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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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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日,淞浦城的城隍庙要举办一场灯会,不仅有各色花灯,还搭了戏台,布置得很是热闹。嬷嬷想去城隍庙里拜一拜,也愿意看场热闹戏。裘灏自然要满足她的心愿,临时把耿金石叫来开车,连温潋秋也带上,一起去城隍庙看灯会。

城隍庙的建筑错落,都被灯火映得金光辉煌。夜色如昼,游人如织,裘灏扶着嬷嬷落后了几步,耿金石领着温潋秋走在前面。

耿金石无论是看见兔子灯和泥人,还是看见麦芽糖和糕饼,都停下来问温潋秋要不要。

“我不要。”温潋秋很不愿意他把自己当小孩看,一概蹙着眉摇头。

耿金石毫不在意,自己买了一个孙悟空的泥人拿在手里。

“原来是你自己想要?”温潋秋惊奇地看着他。

“毛毛,你看那是什么?!”耿金石无暇顾及,已经全情投入在逛灯会的兴奋中。

只见有一列人提灯而来,中间还夹着锣鼓手,声响震天。后面跟着一辆花车,上面站着一个极娇俏的人影儿,怀里抱着一只兔子灯,扮的是嫦娥。

人潮立刻涌动起来,都往那一列提灯□□的队伍旁挤,温潋秋几乎被推了个趔趄,在耿金石手肘上扶了一下。

那花车走得很慢,还隔着几步远,温潋秋忽听耿金石“哎呀”了一声。

“怎么了?”温潋秋问。

大概是太吵了,耿金石没有听到他的问话,只是伸长了手臂冲着那花车上的人招呼。

“嘿!小花旦,是你呀!”

花车上的“嫦娥”动了动,低头往耿金石这里看了一眼。

原来是耿金石认识的人。温潋秋好奇起来,仰着头,也仔细地要去看那位“嫦娥”,却见那位“嫦娥”也在看他。

“长官!长官!”耿金石又向身后挥手,大呼小叫地,“你来看,这个‘嫦娥’是谁?”

温潋秋一看之下,只觉得那位“嫦娥”好像有点面熟,正自发愣,就听裘灏在背后叫他:“毛毛。”他连忙回过头去。

裘灏皱着眉,隔着几步,神情严肃地看着他:“过来”

“怎么了?”温潋秋不明所以,却还是向着他走过去。

围观看灯会的人都在向前挤,他往反方向走,根本走不动。还是裘灏一伸手臂拨开人潮,把他拉到自己近旁来。

“什么事?”温潋秋仰头问他。

“这里人太多了,别凑这个热闹。”

“嗯,”温潋秋应了,“那我叫耿金石也……”

“别管他。”裘灏握住了他的手腕,没再让他转身。

城隍庙周边的茶寮在元宵夜都是要彻夜开着的,也都装点得金光闪耀。

嬷嬷已经走累了,被兄弟俩左右扶着,才在一间茶楼里坐下,外面就放起了烟花。

“你们两个玩去吧,不用陪着我,”嬷嬷还是操心,“我就在这里坐着,等那戏台开唱了,我就听戏。”

旁边坐着的一家人,看见窗外的烟花光色,便站起身来,要往外走。当中一个最年幼的小男孩,一步拦在父亲面前,张开手要父亲抱。

“小哥哥儿,”嬷嬷悄悄地指给温潋秋看,“你小时候也是这样。”

那小男孩已经被他父亲抱了起来,满足地咬着手指头,趴在父亲肩头。

温潋秋看着,有几分艳羡。

“平时都是哥儿抱着你,就是他惯着你,”嬷嬷还在絮絮叨叨地怀念旧事,“老爷向来是不大会哄孩子的。我们哥儿心软,这是随了太太的性子。”

“好了,嬷嬷,”裘灏笑着打断了她,“毛毛,我们看烟花去。我知道一个好地方。”

他伸出手来,温潋秋把手掌搭了上去。

城隍庙里有一座八角阁楼,里面每一层都绘着民俗故事传说。从第一层到第三层,阁楼面向烟花的一侧都挤了满满的人。直到第五层,人群才算稀疏了。

一朵桃红色的烟花在半空中倏然地炸开,给四周都镀上了一层艳丽的红光,引起了众人一阵惊叹。

“这烟花放得好,开的是桃花运。”人群里有人抖机灵地说。

温潋秋的手被裘灏轻轻牵了一下,他茫然地看他。裘灏又拉着他往上走,一直走到了顶楼。

顶楼只有一对学生模样的青年男女,紧紧靠在一起,被顶楼的寒风吹得抱住了臂膊。

夜风猎猎,温潋秋双手搭在围栏上,很快就觉得指节都要被风吹透了。

裘灏一手覆上来,将他的手指都拢住。

他就站在他身后,如果他把另一只手也覆上来,就几乎是个拥抱。

旁边的两个学生先后好奇地侧着脸看向他们。

这使得温潋秋的心跳急促起来。他看向烟花,假装没有注意。

每一朵烟花从地面上升时都有一瞬短暂的寂静,在天空中炸开的声响,又在云层间引起轻微的回响。

八角阁楼只不过七层,站在顶楼却仿佛已经同人间烟火隔绝了似的,就连五层的人声听起来都是模糊的,更衬出高处的寂静。

一簇最为灿烂的金色烟花腾地而起,怦然映亮了似乎很靠近的天空,也引发了一阵似乎很遥远的欢呼。

“这个最好看!”旁边的女学生高兴地扬起手臂指着,“是不是?”

