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三十九

特务处审讯室的门都是沉重的铁门，门枢扭转的时候会发出尖利的金属声。

伴随着这声音响起来的，是更令人心惊的笑声。

“这是怎么啦？”谢道飞人还没进审讯室，话音先到，“从哪里请来的戏班子，一台接一台，专唱《二进宫》呀？”

“谢处长也懂戏？”梅鹤至还穿着一身体面的西装，头发却乱糟糟地飞了起来，“这可是一出辨忠奸的好戏，晋剧里还有个别名，就叫做《忠保国》。”

“我自然没有梅先生这么精通。梅先生，这回怎么又有人来告你有联合会的嫌疑？梅先生，你一个书生，哪里和这么多人结下梁子？”

“谢处长，这你就不明白了，”梅鹤至翘着嘴角，眼睛里却并无笑意，“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你别看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若论暗中放箭，借刀杀人，你未必比得上。”

谢道飞拱起手来：“佩服佩服，看来梅先生也能掐会算，已经知道是谁来告你的状了？”

梅鹤至心底涌起一阵悲哀。

一夕之间，淞州文艺界连接三十余人被捕，这不由得他不去想，是联合会淞州文委内部出现了叛徒，而且还是个颇为关键的人物。

这个人必定是他曾经的朋友，是他熟识的人，即便没有和他一起醉过酒，在夜晚里狂呼大叫地唱过歌，也一定曾被他坏笑着揶揄，或是轻佻地招惹。

“梅先生，我们也算是打过交道。不瞒你说，已经有人上门来保你。谢某多留你一日，也是多一日的麻烦。你们书生口诛笔伐的能耐，我也是万万比不上。谢某是想着日后好相见，不知梅先生意下如何？”谢道飞说着，将一沓纸，连同笔墨，一起推了过来。

纸面泛着微微的光泽，梅鹤至用指尖一摸，颇为风流地一笑：“这样好的纸，我写稿都没用过。谢处长盛意难却，我一定点墨也不浪费。可就是深夜伏案寂寞得很，要是有红袖添香，那就更好了。”

他真那么回事似的，诚恳地看着谢道飞，仿佛指望特务处能弄个美人到牢房里陪他。

一个人若是打算明哲保身，也许可以轻易无耻，却很难对性命攸关的事情如此轻佻。谢道飞心知他未必配合，便刻意喟叹了一声：“对了，有位言小姐来探望梅先生。我的人看她还怀着身孕，就拦住了。让有了身子的人来这里给你红袖添香，我看恐怕不大合适吧？”

梅鹤至一脸风流的笑顿时没了。

——这一定是言玲玲。他知道。

言玲玲不仅是他的秘书，他的情人，也是他志同道合的伙伴。能在这个时候孤身来特务处探望他的，只可能是她。可是他们明明在几个月前就分了手。言玲玲发觉他掩藏着两三桩风流韵事，是愤然离开的。

她怎么在这个时候回来？

她……怀孕了？

雨水节气未落滴雨，却寒气逼人，湿浸浸地透进人的骨头缝里去。

言玲玲向来是个体面端庄的美人，来特务处吃闭门羹，也一样敷着淡雅明艳的香脂粉黛，穿着剪裁精良的昂贵大衣，就连腹部微微隆起的线条都很优美。

下午四五点钟，寒气愈重，她撩起围巾遮住了乌黑发亮的长发。

门岗亭站着的门卫是个看起来最多二十岁的小士兵，脸膛黝黑，鼻子和下颌的线条都利落得像是个果决的男子汉，却几次三番悄悄地看向言玲玲，像是有些怜香惜玉。

“阿姐，”他说话略带口音，“身子有几个月了？天很冷的，你总是天天在这里等，对身体不好。”

言玲玲神色忧郁，闻言看向他时，却仍然绽出温柔的笑意：“才五个月，不妨碍的。”

这一笑俏丽，却又带着眉间的愁绪，楚楚动人，把小门卫看得怔了一下。紧接着，他欠身往特务处院子里张望了一番。

“阿姐，”他快速地从门岗亭里拖出一个凳子，“你坐。”

“谢谢，我没事的。”

就在言玲玲客套的时候，他又往院子里看了一眼，像是怕被发现。

“你坐，”他一面坚持，一面又悄悄地补充，“我叫你起来，你就起来。”

