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No.5

“什么？！”

王也规规矩矩的站在一边站桩，眼看着师父云龙道长接了电话后大惊失色，然后眉头一皱，隆起的褶皱几乎要夹死苍蝇，按照这个皱眉等级，你肯定又搞了个大新闻。

“小也！我先去你太师父那里，你给我好好练，这柱香燃尽之前不许起身！”云龙说完便三步并作两步匆匆忙忙的走了。

王也见云龙消失在视线里便无所谓的直起腰来，他足尖一点，几个连续小跳轻松上了旁边的大树树顶，远远见到了山道上闪烁的红□□。

居然又惊动了警察上山啊，这次是什么事情呢？

难道是那个给武当山供电的核反应堆还真被你搞成功了？

不不不，不可能，上次被你爸妈说了半个小时，想你也不会再犯。

王也盘腿坐在树上苦思冥想了三分钟，也想象不出你这次又搞了什么幺蛾子。

嗯……果然，知识再一次限制了他的想象力。

王也不再为难自己这个刚上高一的普通少年，索性不想了，他利落的跳下树，直接去大殿寻你。

陌生电话打来时，你刚好看完《果壳中的宇宙》，周蒙老爷子没有手机，想联系他的人只能打武当山上的座机。

“喂，你好，这里是武当山紫霄宫。”四周无人，你只能接了电话。

“怎么是个小孩子？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啊？”

“叔叔好，我叫钟神秀。”

对方听到你稚嫩的声音，明显愣了一下，转而用尽可能柔和的声音地问道：“哦哦哦，那小朋友你的监护人就是这个周蒙……周老先生在吗？”

“他现在不在，有什么事可以给我说，我可以转述给他。”

“哦哦哦，不用了不用了，我待会再打过来吧。”对方说完就把电话挂掉了。

你放好电话，看了眼来电显示，对方也是座机，开头区号是0834，你回想起刚才对方的话，总觉得有一点奇怪。

为什么要找你的监护人？

你掏出手机给爸爸妈妈打电话，电话惯例打不通。你本来不该在意，毕竟爸爸妈妈去四川凉山腹地科考，电话经常打不通。

为什么要找周蒙老爷子？

明明你父母还在的。

你眼皮一跳，掏出手机先是搜索了区号0834，显示是四川凉山的区号，你又搜索了一下凉山新闻网查看最近的新闻。

“由于连日暴雨，四川凉山发生山体滑坡造成山体滑坡，导致5人受伤，2人死亡。”

也许是巧合。

你紧紧盯着那个“2人死亡”，感觉一阵晕眩。

你拿起电话按了回拨，对方很快就接通了。

“喂？你好，这里是凉山彝族自治州X县X村派出所。”

“……你好，我是周蒙的太孙女钟神秀，爷爷在准备法事很忙，让我打电话问一下”

“啊？”对方踌躇了一下，“小朋友，是这样的，你爸爸妈妈的事情呢，已经移交给你们十堰当地警方了，待会他们会通知你们的。”

“我爸妈死了对吗？”你冷冷地问道。

“这个……是这样的小朋友啊……”

“你们已经把……把……把……移交给十堰警方，对吗？”

你吸了吸鼻子，声音抖了又抖，实在说不出“尸体”两个字。

对方沉默着，不知如何回答。

但沉默本身已经是一种回答了。

夏天的武当山很凉快，

凉快到你现在觉得身上很冷，

冷到你感觉全身的血液都被冻住了。

武当山的夏天很凉快。

少年运起轻功，在林荫间穿行，清风携木香，轻盈的萦绕在他周围。

那现在这阵清凉的风，是山风还是谷风呢？

他跑着跑着，脑子里突然窜出这个问题。少年摇摇头，自嘲的一笑。

真是被你荼毒得不轻，居然会想这种问题。

王也在从树上跳下，慢悠悠地走向玉溪谷猕猴保护区研究所——你并不住在山上的厢房，平时都是和你父母住在研究所里。

几只小猴子蹲在路边，见人来了便扑过来抱住大腿乞食，一双双棕色的大眼睛可怜兮兮的眨巴着，扒着他的牛仔裤不肯放。王也很是无奈的从兜里掏出一把水果糖，分发给几只小猴子。

