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7 章 第一百六十六章 岁月忽晚

第一百六十六章岁月忽晚

“让让——”

小火龙全然没有意识到问题，不管三七二十一，坐起来就开始嚎。他还是觉得自己坐在天花板上倒吊着，但是这会儿顾不得这么多了，他终于恢复的行动能力，终于看到了光，也终于看到了让让，二话不说，扑上去和游泡芙一人一边抱住沈让的腿，湿哒哒地蹭了人家一身。

沈让低头看着两只还没站起来就已经到自己腰间的大型生物，好一会儿，退开两步，似乎斟酌着语句，轻轻舔了舔嘴唇才开口，“那个，你们先起来，我慢慢跟你说。”

沈让在山巅之上一块尖锐的岩石上仰面躺下，背后是荒芜草根，与白雪斑驳相间。他冷眼看着江水逆流进天空，看着崩塌后的世界，沉默了很久，才扭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大狗和哨兵。

“我知道你是谁。你叫游子龙，是我的哨兵。”他的开场白是这样的，似是诉说着一件不关己的故事，游子龙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沈让，却又无比地确定这就是沈让。只听他轻飘飘地往下说，眼神又飘向了远处的天空。

“这是精神图景的倒影，你们把它称之为‘井’。而这个地方的另一端，原本是我精神图景中最高的山峰，可以看到整个世界。很抱歉没来得及让你见过它原本的样子。”

“我的世界崩塌之后，我会在这里，经过漫长的岁月直到消亡。”

“你也一样。”他的语句里甚至没有悲哀，“这里什么都没有，外界的情绪、外界的事件，都会从你身上剥离。你会逐渐失去喜怒哀乐，然后失去记忆。”

“咱们会成为两个陌生人，被迫朝夕相对。”沈让一条腿屈膝，懒洋洋地从地上拔了一根枯黄的草根，信手放到口中咀嚼了两下，眼神却微微一闪，随后故作镇定地扯了扯两侧嘴角，眯了眯眼看着天空，又继续说到，“海水退潮以前不走，就走不了啦——”

游子龙盯着他，却在那一瞬即的眼神里找到了熟悉的神情。

他在沈让身边找了个地方，与他肩并肩并排躺下，挂上个笑嘻嘻的表情，用肩头轻轻顶了顶沈让的肩，然后偏头过去，笑眯眯地看着沈让。他身上的海水挂着，浑身精湿，泡芙也在一侧乖乖坐好，仰头看着天空。小火龙笑眯眯对着沈让的侧脸咧嘴，眼神明亮，是天地间最亮的光。

“让让放心，我不会忘了你的，你就算忘了我也没关系，无论多少次你都会重新爱上小火龙的！”

他果真就在这里呆下来了。他们都是精神体，不必饮食，沈让也不再困于残疾的躯体，可他大部分时候都是呆坐在某处，或者站着，或者躺着，不说话，也不动弹。小火龙则会追在他屁股后面絮絮叨叨，沈让回过头看他，说“你是谁啊？”

他就笑眯眯指着鼻子，“我叫游子龙，外号小火龙，是你的哨兵，要记住哦。”

沈让很有礼貌，往往会点点头，“小火龙，好听，记住了。”

他一次又一次地指着自己，去考沈让，“来，我是谁？”沈让大多是时候不理他，偶尔摇摇头，他就一遍又一遍地自我介绍，哪怕自己都快忘记这个名字了。

更多时候，小火龙都在积满了雪草地上盘腿坐着，他也没有别的器械，就用手指头运上异能，就着着毫无变化的雪地一笔一划地划拉，写累了就水下。沈让从不问他在写什么，哪怕就在身侧百米，也从不去看。随着海水逐渐褪去，他能写字的场地越来越大，他看到了山腰的小亭子，看到了连根拔起的残枝败叶、遍地哀鸿。

“我叫游子龙，他叫沈让。我们是爱人，在朝城相遇，是我死皮赖脸钻进了让让的被窝。这只狗叫游泡芙——算了，他不重要！我得把让让从这里带出去。外面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虽然也有很多烦心的事情，但有不开心才会有开心。让让喜欢吃酸的甜的辣的，不吃葱，给他挑出来他会很开心——”

他写下了许许多多菜名，后来又觉得不重要，索性就开始画画。他全然不是个会画画的人，只描摹出轮椅的轮廓，又划掉，到了最后就歪七扭八地画了沈让和自己的速写，画的特别丑，倒是旁边的小火龙简笔画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海水终与褪到山脚，游子龙却不记得沈让曾说过的那些话了。

“我今天起来的时候都差点没想起来我叫什么，看了我写下来的东西才想起来。你说我哪天会不会连怎么写字都忘了？那我不就成文盲了？我会不会也不认字了啊？”他又屁颠屁颠跑到沈让正面，大狗似的蹲下来，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叫啥，你还记得吗？”

沈让反应很慢，歪了歪头，想了好一会儿，“嗯。”

游子龙差点被他气死，“所以我叫啥？”

“沈让，向导。情绪崩溃陷入井中，昏迷，生命体征稳定。C6高位截瘫，患肢要保持功能位，行动能力低，两小时翻身防止压疮。两便失禁要及时清洁。气压泵和抗凝药防血栓。哦对，今天洗个头就行，昨晚我换尿不湿的时候给洗过澡也刮了胡子了。氧流量两升，今天可以试试撤掉，如果血氧在95%以上就把鼻氧管卸了。”

