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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二十五

“好,好,写得好。”

燕访闻声回过头,就见爸爸站在温潋秋身后,又在看他写字。她连忙端起一盏茶,也凑了过去,正看见温潋秋在纸幅末尾落了一个小小的潋字。

那满纸的字是李贺的《南园十三首》,温潋秋虽跟着素雪练了一段日子书法,但却写不出素雪那力透纸背、锋芒毕露的字来,只是笔划干净,有几分别样的清秀。素雪写字向来讲究意兴飞扬,却并不以此来要求温潋秋,扶着那字纸与骆登云评点:“果然是字如其人。”

“他的字,写‘春水初生乳燕飞’自然清新,可是写‘男儿何不带吴钩’就显得太纤巧了。”骆登云含笑地道。

“带吴钩有什么好,那不过是傻意气罢了。我看,能把人生风花雪月、琴棋诗酒写得好,足足够了。”素雪很是包庇。

骆登云不与他争辩,只笑问温潋秋:“这个落款未免太俭省,你的字是什么?”

“我没有字。”温潋秋似乎迟疑了一下。

燕访心里一动,忙抬起手来,抢着道:“我来给你取一个字!”

素雪和骆登云都看向她,骆登云道:“你怎么好给他取字?”

“真的是好字,”燕访不理,只是急切地要说出来,“浮光两个字,你们说好不好?”

“不好,”素雪笑着,连连摇头,“你不要胡闹。”

“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怎么不好?”燕访不服气,“还有浮光随日度,漾影逐波深。”

“更不好了,”素雪面色忽然微微一沉,“浮光随日度,漾影逐波深。这句很是消沉。”

他是一家之主,脸色一沉,燕访便不敢多言了。

直到送别时,燕访都有些闷闷不乐的,温潋秋像是觉察了,临出门时悄悄向她道:“我觉得浮光两个字很好。燕访,你真是满腹诗书。”

燕访的所学也都是幼年的底子,长大后分心的事情多了,便也有些疏懒,听了这夸赞,有些名不副实的羞赧,又有些自鸣得意的欣欣然。

暮色里,温潋秋的面容更显出皎洁,空气中浮动着氤氲的幽香,已经变得寒凉的夜风吹着温潋秋柔软的头发,他的轮廓风度都是柔软的,可过分出众的样貌和轻声细语的沉静又带出一种令人心折的神韵。这神韵之美,更甚于他的皮相,却也更让人屏息凝气。

燕访在他面前半是显摆,半是出神地脱口而出:“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

一句诗没来得及念完,燕访却恍然醒悟,忙一手掩住口。

可惜已经晚了,温潋秋看着她,仿佛有些茫然地问:“愿我如星君如月,这又是什么诗?”

他像是仅仅在问一篇没听过的诗,完全没有旁的意思。燕访有些讪讪地放开手,如实回答:“是范成大的《车遥遥篇》,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月暂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车遥遥篇》。”温潋秋仿佛确认似地重复了一遍,什么也没再说。

蓦地,他偏开头,目光垂落,露出柔和的笑意。

“你笑什么?”燕访有些不安,又有些期待地问。

温潋秋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两人已走到院门前,外面仍旧停着一辆车,这一回并没有人走下来接。

只见车窗摇了下来,一个年轻军官探出头:“毛毛,长官今天有应酬,叫我来接你。”

燕访依依不舍地看着温潋秋上车离开了,沿着白石子漫成的路走回去,心里懊恼地想着,这段路怎么这么短,她只才念完那段诗,就到了尽头。她忐忑地回想温潋秋那个柔和的笑意,究竟他是笑什么呢?