言玲玲挑起嘴角，又是略带愁容地一笑，低头领了他这份好意，虚虚地在凳子一角坐下。

“阿姐，是孩子的爸爸在里面？他知道你这样等着他，也会心疼的。”

“他？”言玲玲只是无奈地轻轻叹息。

“我明白了，阿姐有苦处，”小门卫很是同情，“他如果是个好男人，就不该被抓进来，该好好顾着家里的女人和孩子。”

一语未了，就听不远处传来汽车鸣笛的声音，小门卫立刻道：“阿姐！”

言玲玲站起身，见他利落地把凳子一藏，站直了。

一辆军车缓缓驶近，在小门卫身旁停了下来，摇下车窗，递出证件。

小门卫低头看了，突然激动起来，“啪”地敬了个礼，目送着军车进了院子。

“这是谁？”言玲玲有些好奇，多问了一句。

“是第一军第二师师长裘灏！”小门卫还是很激动，“阿姐，你听过他的事没有？他打仗很是厉害呢。”

他低头一看，那美人阿姐往前走了两步，脸上露出惊疑的神色。

“裘将军，裘将军。请上三楼。”

迎接裘灏的人名叫周蓼云，是谢道飞身边新任的主任秘书，高大，白胖，面善，架着一副眼镜。据说他是留洋归来的特工高手，行事风格与谢道飞迥然不同。

按理说，初次见面，裘灏本该客气，可他此时心急如焚，几次把带路的周蓼云甩在身后。

“请，请右转。”周蓼云加紧追了两步，却也只有在后面给他指路。

三楼西侧第二间是周蓼云的办公室，直到裘灏在锁住的门前站定了，周蓼云才终于赶上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串沉甸甸的钥匙。

“裘将军，请。”

这间办公室朴素得几近简陋，靠墙都是灰白色的书柜，靠窗一个大办公桌，垒满了书，靠门还有一个小桌，旁边坐着一个人。

是温潋秋。

他手上还戴着镣铐，松散地套着一件大衣。大衣没有扣上，露出散乱的衬衫领口和脏污的毛衣前襟。

办公室里吊着一盏光色惨白的灯，映得他脸色憔悴，唇边带着伤口，还在渗血。

裘灏一句“毛毛”还未出口，就听他镇定地道：

“裘灏。”

他竟这样称呼他。

耿金石先一步冲上去，先是看他的脸，又着急地往他身上轻轻地拍：“怎么回事儿啊毛毛？这伤怎么回事儿？他们给你上刑了？”

上刑也不是乱来的。

虽然周蓼云并不欣赏谢道飞血肉横飞的风格，但也知道他拿捏着分寸。何况，这少年模样的孩子刚抓进来，周蓼云就听说他的哥哥是中央军的大官。只是没想到，这位大官竟然是近来春风得意的裘灏。

谢道飞不过是隔三差五地把少年带到刑牢里吓唬，多数时候都是让他看着别人受刑，只偶尔两三回把他也绑在刑具上去审问几句。

刑牢很冷，少年被剥得只剩一件白衬衫，一张脸终日浸泡在泪水里。

行刑的人强行拉开他两只手，往刑具上缚住，他也不出声，也不反抗，只是浑身颤抖地张大眼睛。

他的眼睛极美，每一个线条都像是工笔描绘，盈着泪光时，更是说不出的动人。

“瞧弟弟这皮肉，比女人还白腻，”谢道飞屈起鞭子，用弯弧处缓缓扫过他从袖口裸露出来的手臂，“打坏了你，我老兄该心疼了。啧，连我都不忍心。”

少年畏惧地缩了起来，闭上了眼睛，咬住了嘴唇，像是无望地等待受刑。他属实是柔弱的，从一开始就是屈服的姿态。他知道自己反抗不过这样血腥的暴行。大概他甚至从未想过，人可以对同类做出这样酷烈的行径，还带着谑玩似的不以为意。

“弟弟，我同你哥哥有交情的，你别怕，就告诉我，”鞭子粗糙的侧边从少年的领口缓缓向上，摩擦着他颈侧雪白的皮肤，轻轻点在他嫣红的嘴角，“你到底是不是联合会的人？”