“还是你最好看。”男学生很斯文的样子,却不避讳地说着哄她开心的话。

又一束烟花升空,炸开时淹没了那对恋人甜蜜的低语。温潋秋好奇地看过去,就见女学生大方地扬起裹在围巾里的脸,让男友亲吻。他们旁若无人地亲昵着,直到烟花表演结束,才挽着手下了楼。

烟花熄灭后留下的淡淡烟雾在半空中弥散,地面上凝固了人群也渐渐地又流动了起来。

“我们也走吧,毛毛,”裘灏说,“这里太冷了。”

他说着,把另一只手也覆在他的手背上,像拥抱一样地环着他。

温潋秋摇摇头,依恋地往他怀里仰。

夜空中的云是斑驳的,像是豹子的花纹,笼着一团雾蒙蒙的圆月,寒浸浸地发白,更透出了一股寥落,和地面上的灯火辉煌显出差别来。

“哥哥,我想多和你待一会儿。”温潋秋有意撒着娇。

“毛毛,我们只是下个楼。”裘灏像是在笑他。

“我想只有我们两个待在一起。”温潋秋说着,怕他还不明白,回过头来,轻轻踮起脚尖,想去吻他的喉结。

裘灏抬手拦了他一下。

“哥哥。”他仰着脸,几近央求。

“不行。”裘灏却给了他一个有些严厉的脸色。

“为什么你不亲我呢?”温潋秋吐出疑惑。他很委屈,可被裘灏这么拢在怀里,他又很痴迷。

阁楼顶层空荡荡的,看不见别的人,裘灏却还是捂住了他的嘴。

这不是他要的,可到底是裘灏的肌肤贴上了他的嘴唇,他竟然因此觉得身体发软。他捧住裘灏的手,张口就往他手心里咬,只有一侧的尖牙咬到了一点点皮肉。

那一点点皮肉不容易咬住,温潋秋反复地咬了几口,裘灏都没有要制止的意思,只是越来越紧密地把他往怀里拥。这让温潋秋甚至有些陶醉,他软绵绵地、然而贪心地在裘灏手心里一口接着一口地咬下去,难耐地、温热地喘息。他的嘴唇沾得湿漉漉的,贴在了裘灏掌心里。

裘灏猛地把他抱紧了。有什么东西沉沉地落在他头发上,温潋秋隔了片刻才意识到,那是裘灏的亲吻。

从八角阁楼上走下来的时候,温潋秋也要挽着裘灏的手。裘灏掌心里的牙印儿都还清清楚楚,他却不喊痛。他们一层一层慢慢地下,细细地看着那些民俗画。一卷《嫦娥奔月》的图画看到头,就看见一个活灵活现的“嫦娥”竟从楼梯旁冒了出来。

温潋秋吓得倒退一步,却见“嫦娥”身后又冒出了一个耿金石。

“长官,”耿金石很欢快,“水轻澜说要来见个礼。”

只见“嫦娥”水袖一拂,果然盈盈一拜。

“裘长官。”

他的声音娇柔,却又明显是男子的声线。

“毛毛,来来来,你看看,他和你像不像?”耿金石笑嘻嘻地对着温潋秋招手。

裘灏一眼扫过去,耿金石立刻讪讪起来,改口道:“你们的身量差不多。”

温潋秋早已仔细地打量起水轻澜,他觉得他们并不十分相像,但轮廓上确实有几分肖似。这本来让他觉得亲切,想要对水轻澜笑一笑,却不料对方露出了轻蔑的神色:“我说呢,难怪我是杜鹃,原来牡丹在这儿。”

“咳,你别不服,咱们毛毛的确是长得好。”

“耿金石。”裘灏出声了,耿金石又连忙闭了嘴。

水轻澜不悦地将水袖一甩,又佻达地看了裘灏一眼。他今日的妆扮花团锦簇,比画卷上的嫦娥更鲜艳。

“裘长官怎么在这儿看《嫦娥奔月》?今儿晚上就有我的《嫦娥奔月》,您不来给我捧捧场?上回的《牡丹亭》,都是因为您,唱到要紧处,倒没下文了。”

一段时间没见,他身上那点孩子气似乎都已经没了,完全是驯熟的江湖做派。一番话绵里藏针,意有所指。

“是我不懂戏。”裘灏有意避其锋芒,退让了一步。

“我知道你不懂,”轻澜话是冲着他说,眼神却往温潋秋身上溜,“牛嚼牡丹,可不是都糟蹋了。”