“小哥哥儿,你忙的什么?回家来也不吃饭。”

耿金石向来热衷于上长官家里来,别的且都不说,只为了嬷嬷那一手好厨艺,他也是值了。

天冷了,嬷嬷用小砂锅炖了排骨藕汤,满屋子飘香。可毛毛一进门就往书房里去翻书,也顾不上吃饭。耿金石等不及了,自己先盛了一碗,三口两口下肚,爽快地“哈”了一声。

嬷嬷还在书房里劝毛毛出来吃饭,耿金石便在书房门口喊了一声:“嬷嬷,我去俱乐部接长官回来。”

“急什么,”嬷嬷忙又出来,“吃了饭再去,他有应酬,也是要吃饭的。”

“长官嘱咐我了,让我早点去,今天席上有几个难缠的人。”耿金石解释。

“最近这是怎么了?不年不节的,哥儿倒这么多应酬。”嬷嬷跟着他问。

“咳,嬷嬷你不知道,古今奇闻,”耿金石一面戴军帽,一面往外走,“前几年和中央军闹翻的一个军官,又被请回淞州来了,居然还能再官升一级。这段时间都是因为他,才有这么多酒局。他和长官都是湘州出身,又是军校同期,长官便总被拉去作陪。”

“难道是徐衍?他回来啦?”嬷嬷对徐衍倒是记得清楚。

“不,不是,”耿金石回过身来,“是白雨庐。”

中央军军官俱乐部是一栋介乎办公楼和饭店之间的建筑。这栋楼外观很是朴素,碧顶灰墙,还挂着军旗,内里却装点得温暖舒适,有宽敞的大厅,柚木色的扶手楼梯,以及厚厚的地毯。这里既有舞厅、咖啡厅、酒吧等娱乐的场所,也有各式包厢,以及休息的客房。

夜晚正是热闹的时候,耿金石赶到包厢,那一顿饭好歹还没吃完。桌上的人多半都比他的长官军衔高,他连忙敬了个礼,扯出一段之前编好的“公务”。

“别来这一套,”坐在主位的是五星上将,“什么公务在我这里都不管用。都给我坐着。”

席上的人并不多,加上耿金石也才六个人。白雨庐坐在主宾席上,他没有怎么变样子,还是那样黝黑、瘦削,然而十分精干。可他又明显不像是之前那个意气风发的白雨庐,剪得极短的头发梢一茬茬地发白,眉头紧锁,并不是表达忧愁,而像是已经形成习惯的面部表情。

耿金石被两个哼哈二将似的人物让在裘灏下手,看到那位请客的老东西身边还坐着一个女孩儿,不由心里咯噔一下。

今天他和裘灏费尽心思搞一出“公务”出来,就是因为裘灏不肯与这老东西同席。耿金石起先还纳闷儿,这老东西资历极深,打仗也是一把好手,自家长官原本是喜欢钻研兵法的,难得遇到这样的老将,怎么长官倒不肯多去套近乎?

“哼,他这个人有才无德。”长官冷冷地说。

“他怎么个有才无德?”耿金石按捺不住好奇,寻根究底起来。

长官迁怒似地,也冷冷看他一眼:“他收养自己兄弟的遗孤,却把小姑娘给强占了。”

难怪。耿金石哑然。

此刻他看着那女孩儿,猜到应该就是那老东西的侄女儿。女孩儿脸上还带着一点稚气,眼神却木呆呆地,有些死板。她的长相其实算不上出挑,却又明丽之色,皮肤有些暗,却是南国美人那种有光泽的暗,一张脸盘儿有些直上直下的方正,却又有一个尖尖的、小巧的下巴

若论五官,她只漂亮在一双寻常女人家描画也描画不出的乌黑秀丽的弯眉,以及狭细上挑的眼梢。她梳着女学生常见的束在脑后的长辫子,却又把额前的头发烫出一个精致的波浪,透出些怪异的妖冶来。

她才多大?耿金石不由一阵揪心。看模样也就十五六岁。他把目光挪到那老东西脸上。

老东西发顶稀疏,两颊像一只发酵充分的胖面包一样鼓胀着,满面油光。他正神采飞扬地说着昨晚一场精彩的牌戏里他手气多么顺,又挽留白雨庐和裘灏:“吃完饭,就叫他们支起牌桌来,咱们也会一局。”

“我不会打牌。”裘灏直截了当地道。

“你会打仗,不会打牌?”老东西笑了,倒是和气,“新手上牌桌运气最好,你或许能从我手里赢一把。白雨庐,你会不会打?”