“哎呦喂，一个一个来，别抢啊你们，怎么回事啊？哥儿几个今儿个没吃饭啊？”

王也把剩下的糖往远方一撒，成功转移了猴子的注意力，他抓抓后脑勺准备进门就接到了云龙道长的电话。

“喂，师父？嗯，我刚到研究所呢。”他边说着边推开门，堆满书的房间里，小女孩坐在书桌前，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书。

“秀儿啊？跟我在一块儿呢。对，在研究所看书。”王也站在你旁边听电话，摸着你的头发的手突然一顿。

他不知道怎么开口，来告诉你这个噩耗。

王也沉默着蹙眉，嘴唇抿成直直的一条线，因为太用力，下巴都出现了核桃纹。他蹲下身，仰头看着你，琥珀色的眼睛波光涌动。

那目光如一片羽毛，轻轻地落在你的身上。

哦，你真的太熟悉这种表情了。

不管是上幼儿园，上小学，还是在武当山上，你总能看见这样的表情。

这种表情叫做“同情”。

“看，这就是那个父母不要的可怜孩子。”

你并不觉得你自己可怜。

你也不觉得，父母抛弃了你。

他们只是很忙，暂时顾不上你了而已。

所以，你要学会自己跟自己玩，看看书，学习新的知识。只要玩一会把时间混过去，他们就会回来了。然后你就可以告诉他们，你今天学到什么，学到了新的东西，你是能帮到他们的。

只有这样，你才能尽可能多的看见爸爸妈妈。

哭闹是不能让你看见爸爸妈妈的，但是学习可以。

这是你三岁时学会的道理。

也是从那时起，你似乎就丧失了因为负面情绪而哭泣的能力。

无论多么想念父母，

无论在学校被同学和老师怎么嚼舌根，

被骂是“怪胎”也好，

被孤立也无所谓，

你都不会哭着要找爸爸妈妈了。

或许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你的泪腺甚至比常人要发达一点，身体上任何微小的疼痛都会让你眼泪汪汪。

但身体上的疼痛很快就能停止，所以不至于让你哭个不停。

你不想在和父母短暂的相聚里，总是在哭泣。

但你现在很想哭，

因为他们都看不见了，

所以你可以尽情的哭了。

你垂下眼，手指慢慢的收紧握拳，指甲狠狠的掐入掌心，在疼痛的刺激下，眼泪很快就掉了下来。

指甲掐伤的疼痛等级太低了，眼泪流了一会就停了。你想了想，把脚用力的撞向桌子腿。

“秀儿？！停下！你干什么！”

王也眼疾手快地握住你的腿，他看着掌心那一排带着血迹的指甲印，眉峰隆起，面上已经有了薄怒。在看到你试图再次自残时，他的怒气达到了巅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觉得你爸妈看到你这样，他们会高兴吗？”

你从未见过王也发怒的样子，他总是像山间的风，天边的云，悠悠闲闲，温温柔柔。即使被你气到也是带着无奈的笑意。

“我很想哭，王也。”你眨眨眼睛，试图挤出眼泪来，只能看着他小声地说道，“但我需要掐自己才能哭出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王也低着头看着你的眼睛，

