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第一百零四章 棱角

第一百零四章棱角

“好。”

沈让低下头，轻声回答。他目光清明，神色毫不锋利，整个人温温柔柔，安安静静的。

他像是终于被琐碎的生活磨平了棱角，在受伤了小半年之后接受了自己离不开人这件事，身边的人提什么，他就答应什么，无论是复健还是吃饭。小火龙听着他一口答应，没再多想，咧嘴笑了，美滋滋低头用鼻尖蹭了蹭沈让的脸颊，又抬头冲人乐。

他把沈让的左手拿起来放到自己脑袋顶，抬头蹭了蹭他的手心，满肚子不愉快好像都被捋顺了。他又往沈让身上蹭了蹭，脸上的笑就没停下来过，大概是一天的怒火烟消云散，他的脸旁边似乎都开满了小花。

沈让垂着眼，目光落在盛鸡蛋羹的饭盒上，良久，不做声地叹了口气。

小火龙在他身后抱着他，没听着这声叹息，继续伸手给他喂饭，左手覆盖在他腹部，小心翼翼地按下去，揉一揉。沈让如今肾脏恢复了一点功能，能排尿了，但不足以代谢身体的全部废物，所以腹部的透析管也没拆，老卫安排了他每三天一次腹膜透析，今天倒没灌上一肚子透析液，能隔着皮肉按到肠胃。

小火龙避开透析管的位置，先是给沈让揉了揉胃，大抵是人弓着背，腹部蜷缩，他碰着小腹还是什么地方，沈让打了个摆子，呼吸乱了一拍。他尿路感染没好透，有些尿道刺激征，失禁漏出来的还好，一旦真的要按摩小腹排净余尿，就浑身发冷酸软，几乎不敢呼吸。他脸上也有些发红，大脑分明感觉不到小腹的位置，却切实地觉得很憋，胀痛酸软灼热，双腿也微微颤抖，尚且不到痉挛的程度，只是抽抽似的抖。

“呀，让让憋尿了。好事儿！”小火龙察觉到怀里这人的反应，倒是高兴，把手里的勺子放下，双手都藏到被子里给他揉肚子。老卫说了，有尿是好事儿，代表肾脏在恢复，指不定还有个多尿期，因人而异。

“穿了纸尿裤的，放松，想尿就尿啊。”

小火龙向后坐了坐，让人稍稍躺下了一点点，双手在被窝里拱来拱去，还抓了沈让自己的左手，先是捏了捏僵硬细瘦的腕子，确认不会痉挛了，才拉着沈让的手去摸小腹。瘫痪病人感觉不到触摸，有时语言、视觉，以及自己手上的触觉，能促进大脑接受信息，从而帮助排尿。

小火龙用脚勾着他的双腿，将他双腿在被窝里摆出个青蛙似的造型，他腹中没有透析液，小腹憋的圆滚滚的，因为身上瘦，显得更为突出。往日他怕麻烦，不爱喝水，如今，欠下的债，身体都会一点点找回来。

小火龙右手伸进他裤腰里，轻轻挠着他的大腿内侧，左手带着人凉凉软软的左手，一下下顺着小腹按摩打转儿。他不想这样去碰到自己的小腹，试图抽回手，却只是手臂轻轻抖了抖，冰凉麻木的手指蜷缩在他滚烫的小腹上，被压在一起。

沈让腹膜透析插管的位置也差不多在这一块，小火龙揉了两下，似乎是想起来这人一开始总惦记着把管子□□，不动声色地带着他的住在挪开一点，依旧是从充盈涨大的膀胱底部下压，向体部环形推揉按摩，力气由轻到重。

沈让的双腿有时轻轻抽搐，带着被子也一阵颤抖，游子龙口种发着哄孩子似的漏气口哨声，在这人呼吸颤抖时还“哦哦哦”地拍拍他胸口。沈让垂着眼，没抵抗，他手上犹有些知觉，能察觉到自己小腹渐渐变小，隔着纸尿裤和被子，尚且闻不到糟糕的气味。

他无动于衷地看着一鼓一鼓的被子，只觉得可笑——看，人总是要低头的，连这样的场面，如今他都坦然能接受了。

他能接受的还不止这些。

老卫下旨让他重新锻炼手部功能，他经历过一次这些，却没想第二次会比第一次困难得多。

他坐在床上，背后放这个滚筒形的靠枕，双腿伸直，腿上压着沉重的体位枕。游子龙盘腿坐在他对面，抬手与他击掌。他自己几乎是坐不住的，佝偻着身形，抬起手就会失去平衡，他想匆匆击掌，却不大会控制手臂，笨拙地举起来，有时整个身体会歪倒撞在床栏上，半天爬不起来，游子龙就冷眼看着。他姿势不对，双手都使不上劲，只好用下巴去压床旁护栏，将自己抬起少许，减轻手臂的负重，之后，才能勉强抽出手臂。他也没法直接抓握住护栏把自己推起来，有时推了一半，手指就会失去力量，整只手滑开，游子龙会帮他掰开手指，让他握住护栏，再自己用力撑起来。