“再不醒真醒不来了。”交班的严冬看了一眼日期，补了一句。小白板上列着一堆病人姓名，他指着那个入院日期，一号床的沈让，下面一排连床号都没，却加了个游子龙的名字。沈让因为身份特殊，身体状况也与其他人不同，算是加护，夜班专门有人盯着。夜班护士点头应和，却也没有过多停留，只是继续往下讲下一个病人，“游子龙，哨兵，进入向导井中，昏睡。无基础躯体疾病，生命体征稳定，有吞咽反射。不过五天没有排便了，今天问一下医生，不行就让他们下医嘱灌肠。”

交班室的玻璃门被轻轻敲了两下。

“你好。”娜仁托娅推开门，“我是一号床的家属，我能进去看看吗？”

“家属你好，那个一号床不允许探视的。”严冬盯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挂着营业的笑容。娜仁托娅抱歉地点点头，“我是他妈妈，今天要回去了，我十多年没见他，让我进去看看，就一会儿，行么？”

严冬看了一眼，示意众人继续交班，起身跟着她出去了。抛开思想传统，她并不是个太难相处的人。这些天并不给医疗部的人添乱，虽然对游子龙和沈让的结合并不支持，却到底也还是接受了。她看过了朝城的土地，走过了沈让的心血和十年岁月，却很难真实地去理解自己的孩子究竟经历过什么。

沈让的轮椅已经落了一层灰，在早晨的阳光下扬起飞尘。

“小八，妈妈来看你了。”她头发盘的妥帖，身上穿着也一丝不苟，连衣服的纹理都没有一根多余的折痕。她是个很好的元帅夫人，却大概并不是个合格的母亲。看着并肩躺着的两人，怎么都说不出祝福的话来。

她抚着及膝的裙尾在折叠椅上坐下，“我以为这一趟，咱们能有机会好好谈谈，但你一直没醒，我没找到这个机会。现在我也该回去了，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说这些。”

“小八，妈妈其实挺想你的。”

“妈妈也是顶级向导，情绪混乱，我也体会过。但我心思没有你那么重，熬一熬就出来了。你想得太多，快三十了也没找个贴心的姑娘，一个人在外面，还受了伤。我知道你日子过的不容易，实在不行就回家吧，我和你父亲现在也不怎么吵架了，你回来，好好治病养身体，我们过正常人的生活，也挺好的。”

“妈妈六十多了，还没见到第三代。我生了八个孩子，八个儿女无论结了婚的还是没结婚的，都不想要下一代。我有时候都觉得是不是咱们家里基因有问题，或者是我的教育有问题，才让你们一个个都这么别扭。妈妈觉得人生在一个阶段就是该做一个阶段的事情，不然是不完整的。”

“小八，我知道你们嫌我观念老套，但是至少我是这个世界上你最亲的人。我希望你过得好，希望你醒过来，好起来。在北舟城也好，在这儿也好，你得规划好你自己的人生，无论发生什么都得面对。受伤对你来说肯定是一个坎儿，熬过去就好了，你不能在精神图景中一味地逃避。”

交班的护士人敲了敲门，她惊了一下，慌忙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赶忙拎起包站起身，勉强地笑着打了招呼，低着头，从护士身边擦肩而过。

“高度依赖患者。沈让，二十八岁。意识状态：昏迷。颈六高位截瘫，双下肢肌力零，双上肢肌力三级。诶……不过就算醒了估计也够呛能有三级了。”交班的护士没说太多，他们的义务是促进健康，不需要管得太多。沈让这样的患者实在罕见，说难听了就是喘口气都是要钱的，未来就算醒了也预后很差，但作战部内勤部行政组医疗部科研部等等等等，这所有的部门都愿意供着，那就养着吧。

“哎？！哎卧槽！”

“患者是不是睁眼了！”后头那护士突然嚷嚷了一声，前头的人马上问她，“哪个患者？”也就是这一嗓子，收拾了背包打算走人的严冬拔腿就跑回来，脚步落地的节奏吓得值班室的医生顾希泽一个激灵，“哪儿？咋了？哪个患者抢救？”

“不是抢救！”

“不是抢救在住院部跑什么跑！谁啊，第一天在医疗部干啊！”顾希泽起床气有点儿严重，这会儿还没到他们医生交班的时间，本来打算再眯一会儿，被吵醒了，骂骂咧咧的。却见严冬飞奔过去，眨眨眼睛，还挺好奇，瞌睡也醒了，就跟上去。

“真醒了？？”严老大震惊地看着床上的人，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接过身侧人递来的小手电，检查了一眼瞳孔对光反射，扭头对着身后抱着病情记录单的人念叨，“双侧瞳孔三个加，反射正常。”

“知道我是谁吗？现在是哪年？你在哪儿？”这是三个经典的测量意识状态的问题，能看出病人是清醒还是觉醒但是意识混乱。沈让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严冬皱了皱眉，指着自己，“我是谁，哎算了，他是谁？”他一伸手，又指了指沈让旁边的游子龙。

沈让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他动作慢得像是掉帧卡顿的视频画面，很艰难地张开嘴，干裂青白的嘴唇都已经黏在一起，在时间久到所有人都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吐出嘶哑的气息，眼神分明是没有聚焦的混沌，吐字却居然不仅仅是无意义的音节。

“你叫游子龙，外号小火龙，是……我的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