你的眼睛总是湿漉漉的，像是一汪湖泊。

现在这汪湖泊上萦绕着悲伤的雾，湖面波涛汹涌，却一滴水都无法溢出。

像是被封印了一样。

王也顾不上什么男女有别，他终于忍不住了，把你一把抱入怀里。

少年的胸膛还很单薄，你的头被他用力的埋在胸口，隔着薄薄的一层肌肉组织，你清晰的感觉到胸骨撞上你的鼻子，你眨眨眼睛，棉质的T恤就晕开一小团湿润的印子。

下巴蹭蹭你的头顶，王也低下头，细碎的头发扫过你的耳缘，有些痒，但这远远比不上，他凑到你耳边说话，湿润的热气扑到耳廓带来的痒意。

15岁的少年正处于变声期，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说话时胸腔共鸣的震动伴着急促的心跳声，莫名让你感到心安。

“你掐我，我替你哭。”

你伸出手，努力环抱住他，有点够不着。

“不可以，你会疼。”

女孩的声音像猫一样细软。

“小也哥哥，我不想你像我这样疼。”

“小也子……还没把秀秀带过来吗？”坐在蒲团上的小老头睁开眼，看向弟子：“他们的魂体怎么样？”

“暂时用四盘和合封魂阵封住了。但身死之人的魂魄本就该回归天地，他们并非异人，靠着对女儿的执念坚持到现在，已是不易，只怕……”云龙隆起眉头，忧愁的看着绿色光阵中两个半透明的身影，那身影如风中残烛，时不时抖动一下。

周蒙转动了一下手里的念珠道：“云龙，我记得王卫国一直想要个女儿，给他打个电话，让他把秀秀接下山去吧。”

“啊！师爷！这……这是为什么啊？！”云龙大惊试色，不解的看向老头子：“秀秀刚刚经历父母亡故之痛，这就立马赶她下山让她寄人篱下？！她小小年纪，怎么承受得住？”

“小小年纪？”周蒙冷哼了一声，“我问你，她今年多大了？”

“12了……”

“女子十二岁乃金钗之年，哪里还是小孩子？她一个女孩子，又非我派门人，孤零零的住在武当山上像话吗？”

“这……”云龙拧着眉，嘟囔道：“那现在教她炼炁不也还来得及嘛！老天师不是夸秀秀意志坚定，心境澄明吗？秀秀又是那么聪明一个孩子，修炼起来一定事半功倍。”

周蒙闻言，挑了挑眉，忍不住踹了他一脚，问道：“那老天师为什么没把她带去天师府啊？”

“这……因为已经收了张灵玉？”云龙迟疑地回答道。

周蒙叹了口气，问道：“我问你，秀秀聪明吗？”

“那当然！她5岁的时候，爸妈不是还带她去测过智商吗？测出来187，还加入了那个什么披萨……不对，门萨俱乐部！”

“那她听话吗？”

“怎么不听话了？秀秀不一向都挺乖的嘛！就是偶尔拆拆电器，做些小玩意儿，也没干啥呀！”

“我不是问她乖不乖，我是问她听话吗？”周蒙睁开眼睛，凝视着自己这个过分耿直的弟子，“她听过我们的话吗？她哪次不反驳我们？”

“可……可因为她顶嘴就把她赶下山，这不是师爷您老人家的作风啊！再说了，她一直都这样，您以前也不在乎这件事啊！您不还挺乐呵的吗？”云龙抓抓后脑勺，越发的不解。

周蒙叹口气，跳下床，背着手走到门外，凝视着钟氏夫妇半透明的身影，说道：“正是因为她太聪明，所以不听话，不听话就炼不了炁。”

“这……”云龙这才明白周蒙的意思。

“任何东西想要得到她的认同，必须能通过她缜密的逻辑思考，否则，她是不会听你的。这并不是说她固执己见，而是她的思考方式已经无法走入修炼之道了。咱们修炼之人，都是靠老老实实修习祖师爷传下来的功法，祖师爷怎么说咱就怎么做。你觉得秀秀会什么都不问，老老实实的跟着做吗？有的大能顿悟后能自创功法，从而开宗立派。但你听说过哪个科学家是通过‘顿悟’来搞出科研成果的吗？秀秀爸妈在山上这么久是来‘顿悟’的吗？云龙，她不属于这里，在这武当山上，她能过上她想过的生活吗？马上就要开学了，现在下山刚好。”

