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3 章 第一百六十二章 娜仁托雅

第一百六十二章娜仁托雅

当游子龙刚踏上前来北舟城的旅途时，他也曾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洋洋自得。

沈让一意孤行要来北舟城，大多数人都是不理解的。哪怕是自诩和他是知己是天生一对的游子龙，也对此持反对意见。可当事态发展至今，江起云说外骨骼虽对康复略有助益却并没有那么神乎其神，谭初说沈让的身体和精神都濒临崩溃，游子龙突然就明白，沈让那些天如此坚持，并不是因为他刚愎自用，而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他已经预知到了自己身体和情绪的极限，原本大约是想鞠躬尽瘁，却被突然发现的异能打乱了计划。他想借着剩下的这些精力，成就最后一点意义，为人类做些贡献，也许在北舟城多活几年，能看到人类得救的一天，也算是个活下去的念想。可游子龙的不告而别、南A区的狼子野心，哪怕他仍游刃有余地周旋其中，却也大大加速了他的耗竭。

时至今日，沈让如果没挺过去，他游子龙难逃其咎。

他站在夜幕苍穹之下，对着炎溯房间的灯光嚎啕大哭。他不能否认自己在某个瞬间也出现了后悔的念头，是不是他亲手断了让让本能选择的生路，如果他跟着让让来北舟城，他一样可以照顾让让，让让可以接受最好的治疗，哪怕不开心，但至少活着，在一起。哪怕不在一起，活着，就安安稳稳地活着就行，活着，别死。

“你向连队请假了吗？”

炎溯从楼上下来，楼栋里的灯光照在他的身上，把身影衬托得愈发高大伟岸。

他远远看着院子里的士兵，吐字中气雄浑，语句掷地有声，是那个堪比北舟城最高统治者地位的元帅。他背负的是七位数的生命，上亿人口。北舟城的社会结构太复杂，秩序是维持稳定的重要手段。游子龙如今顶着半个炎家的名头，只要炎佑炎谨他们不太过分，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们按照规矩把人塞进军队。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请了？请到几点？现在是不是归队时间了？你说你要回去，你怎么回？你是第一年兵，第一年兵有假期吗？回答我！”

“离开驻地逾期不归，等同逃兵！这是多大的罪，你的上级没有教你么？现役军人离镜，合法吗！”炎溯一步步走出来，“炎家已经出过一个逃兵，引发了多少舆论，引起了多大的动荡，让全军上下多少年抬不起头。你，是想当第二个吗？”

游子龙震惊地看着炎溯，甚至连嚎都忘了。他知道自己的行为是犯了纪律，但完全没想到居然能被上纲上线到“逃兵”，也完全没想到炎溯在乎的是这一层。

可他更震惊的是他居然没有觉得炎溯不可理喻。

炎溯处在这个位置上，端的是刚正不阿的人设，炎家哪怕纠缠在诸多势力中，也是一部分百姓的信仰，如果靠着炎家的势力把他塞进机动队，却出个新兵入伍不到两个月就出逃的污点，那叫失信于民。

“向导如果有危险，哨兵请假，是合法的。”炎溯重新站定，他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游子龙。他是顶级哨兵，出场都自带一股子威压，“但你是个没有结合的哨兵，你用什么请假！”

“你可以给我证明——”游子龙急急忙忙地张口。

“你是来交换的！朝城现与我们合作，于公他们没有发来消息说你的向导病危，于私，我也没有从任何渠道得到这个消息，你想让我给你证明什么！”炎溯厉声打断他。

游子龙脱口而出，“可我就是知道，不然我大半夜到你这儿嚎什么！你知道我不是想当逃兵，我就回去看看，只要他没事了我就回来，你让我干什么都行！”他恨不能把自己一颗血淋淋的心扒拉出来公之于众，澄清自己证明自己，“北舟城少我一个兵又不会怎么样，但是让让只有我——”

“无组织无纪律！要是每个兵都这么想，北舟城趁早喂丧尸得了！”炎溯眼睛一瞪，“你们朝城是没有医生吗？你是医生还是结合的哨兵，你回去朝城有什么用！谁知道你的向导是不是编的，你怎么给你的上级解释，你要去为一个子虚乌有的向导送行吗！”

“给我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炎溯冷冷地看着他，巍峨如山。

游子龙被他的气势震得头脑发懵，不知的情绪起伏太大还是顶级哨兵的威压太强，又或只是那个“送行”刺激了他。游子龙忽然低下头，双膝重重地在地上砸出闷闷的声响。

他这辈子没求过人，头一回，这样茫然无助束手无策，他害怕自己去晚了错过沈让，怕得要死，他只能求炎溯了。他直挺挺跪着，哀哀悲鸣，泣不成声，“求求你，救救他……”

语言在情绪面前总显得苍白。

这一刻他在天地之间，孤立无援。没有人会赶来对他伸出手，告诉他不用怕，那个带他从雨夜走出来重新觉醒，给他买早餐，生气了会用仙人球砸他的向导，在遥远的朝城，生死未卜。