只有裘灏知道他这番话里是怎样龌龊的猜想。这猜想算不得真实,却也算不得完全的虚假。裘灏看着他露骨的眼神,抬起手将温潋秋往身后挡。

“你会唱《牡丹亭》?”温潋秋全然不了解这些对话里的机锋,也不明白裘灏为什么挡着他,他攀着裘灏的手肘,好奇地看着水轻澜。他没有听戏的习惯,一来是裘仕昌将戏曲也归为玩物丧志的东西,不许子弟沉溺;二来他在书塾里的老先生那里听过,也并不感兴趣。

他记住了《牡丹亭》,还是因为彭九材曾经问过他,他那支关于爱的曲子,究竟写的是什么。他只敢半真半假地答,说是在梦里遇到的恋人。

就连这话说出来,他也已经十分忐忑了,只等着彭九材说一句荒唐。

然而,彭九材只是很高兴地摸着胡子,说:“梦中之情,何必非真。”

这句话居然合上了他旧日的心事,他仰起头,很是崇拜地看着彭九材。

“你没听过这句话?”彭九材也瞪大了眼睛看他,“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汤显祖写在《牡丹亭》里的。”

水轻澜抬手摸了摸头上的珠翠,手指真似柔荑一般。

“我会唱,”他慢条斯理地说着,“你要听,我唱给你听。你听哪一段儿?”

“有没有,梦中之情?”温潋秋试探地问。

“哦,《惊梦》,”水轻澜露出些许嘲弄,“巧了,我给裘长官也唱过这一段儿。”

“毛毛,今天就别听了。”

裘灏正要阻止,水轻澜故意作对一样,已经唱了起来:“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

“轻澜,”裘灏有意叫得亲昵了一些,“我们今天听你的《嫦娥奔月》,又是应节戏。你该什么时间候场?”

水轻澜含着讥诮的笑:“迟些去也不晚,现在去也正好。”

“耿金石,”裘灏道,“你送轻澜去候场。毛毛,我们接上嬷嬷看戏去。”

温潋秋并不舍得就离开,他还不知道《牡丹亭》里的梦中之情是怎么回事。他有些怕水轻澜,却还是在走到阁楼底层的时候,从裘灏身后悄悄落后几步,到水轻澜跟前小声问了一句:“《牡丹亭》的梦中之情,是什么样的故事?”

水轻澜乜斜着眼睛看他,又露出轻蔑的神色:“说的是官宦小姐杜丽娘,在花园里睡着了,梦见了一个手持折柳的书生,两个人在梦里云雨欢幸。”

“在梦里什么?”温潋秋没听明白。

“云雨欢幸,”水轻澜又重重地念了一遍,“你没听见我刚才唱的?”

温潋秋听见了,但是他听不懂昆曲的咬字。

“紧相偎,慢厮连,”水轻澜用白话说给他听,眼神古怪地打量他,“就是两个人脱了衣服,紧紧抱着……”

温潋秋顿时红了脸。

“哟,嘴上说说的事,你还害什么臊,”水轻澜往裘灏那边飞了一眼,“你们没这么着过?”

温潋秋已经羞得说不出话,只能用力摇摇头。

“我还以为——”水轻澜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又很快压低了声音,“他不肯是不是?”

温潋秋心头一跳,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我一猜就是,上回他同我也是这样,真是怪得很。”

“他同你?”

“啊,”水轻澜不在意地答应着,也不那么盛气凌人了,反倒扬起眉尖诉苦,“都抱着亲了嘴儿,他又不肯了。”

“他亲过你?”温潋秋听了,只觉得一阵目眩。

“怎么?难道他没亲过你?”水轻澜看了他一眼,浮滑地道,“我还觉着他怪疼你的。你跟着他多久了?”

温潋秋这才明白过来,水轻澜把他当做了一个以色侍人的人。

“我没有跟着他,”他觉得水轻澜不像是有恶意,便忍着屈辱,还是客气地回答,“他是——他供我读书,不过就是这样。”

“哦,”水轻澜眼珠儿一转,又讥诮地一笑,“原来你还不懂事儿呢。难怪他要找人。这下我就都明白了。”

他们先后从阁楼里跨了出来,水轻澜侧过身子,又往温潋秋脸上仔细看了看。

“你确实是长得好,”他有些酸溜溜地说了一句,“我要是长你这个模样,兴许就也有人供我读书了。你不知道,学戏,苦啊。”

“毛毛!”

温潋秋听见裘灏叫他。

“毛毛,过来。”

很迟钝地,温潋秋意识到,裘灏似乎不愿意他同水轻澜走得近。

水轻澜撇开脸,阁楼外璀璨的灯光映在他眼睛里,竟让他轻蔑的表情带上了几分闪耀的温度。他甩开水袖,沿着阁楼外的阶梯走了下去,衣袂飘拂,是登仙一般的架势。他是个心高的人,是要做角儿的。

他就那么飘飘欲仙地走进了人群,耿金石跟在他身后,四周的人都惊羡地侧目,为他让开了一条路。

远处传来锣鼓声,戏台就快要开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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