。起先是抓了张峥嵘,可他到现在连个罪名都没有定论。后来要剿灭联合会,但联合会究竟做了什么违法的事,也没有说明白。现在,同联合会有过短暂接触的俘虏也不问青红皂白地一概处决——退一步说,就算坐实了张峥嵘和联合会的罪名,也没有任何一部法律会认为这样的处决是合理的。”

“老桂,你说的是法律的问题,”耿金石道,“可这并不只是一个法律的问题。”

“我明白,可法律本该是一切的根本——这甚至不该说是法律,这不过是一种常识。军部做事,难道可以罔顾法律与常识了吗?”

桂成堂的声音里竟有些痛切。

“咳,”耿金石却不愿意听这些话似的,摇了摇头,“就算你这么说,可咱们能怎么办呢?这是军部的命令。要是不处决那些人,就是违抗军令,搞不好还是通敌,也是要军法处置的。这才是咱们眼前的法律与常识呀。”

一席话说得桂成堂沉默下来。许久,他才又叹了一声:“那到底是二百多条人命,是人家家里子弟,怎么能就这么给断送了?”

“现在叹气还太早了,”裘灏开口道,“我看还没到要违抗军令的地步。军部下这道命令,是为了剿除联合会的人。既然这样,我们就把这二百多人审问清楚,是联合会的,就依照军令处置,不是联合会的,我们也不能乱杀无辜。”

前面的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长官……”

他们相互瞟了一眼,又都不说话了。

“怎么了?”裘灏问。

“咳,”耿金石抢着道,“我就怕咱们这么做,一样是违抗上级命令。”

“就算是违抗上级命令,那也是我违抗的,”裘灏淡淡地,“你只是在服从上级的命令。”

“长官,这样做风险太大了,”桂成堂从后视镜里看过来,面色忧虑,“您可不能一个人担这么大的风险。”

审理二百多人的案子可是一件费工夫的事情,桂成堂忙得几天没合眼,只能依靠浓茶和烟叶维持精神。可即便如此,他也时不时觉得精力不济,连话也说不出,只得向旁边的书记官打手势。

书记官领会了:“带下去,押起来。”

坐在面前的年轻人邋遢地穿着军装,领口发黄,都沾着油汗。被提起来时,他“哎”了一声,有话要说。

“你们是要抓联合会的人?”他很郑重地张大眼睛,“我知道谁是。”

这一句话让桂成堂一震,刚想要说话,就觉得心口一阵针扎似的痛。他一手抚在衣襟上,忍耐着坐直了。

年轻人已经报出了四个名字。书记官连忙记了下来。

“你为什么知道他们是联合会的人?”桂成堂问。

“我平时就留心。”年轻人说。

他的确是相当年轻,个头也很高,头发有些乱糟糟的,像是很久没有彻底地清洗过。

“他们其实人还不错,可惜就是脑子不太好。”他老气横秋地用一种惋惜的口吻说着。

这让桂成堂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这个年轻人大概很有城府,可这城府又似乎有些弄巧成拙。他盯着年轻人看了片刻,没有接他的话。

“不过,我知道的可能也不是全部,”年轻人略略低头思忖,“长官,我想最有效的方法,不是把我们圈起来审,而是在我们当中找几个可信的人,暗暗地排摸。”

“想必你就是这个可信的人了?”桂成堂仍旧盯住他。

年轻人抬起头来。

“长官,我说的四个人,您尽管去查。查完了,就知道我是不是可信了。”

桂成堂低头又看了一眼名册上的名字。董涯。他抬手在上面画了一个圈,吩咐:“把他单独押起来。”

“长官,”董涯站起身,还是有话要说,“你们要怎么处置联合会的人?”

