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5 章 第二百二十八章 查体

第二百二十八章查体

直到开始检查，游子龙才明白这一年来，沈让的身体究竟衰败了多少。高位截瘫这种疾病，复健不一定能恢复，但不复健一定会更差。

朝城的医学水平有限，更侧重于常见的跌打损伤，以及异能伤、枪伤。对于脊髓损伤，只有最基础的教科书上写过的了解，并没有更深层次的评定方案，或更有针对性的康复手段。

江起云在视频那头。他低头在破旧的书桌上执笔，仰起脸对着视频这边的游子龙点点头。游子龙带着无线耳机，扭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沈让。

沈让带着黑色的眼罩，为了在测试感知觉时隔绝视觉的影响，几乎□□地躺着，终于把试图掩藏的残态暴露无遗。

他身上只穿了个平角裤，里头明显裹着纸尿裤，显得异常饱满。身下垫了两层护理垫，一面是浅蓝色的塑料布，一面是一次性吸水的料子。

他腰腹瘦得厉害，因为长期佩戴邀托，胸下有一圈磨损，个别边角破皮发红，而有些地方是暗沉的角质。肋骨分明，肋间塌陷，腰身虽然细瘦，却软趴趴地像一摊烂泥向床榻坠，倒是小肚子鼓鼓的。

下头双腿惨白，有着黄色、红色、紫色、青色，各式各样的淤青，无论是大腿还是小腿，都再没有初见那时的线条了。一双腿柴火似的枯瘦，膝关节突出，因为关节挛缩，无法伸直，他甚至没法平躺。

游子龙只得给他用几层枕头垫着，把双腿垫高，双膝微微向外打开。他一双腿陷在枕头里，骨头外那点可怜的肉松软无力，甚至还没有枕头的弹性好。

而踝关节有轻度水肿，是之前败血症肾衰，肾功能受损留下的毛病。

他双脚下垂得厉害，脚趾并不修长，反倒是蜷曲着向脚心缩着，圆滚滚的，脚跟不大明显，一双脚看起来有些像婴幼儿的脚丫。游子龙本以为和以前一样，只是韧带松弛，需要抵在体位枕或者毛巾卷上，维持功能位，避免变形。

他伸手推了推沈让的前脚掌，却没想，还没怎么使劲就遇到了阻力，沈让的腿抖了几下，人也跟着低低倒抽一口凉气。

“……让让。”小火龙被沈让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撒手。他甫撒手，那只脚姿势再度变化，连连颤抖起来，他赶紧又扶住，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给人摆出来个合适的角度。

“让让，什么感觉？”

“疼。”沈让不太适应把这个字说出口，他顿了一下。因为带着眼罩，他并不知道游子龙在干什么，只是下意识偏了偏头，又改口，“腿上坠得慌，疼得不厉害，就是刚刚没心理准备。没事，你继续。”

他说话的期间，小腿侧的一片肌肉还在微微颤抖，人稍稍有些气息不稳。

游子龙回来几天，他都尽可能穿着长袖长裤，尽可能在上床之前安排好体位枕，也不愿意游子龙钻进被窝长时间抱他。虽然避免不被游子龙看见，却没有这么直白地暴露出来。

游子龙一时间没说话。

以他狗屁不通的医学知识，并不知道足下垂对沈让意味着什么。他不知道足下垂几乎没法彻底治愈，也不知道足下垂对站立和行走的复健是多大的阻碍。

江起云把手中文件竖起来，在桌上顿了顿，理齐。哪怕是他那间破旧的小诊所，其实也早就不用纸质病历了。但电子的东西到底有泄露的风险……再者，他心底里总归是不希望沈让也成为他这个人体改造黑诊所中的一员。

“开始吧，我这边不能和你们长时间保持通讯，容易被查到。”

江起云低头写下几个字，才重新抬起脸，昏黄灯光下的表情严丝合缝，全然是医生对患者的态度，唯独有些细微的小动作暴露了他此时此刻的情绪。

江起云无意识地按了按耳机，咽了咽口水，并不明显的喉结上下耸动一下，这才开口，“冰袋和小针准备好了吗？”游子龙点头，他就继续，“用冰袋分别碰他左脚和右脚。”

“我要开始检查咯——”游子龙宣布。

冰袋冻得结实，是从医疗部顾医生那边弄来的。小火龙拿着冰袋碰了碰沈让的脚背，抬起脸观察着沈让的反应，“让让，有感觉吗？”

沈让挑了下眉毛，偏头来听，“什么？”

这意思就是没有了。游子龙回头看了一眼视频，江起云和他对上视线，“浅感觉缺失，试试针刺。”

游子龙不情不愿。他撇撇嘴，这才按照江起云的指示，把手里的冰袋放下，拿起一旁早就准备好的回形针，三两下把回形针掰直，放在眼前反反复复打量了好几遍，又往自己手臂上戳。

终于在反复实验之后，回形针屏本事证明了自己并不足以弄伤沈让，游子龙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把回形针……轻轻地碰了碰沈让的脚背。

他紧张兮兮地看沈让的反应。

江起云一边填报告单，一边抬起头，冷不丁看叫他那隔靴搔痒不敢使劲的样子，被噎了一口，险些呛着自己，“用点劲儿，你这点力度刺我我都不疼。”

“让让……什么感觉？”小火龙又问，他手上力度加大，回形针在沈让脚背刺出了一个窝。

“……疼。”沈让犹豫着作出回答。

游子龙眼睛一亮，“哪里疼，哪种疼？”