“这……”云龙皱着眉，“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周蒙摇摇头。

“能不能缓一缓，这样突然，万一她因此对您生怨，认为您也抛弃了她怎么办？”云龙不禁握拳道。

“她不会的，云龙。”周蒙睁开了眼睛，面上终于露出了悲戚的神情，“你也知道，她又乖又聪明。”

王也一手帮你抱着资料，一手牵着你，踩着月光一进门就看到了阵法里熟悉的身影，他浑身一凛，赶紧把你挡在身后。

然而没用，周蒙解了阵法，思恋女儿的亡魂面上麻木的表情终于发生了改变，飞速的奔向他们。

“小也子，还不过来！”周蒙喊到。

“可是……”王也护着你，不肯过去。

云龙一招太极云手直接把少年拖过去，尽量压低了声音说道：“混账东西，他们的灵魂本来就接近崩溃，苦苦维持就为了见女儿一面。你个半大小子身上阳气待会冲散了怎么办？”

“小也子，有我这个老头子在，你怕什么。”周蒙在一旁淡淡说道。

王也只好闭嘴，眼睁睁地看着亡灵靠近女孩。他们空洞的眼睛第一次燃起了希望，他们想拥抱你，又怕会伤害你，绕着你小心的转了几个圈，最后他们只能挽着站在你面前，静静地看着你，手指隔空抚摸着女儿的脸。

你低着头翻看着资料，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的抚过铅字印刷的字体，喃喃道：“爸爸，妈妈……”

一直压抑着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穿过亡灵透明的手掌，滴落在白纸黑字上，晕开一小团一小团的灰色。

“秀秀……”

他们眷恋的呼唤着你的名字。

这一刻，疲惫的灵魂再也支撑不住，亡灵化为星尘，飘散在天地间。

而你，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阴阳相隔，你听不到他们最后的呼唤。

周蒙穿上许久不穿的华丽袍服，亲自操办了你父母的度亡道场。

很多人来参加了你父母的悼亡会，包括你父母拼命保护的学生们，他们大多伤还没好，当他们看到你时，每一个人都忍不住抱着你痛哭。

卷曲的长发如一团乌云包裹住女孩娇小的身躯，越发衬得人肤光胜雪，唇红似花，更像个精致的人偶娃娃了。你平静的把资料交给这些哥哥姐姐们，只希望他们能好好完成父母的研究。

等一切都结束了，周蒙对王也慈爱地一笑：“小也子，我以后就把秀秀交给你了，你愿意吗？”

王也一时惊到说不出话来。

是，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他不禁想象了一下，以后他可以天天送你上下学，可以把你抱到自行车后座上，让你抱着他的腰，一起穿行在北京的风中。

少年意识到自己在喜悦后心里赶紧抽了自己一巴掌。王也你可真不是个东西，人家刚死了爹妈，你在这边瞎想什么？

“不愿意吗？”周蒙问道。

“愿意啊！”王也脱口而出，随后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太过热切，少年掩饰性地清了清嗓子道：“祖师爷您也知道，我家里仨小子就是因为我爸妈想要个闺女儿。你看我跟我哥那名儿起得，王亦、王又、王也，秀儿过来正正儿好。”

“什么正好？”

你整理好资料又出了屋子，清凌凌的眼看向王也，他一下子就清醒了。

“秀儿啊，你跟着王也下山去念书好不好？”周蒙瞥了一眼沉默着握拳的少年，心里更是满意。

你看着老人满是皱纹的脸，仅仅思考了一秒，便点点头道：“好啊。”

王也见你答应了，努力抑制住自己的嘴角不要过分上扬。云龙站在一边冷眼旁观，敲了少年一个暴栗，蹲下身对你温声软语地说道：“秀秀，武当山是你永远的家，你如果实在待不惯，就回来，没事的。”

“好。”你平静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