“我是没指望赢一把了,”白雨庐一开口便是令人如沐春风的声音,“玩一玩也无妨,只是不宜太迟。”

“嗬,我以为你也不会呢,”老东西眼睛闪闪发亮,有些不怀好意,“当初就是你们联合会的军校生,闹着要清肃军队的生活风气,搞得老子差点因为打牌被削了职。”

“您这是和我开玩笑,”白雨庐仍旧和煦地道,“这事和联合会有什么关系?那时候我们都是您的小辈。校长又怎么可能为打牌这点小事削您的职?出这事时,我还在校长身边办事,您诓不了我。”

“啧,你瞧,他这脑瓜是好使,什么事都给你记着,”老东西说着,不以为耻反以为傲似的,“我也不过就是睡了个女人。他妈的,前线打着仗,援军迟迟上不来,倒把师长的老婆送上来了。都是这个傻女人自己心急,要不,我吃得着她这一口?”

他得意地大笑起来,像是讲述什么丰功伟绩。

这个人固然是有些不要脸,但又不要脸得坦荡爽朗。这样的人却是容易受欢迎的。若不是预先知道了他对自己侄女儿下手的事情,耿金石大概也会在这低俗的风趣里觉得这位将军很是平易近人。

那哼哈二将也跟着老东西笑,裘灏却微微地沉了脸。

“你看他,”老东西看见了,指着裘灏,却仍旧不恼,“他不爱听这个,算了算了。他是个正经人,这话我不提了。碧漪,你给裘大哥敬一杯酒。”

那女孩儿叫碧漪,听着也是个精挑细选的名字,想来是曾被父母视若珍宝的。

碧漪麻木地端了酒杯要站起来,却见裘灏将酒杯往桌上重重一顿,道:“不必,这杯酒我领了。”接着便举杯一饮而尽。

老东西看着裘灏,不说话,碧漪也仍呆呆地端着酒杯,不敢坐。

白雨庐抬手看看腕上的表:“已经快九点了,不如先把牌桌支起来。打不了几圈,我也该回去了。”

听了这话,老东西点点头,那哼哈二将便出去张罗。白雨庐也站起身来,推裘灏一起去抽支烟。耿金石看着他俩走出去,忽然惊觉包厢里只留下自己对着那老东西和那女孩儿。他正要编个借口去盥洗室,却听碧漪开口:“伯伯,我去洗手。”

“去吧,”老东西声音很慈祥,说出来的话却很轻薄,“路上别叫人臊了皮去。”

这哪像是该对侄女儿说的话,耿金石按捺不住想皱眉。碧漪却全无知觉一般,仿佛那只是一句平常的嘱咐,低着头走出去了。

“我去看看我们长官。”耿金石的借口只能变得更拙劣了。

老东西没大理论,只是笑了几声:“他又不是个三岁孩子,你不看着,他能被人拐去卖了?”

出至走廊,耿金石才缓缓吐了口气,抬头却一眼看见碧漪的背影。她并没有去盥洗室,而是走了相反的方向,去了走廊的尽头。

走廊尽头不过连着服务生上下的楼梯,偶尔有服务生在那里休息,也有人会在那说两句悄悄话。她一个人去那里做什么?

耿金石心里莫名有些不安,连忙跟了过去。

然而,碧漪只刚走到楼梯旁便停了下来。耿金石跟她隔了几步,听见了白雨庐的声音,很低地说话:“……这样,碧漪也……你是伤她的心……”

“你怎么同她认识?”这是裘灏的声音,不避不让地问。

白雨庐叹了一口气:“你在湘水救了我妹妹那一回,碧漪……也在那所医院。”

静了片刻,裘灏又道:“我就是看不惯,这老东西明目张胆,满桌子的人,连我,都不敢说一句话。”

“你真的看不惯,何须用说的?”白雨庐道。

“这话是什么意思?”

白雨庐又沉沉叹了一口气,道:“你不用多想了,我知道你是好意,但你不喝碧漪的酒,她也不会好过的。”

耿金石看见碧漪瘦小单薄的身体动了一下,她向前走了出去。

“白大哥。”她说着,抬起手来。

白雨庐闪身从角落里走出来,看向碧漪的同时也看见了耿金石,却没有说话。

“白大哥,”碧漪已经拉住了白雨庐的手臂,“我,我已经不想活了。我想从这窗子跳下去!”

女孩子轻轻啜泣起来,声音很细弱,却满怀着哀怨和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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