“腿上，僵着扯着那种疼……”沈让皱着眉头，试图描述。灼烧痛和刺痛一般是神经痛，但钝痛很难分辨出原因。

疼痛感几乎是神经损伤不会缺席的后遗症，肌肉痛神经痛混杂在一起，他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触觉没有运动能力的身体会保留这么严重的痛觉，有时候神经痛发作，他只能坐着，盯着自己的腿，用东西砸，砸得发红，却感觉不到一点应有的皮肉上的疼痛，大脑才会勉强接受这双腿已经瘫痪的试试，神经痛才会稍稍缓解。

游子龙愣了一下，扭头去看视频头那边的江起云，满脸希冀。

江起云摇头，嘴巴开合几下，游子龙的表情顿时暗淡下来。

“你给他放松一下肌肉再继续测试。”江起云指挥游子龙。他上一回来，沈让穿着宽大的病号服，如今看着这样直接地看见沈让残态毕露的躯体……饶是再有心理准备，也觉得哽咽。

他沿着沈让的脚踝往上，在小腿周围揉了几下，摸着里头僵硬的肌肉，给他重新调整了姿势，好一会儿，揉得沈让小腿发红发热，才感觉里头的肌肉放松下来。

沈让在那边呼吸渐沉。

“让让，有感觉吗？”游子龙拿着冰袋去碰他膝盖。沈让被他一叫，半梦半醒地哼出点气声，懒洋洋地用鼻音回答，“……嗯？”

这样的对话持续了好一会儿，直到他把冰袋压在沈让的胸前，沈让才终于皱了皱眉，“你是不是在碰我胸口？”

游子龙也不知为什么，松了口气。他一个大脑袋俯下来，在沈让脖子边上乱拱。沈让带着眼罩，身体警觉度比较高，冷不防被他蹭上来，平时不怕痒的人也怕起痒来，直缩脖子，一叠声叫唤，“欸欸欸有感觉有感觉，痒——”

他试图推开游子龙，一双手在自然蜷缩的状态下只露出一个指节，轮廓上和猫咪肉垫也没什么本质的区别。游子龙被他软乎乎地推了两下脸，索性坐在床边捧着沈让的手亲起来，亲得“啵唧”响，边亲还边问，“有感觉吗让让？”

沈让有点不好意思，但黑暗之中，羞耻感又平白减弱了几分，他假模假样地抽了几下手，手指略微颤了颤，冰凉柔软的指尖捧着游子龙的嘴唇，游子龙一口叼住。他感觉不明显，只觉得抽不动了，也就任他去了。

“有什么好亲的，还不如去啃鸡爪子。”他惯常会用语言伤害自己。这双手最开始还能屈伸抓握，后来脊髓二次损伤，基本只能通过手腕控制开合，再后来，因为缺少锻炼、肌肉萎缩、关节僵硬，已经彻底没法展开了。

只听游子龙吧唧吧唧嘴，发出浮夸的口水音。

沈让愣了一下，这才回忆起了自己上句话说的什么，一瞬间脸都红了，又气又羞，压着嗓子骂人，“游子龙！”

江起云简直没眼看。

“咳咳，嫂子，注意点影响。”他的声音透过无线耳机，在游子龙耳边响起。这个“嫂子”的称呼其实也有点来头——他有一阵子还是试图管这位叫“龙哥”的，但鉴于游子龙的醋性，回想起如果不是他脱口而出一个“嫂子”，可能见第一次的时候就是他江医生的祭日……他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嫂子”。

反正游子龙都不介意，他担心什么呢！

游子龙见好就收，他乖乖直起身，双手捧着沈让的手，讨好地从手心捏到手指。沈让双手长期缺乏活动，被他按了两下，感觉气都顺了，也就忘了发脾气。

“手上能感觉到你捏…就是有点麻，像隔着手套。无名指和小拇指感觉不到。右边大拇指外侧也麻，整体来说左手比右手情况更好。”沈让对一双手的了解比较全面，老老实实向组织交代。

“两只手都萎缩了，丑。”沈让自己说。他实在很介意，腿上畸形还能用裤子遮掩一下，双手是要用的，干瘪枯瘦，伸展不开，还时不时痉挛颤抖，实在……很丢人。

“有什么丑的，再乱说我亲你了！”游子龙威胁他。

沈让的一字一句从耳机传给江起云，江起云盯着自己的钢笔笔尖，好一会儿才“嗯”了一声，让游子龙继续。

游子龙坐在床边，江起云没吱声那会儿，他闲着也是闲着，索性就给沈让按摩。沈让戴着眼罩，身上又没什么感觉，短短几十秒，呼吸又沉下去。游子龙依着江起云的指示给他测试手臂的感知觉，问了两遍“有没有感觉”都没听到回复，这才意识到——

居然真睡着了。

精神图景崩溃之后，沈让一直很嗜睡，只是事情多，他身上也很少有舒服的时候，大都睡得不太好。此时带着眼罩，身体被游子龙按得松快些，自然就睡过去了。

游子龙舍不得吵他，查体告一段落。他转过身跑到洗手间，捂着嘴和耳机，小小声问，“他关节僵成这样怎么办啊……好像我一掰他就疼，对了，我还一直想问，教官说哨兵和向导可以共享感知的……我曾经体会过让让的腿疼和腰疼……”

“我怎么样才能共享到啊……这样我就能知道他有没有哪儿不舒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