后来他发觉，抬右手的时候，先把重心挪到左手臂支撑，借着骨骼维持上身坐着的姿态，就能避免在抬手的期间摔下去。可当他找到了诀窍，游子龙开始用力推他。他摇摇晃晃坐着，游子龙在他肩上一推，他就开始找不到平衡。

锻炼得久了，他大脑供不上血，就开始犯恶心，趴在床边吐，吐得什么也吃不下。

还有些时候，老卫和游子龙终于暂时地放过了他的脊柱，只是让他坐在高背轮椅里，锻炼手功能。整个过程就像一个荒谬的捡球游戏。小火龙一次又一次把掉在地上的乒乓球大小的弹球捡起来，再做出个凹陷的手型，捧着那个球伸到他面前。

他先是把重心转移到右侧，用右手手肘在扶手上撑住身体，得到些微的平衡支撑，才慢慢地把左手抬起。

凉凉软软的手指落在小火龙掌心，手指试几次抓握，轻轻搔着哨兵掌心的温暖干燥的皮肤。他努力把手握成拳，轻飘飘地抓着那个球球，手指都使不上力似的。小火龙往往盯着他的动作，等他拿住了，小心翼翼地把手往下挪走，见着弹球并没有掉下来，再仰起脸，搓了搓双手缓解那种自掌心钻进心里的痒痒，一边对着沈让露出傻乎乎的笑容。

“让让真厉害，越来越熟练了！过两天就能自己拿勺子吃饭了！”

沈让就对他笑笑，眼尾的神色说不出是温柔还是疲惫。他近来都是这样的状态，话不多，好像随时随地都睡不够。老卫交代游子龙，要锻炼坐着，锻炼手功能，他也遵医嘱去做。可一旦没人与他说话，要不了一会儿就会睡过去。

“来，用力丢出去！”

小火龙全然不在乎沈让的神情，又或者是在乎，却不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大约是有些话只要不点明，就可以粉饰太平。他侧身拱了拱沈让，活像个没人陪玩儿的大狗子。

沈让脸上全是汗，下意识侧开脸躲，也就是这么扭头躲开的空荡，手上失了注意力，弹球一下脱手砸在腿上，又滚出去，在地上弹跳着出去好远。

“没关系哦，再来。”

小火龙又屁颠屁颠跑去把球捡起来。反复多次弯腰捡球的动作始得他背上没好透的伤口又有些疼，他下意识“嘶”了一下，抬手转了转左肩，却若无其事跑回来沈让面前。沈让穿着宽大的纯棉睡衣，坐在笨重的黑色轮椅里，显得特别单薄，好像一个眨眼就会消失不见。

与其把岁月比作尖锐的杀猪刀，倒不妨说是沼泽。它缓慢地消磨一个人的生命、才华、意气，最终陷落、淹留在某个时刻。而局中的人只能看着自己被沼泽一点点吞噬，它漫过足尖，漫过胸前，最后你仰着头，露出一张脸奋力喘息。

尔后整个人消弭得无影无踪。

在沈让复健的日子里，工作交接也逐渐开始。燃眉之急的水源问题除了改政节流，更多的还是要开源，化学药品净水受到资源限制，沈让于是建议加大物理滤水器的生产，但工厂赶工毕竟需要时间，他终于想起来一个人。

苏未安，B级水系异能者。

她曾在异能考核决赛中担任保障安全的职责，游子龙借着偷袭裁判员风宁，弄出火龙卷的时候，她冲在救火第一线。小半年前，沈让一脚油门冲进丧尸群，接连爆炸后落水失踪，也是她冲在救人打捞的第一线。

“……可能得，你亲自去跟人家谈谈心。”

谢允在听到这个名字之后，沉默了漫长的二十秒，确认了电话对面的沈让并没有在开玩笑，终于吞吞吐吐犹犹豫豫地发表了一句感言。尔后他突然压低声音，做贼似的来了一句，声音听着像是捂着嘴，“你开着免提么？”

沈让瞟了一眼近在咫尺的抬眼看了一眼自己，又去紧紧盯着通讯器，似乎要把通讯器盯出个窟窿来的小火龙，抿了一下嘴，“开着呢。”

谢允当即闭嘴。

“当年人家想进内勤部帮你种地，你非要把人调进十一小队，派出去打丧尸，这会儿后悔了，是不是得道个歉做点思想工作什么的……”谢允终于找到了一个不卖兄弟的方法，用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语调，仓促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哎呀，有人来找我，先挂了!”

旁听的小火龙依稀觉得有哪里不太对，但是好像也没什么问题。沈让并没有跟他提起这个人的意思，他憋着没问，因为知道问了也就只会得到一个“某某小队B级水系异能者”的结果。

当晚，小火龙憋不住了，凌晨三点起来给沈让翻身，偷偷摸出通讯器，给号称朝城百晓生，没有他不知道的人和事儿的老墨发了一条消息，“苏未安是谁啊？”

老墨不到一分钟就回他了，也不知道大半夜熬着不睡在忙啥。小火龙拿起通讯器一看，回的是——

“我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