“如果证据确凿,会押往校场处决。”

“处决?”董涯露出一丝错愕,“可是,联合会都是不杀俘虏的。”

“是啊,”桂成堂轻轻叹了一声,“可这是军部的命令。”

董涯在他的同龄人中大概可以算得上是胆识过人的,他只怔愣了片刻,就恢复了冷静。

“把联合会的人都处置了之后,我们剩下的人是不是就可以重新整编了?”

“这个,”桂成堂停顿了一下,“我们旅长会尽力保你们的。”

董涯顿时变了脸色。

独立旅的看押室一向会收拾得比较干净,这是桂成堂非常坚持的主张。一连十多天,看押室有人进,也有人出,到最后,只留下了董涯一个人。

董涯是个机灵的小鬼。他好像不知怎么,透过桂成堂的克制,还是看出这是个心软的老好人。每逢他见到桂成堂来看押室,总是很热络地招呼,很亲切地闲聊,只在末尾问一句自己关心的话题。

“桂主任,事情了结了吗?我们这些人,旅长真的能保下来吗?”

起先,桂成堂往往请他稍安勿躁,而今天,却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他们四个的遗书和遗物,就按照他们生前的要求处置吧。”桂成堂对身边的士兵交代了一句。

那士兵得了令,捧着一个包袱先自出去了。

董涯直瞪瞪地看着那个士兵离开,猛地转向了桂成堂。

“事情恐怕没有那么容易,”桂成堂不等他问,先开了口,“军部再三再四地下达命令,让我们处理俘虏。”

“联合会的人不是已经给杀了吗?”董涯有些失控了,“我们也是中央军的人哪!”

“坦白地说,这是我们最不愿意执行的军令。可军部已经下了命令,他们没有什么标准能用来给你们洗脱同联合会的嫌疑。”

董涯失魂落魄地后退了几步,抬起手来将自己杂草似的头发揉得更乱了。

“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一种可能……”

“等一等!”董涯像是想到了什么,“我们都是同袍,怎么能自相残杀?这可不是四五个人,是两百多条性命!军部为了省事,让你们平白无故地杀两百多个同袍,你们真的会这么做吗?”

“我们不想这么做,可是……”

“我有办法,”董涯握住铁栅,眼睛紧紧地盯住桂成堂,“放了我们。我保证,这两百多人不会跟你们作对。我们往西北走,投奔孛州。孛州还是‘西北王’的地盘,那里也有联合会的队伍,他们一直帮着‘西北王’抵御边境的骚扰。让我们去那里!”

桂成堂沉默地看了他片刻。

“你的四位朋友跟我说了差不多同样的话。”

“什么?”董涯脸上露出绝望的神色。

“他们说,二百多个青壮年,还能做很多有益的事情。如果真的猜忌,不如把这些人送到孛州去。由他们四个人上校场,算是给军部一个交待。”

“什么?”董涯震惊地看着他。

“我们已经开会讨论过,这也许是最好的方法了,那二百八十五人今夜就会启程。你和他们一起走吗?”

董涯垂下了头。他本是个高大的青年,此刻却像是干干巴巴地萎缩了。

“我,”他开了口,又犹豫了一下,才说,“我跟他们一起走。”

“你想清楚了?”桂成堂露出一点悲悯的神色,“你出卖了联合会四个人的命,真的还要去孛州投奔他们的队伍吗?”

“他们都知道是我了?”董涯的身体微微地抽搐,“我没有想害死他们,真的,我没有想过军部要赶尽杀绝。张峥嵘不也只是软禁吗?我真的没有……”

“死去的人已经死去了,”桂成堂冷淡地道,“就算那二百八十五个人里面,并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可你能回到那个队伍里吗?”

董涯仍旧轻微地颤抖着,抬起了脸。

“为什么不能?”董涯脸上是一种可怕的冷静和自信,“我跟他们一起生活了几个月,我懂得这个队伍里的规矩。什么地方都讲一个规矩。你只要懂规矩,就能活着。如果军部给我们定的规矩不是一条死路,甚至哪怕他们只留一个人,那活下来的也一定是我。”

《月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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