他佝偻着腰背，低下头伏在地面，手肘支撑着身体，磨擦在粗砺冰冷的地砖上，满是茧子的双手捂着脸，身体几乎蜷缩起来。

他宁愿这是假的，宁愿自己是个逃兵，宁愿谭初只是危言耸听，宁愿自己白跑一趟看到沈让白白胖胖平平安安高高兴兴的，可他不敢赌。他从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放在心尖儿，藏在心底，四肢百骸的每一处都为他牵肠挂肚。

“这是怎么了？”

炎溯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女声。她身高大约一米七几，并无年迈的姿态，仪容端庄，略微能看出年轻时的野性，被岁月冲刷成了沧桑的味道。看起来和炎溯年纪差不多，身上气质莫名眼熟。眼熟……？

只见她上前几步，站定在炎溯身侧，“大帅，怎么这么大脾气？”

“我听着点声，警卫员说了，这就是你们说的游子龙吧。”

她轻轻握住炎溯的手，大约是结合多年的向导自带安抚的力量，炎溯给小火龙的压迫力忽然减轻不少，游子龙只觉得耳边嗡鸣也弱下来，天地忽然安静，只有温和的女声，絮絮叨叨地安抚着顶级哨兵。

“我听说军区直招了一个朝城的火系的孩子，很感兴趣，就让他来一趟见见。连队里，阿谨帮我把人调过来几天，已经说好啦——听说这孩子还经历过海丧尸潮和北上丧尸潮，挺不容易的。”

“你们炎家不是最喜欢找火系的，我看和阿谨还挺合适，可惜年纪小了点。你上次不还专门为了阿谨留下的异能枪去了一趟南边吗，阿谨看他顺眼，不如认他当个兄弟——”

她语句里透着细微的紧张，严格说来逻辑也算不上严密，可语气至少大方得体。娜仁托娅是炎溯的向导，也是众所周知的以平民之身嫁进炎家的典范，年轻的时候也是军人，嫁人之后不久就退居二线，再后来随军，一生都给了自己的哨兵。

游子龙大概听明白这是谁了，抓着救星一样，哭也顾不上了，赶紧接口，“阿姨！”

“别乱叫。”

娜仁托娅笑着转过来，眼神却带着深意，微微摇头，示意他别说话。游子龙话到嘴边忽然噎回去，一双噙着湿答答泪珠子的眼睛几乎放光，紧紧盯着她。

只听她说，“我去一趟南边，从机动队调个人当警卫，还算合规吗？”

当天夜里十二点，娜仁托娅带着游子龙飞往朝城。

上流社会说她妇人之仁，舆论也有说炎家仗势为所欲为的，八卦群众进一步确认了游子龙不是炎溯的私生子而是炎佑的私生子，推断她是去看儿媳妇的，也就是“炎子龙”他母亲，炎佑那个没能终成眷属的“情人”。全场最惨的背锅侠炎佑只能指着炎佐的鼻子，“也就是你哥我没结婚，你就可着劲儿编排吧你！”

“小游啊，我替炎溯向你道歉。他不是冷血，只是身在其位，要考虑的太多了。有些事情我能做，他不能做。”娜仁托娅在私人飞机上，给旁边的小火龙递了几张湿纸巾，“我出身平民，如今也没有什么不得了的军衔，算不上以权谋私，最多被骂几句妇人之仁，无伤大雅的。”

她年轻的时候也是有气性的，可这么多年下来，也就接受了。炎溯不是坏人，儿女也都正直，她活到这把年纪，终于意识到，人总得放过自己。

游子龙一路一言不发，直升机巨大的轰鸣声令人后脑勺几乎炸开。娜仁托雅替他稳了稳精神壁垒，她的精神兽居然是一匹矮马，在精神图景的连接处，用湿润的鼻子轻轻蹭了蹭体型快赶上自己的大狗泡芙。

她勉强笑笑，眼神落在远处深夜的云端，她眼周已有皱纹，显出疲惫与沧桑，脸型并不是近年审美中的瘦削锋利，反而脸型偏短，整个人透露着柔和。

“你别怕，阿让从小就是个坚强的孩子，天赋很好，不会轻易出事的。”

小火龙不赞同，却心烦意乱，甚至没有心思反驳她。

他不想用任何词汇把人捧杀然后架在火上烤，让让坚持不住了就可以放下，但不是放弃，让让可以坚强也可以脆弱，可以痛苦可以难过，出事也不是他的错，并不能代表他不够坚强或者对不起他的天赋……

娜仁托雅分明已是个通透的人，却仍旧不曾理解自己的小儿子——与天下大多数母亲一样，她的爱纵然无私，却自始自终不曾真正认识自己的孩子。

可又能苛责她什么呢，她已经尽力，她也并非生来就是谁的妻子或母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