眼泪沾湿了那鞭子的一点边缘，少年发着抖，却未发一言。

若是按照周蓼云的想法，他们不该在这少年身上浪费时间。

这一回的抓捕是按照可靠的名单周密部署的，几乎在同一时间下手。那份长长的名单详细列举了淞州文艺界有分量的联合会人物，抓捕至今，只有三个人漏网，而这少年的名字根本不在其中，是抓捕梅鹤至的小组始终没等到梅鹤至完全落单，就干脆把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少年一起带了回来。

这少年和梅鹤至无疑过从甚密，可即便他是联合会的人，也是无足轻重的小卒。有审问他的时间，不如去对付那一批身份确凿的大人物。

可谢道飞却像是对少年抱有执念。顾忌着裘灏，他不能真的对少年下手，却让少年在刑牢里旁观了他所有最残忍的手段。少年闭着眼睛不肯看，却仍旧听得见号哭与惨叫，他手脚都被束缚着，只能一直紧紧地咬着嘴唇。

“谢处长没有对令弟动刑，”周蓼云公事公办地道，“这伤口是令弟自己弄出来的。若是真的动了刑，他也不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

说着，他冷笑一声，并不掩饰自己置身事外的傲慢。

周蓼云并不把顶头上司谢道飞看在眼里，对一般的军官也同样轻蔑。他从世界顶尖军校毕业，无论出州军校被吹得多么神乎其神，在他看来也不过是仓促拉起来的草台班子。可惜造化弄人，他在海外刻苦攻读的数年，也正是中央军飞速扩张的时期，他竟因此错失良机。

时势不等人，短短几年间，中央军内部已经是壁垒高耸，上升渠道狭窄难寻，甚至隐隐有了一言堂的趋势。

当年谢道飞还攀得上曾伯龄，如今周蓼云论才华背景，不知比谢道飞高出多少，也还是入不了曾伯龄的眼。他老人家身边有才华的人太多了，才华也就不值钱了。

现在最值钱的，唯有忠心和情分。这对后来者而言，无疑是沉重的打击。忠心是要一分分证明的，情分也得一点点攒。

人人都知道，曾伯龄最宠信的就是当年他在出州军校亲自教导、又曾随他西征的那一批军校生。那是人命如草芥，英雄即枯骨的黯淡岁月，可凡是熬过了那段时日的，都是幸运儿。

裘灏无疑就是这样的幸运儿。可即便是他，为了从特务处捞出自己不懂事的弟弟，也足足被敲骨吸髓了一番。周蓼云难免有些幸灾乐祸——他听说，这位年轻的将军甚至不得不卖掉自己一处宅院。

这固然说明裘灏为人清廉，可在如今纸醉金迷、繁花似锦的淞州，传出这样的故事，也着实足以被人引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与笑柄。

“长官，长官。”

耿金石扶起刚刚脱了镣铐的温潋秋，就见裘灏微微低头，颇具压迫性地看过来。

长官今天颇为奇怪。明明来的时候心急火燎，也不知道毛毛究竟被关在哪儿，他就只管往前冲。及至见到了人，他却问也不问一句，扶也不扶一下。

不过，凭耿金石的聪明才智，他还是很快就想明白了。

毛毛算是给长官捅了个大篓子，谁知道那梅鹤至竟还真是个货真价实的联合会要员！

耿金石不由感慨自己未卜先知——他早就告诉过毛毛，别和梅鹤至走得那么近。

裘灏一抬长腿，又是自己走在前面。耿金石只得扶住了越发弱不禁风的温潋秋，还伸手替他拢了拢大衣的衣襟——这都是往常长官常有的关切，耿金石看也看会了。

暮色已合，寒风凛凛。

耿金石按着毛毛的后脑勺把他塞进车里，自己爬进了驾驶座。

“长官，咱们去嘉西义路？”

他习惯性地向裘灏确认。

早在来之前，裘灏就和他交待过，直接把毛毛送去嘉西义路的新房子。

原来那温馨的石榴小院已经没了，院子卖了，连嬷嬷也被长官送回临湘养老了。耿金石思及此都颇为伤感，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尝到嬷嬷那一手好汤饭。

不知裘灏是不是也一样在伤感，总归他没有立刻答言。

“长官？”耿金石看了裘灏一眼，却见他正微微抬头，从后视镜里看着后座上一直低头不语的毛毛。

“不，”裘灏收回目光，“回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