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皎皎明月少年心（上））

上

和江澄聂怀桑吹嘘了一阵怎么收拾小古板的魏无羡，坐在溪涧边的大石上发起了呆。适才那洋洋得意的情绪忽然就消失了。江澄白他一眼问他是不是担心蓝二去告状，让他等死。魏无羡耸了耸肩，无可不可。今日哪管明日事，浪得一日是一日啊！他想的其实是，又要回到兰室去上课了，那滋味肯定远不如日日与蓝忘机独处在藏书阁里好。可具体是哪里好，他又说不上来。

第二日坐在众人之中，却未见蓝先生出现。主课的只有家主蓝曦臣。魏无羡悄悄看了蓝忘机好几眼，却见他只静静坐着听课，脸上毫无波澜。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倒让闯了祸的人老大不自在起来。课间往人家身边黏，人家也是一脸冷漠，再也不分一眼给他。

“蓝湛……你……不告我状啊？这么好？那个……就算是我不对吧，我原想着咱们一般大，这个玩笑也是开得的，哪知道你面皮那样薄……”

眼望着蓝忘机眼角的光芒都凌厉了起来，魏无羡赶忙捂了捂嘴巴，换上了更软几分的口气：“不说不说，但是对不起你总该能听吧？对不起啊！”四下看看无人能听到，他好死不死还轻轻加了一句：“蓝二哥哥……真的对不起啊……”

蓝忘机牙根都快要咬碎了，脸色一阵白一阵黑，执拗地眼望着窗外，执拗地沉默和冷漠。听到兄长在蓝室外的呼唤，他转身就走，心里倒真是松了口大气一般。

师姐身体的小恙让魏无羡着实吓了一跳，看到医术娴熟的温情能来照看，他和江澄都无限感激。心里记挂着适才听人说起蓝氏兄弟要去彩衣镇除水祟，和师姐说了一声也要去助一臂之力，两人赶忙就追向了山门。连带着温情姐弟也跟了上来。

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蓝忘机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怎地他又跟了来？和兄长一同回身看去，果然是魏无羡不错。听他们说也要去除水祟历练，蓝忘机望了一眼脸带笑意的那人，眼中冷漠依旧：“不合规矩。”

“有什么不合规矩啊，我们云梦水天一色，我们都是水性极好的，一定能帮上忙的。温姑娘医术超群，去了肯定有益无弊。至于温宁……我会保护他的！”

蓝忘机抬眼看了看魏无羡，心里莫名涌上几丝烦躁。牵上这个又保护那个，你倒是喜欢往身上揽事。

可是兄长竟然带着笑同意了。蓝忘机悄然抬眼望向蓝曦臣，兄弟二人心有默契，当下只得不再言语。一行人走出山门，缓步走在后面的蓝忘机终是忍不住开了口：

“兄长，除水祟不宜玩笑，你怎么同意……”

“忘机，我怎么觉得你心里其实是想让魏公子一起去的啊？无妨，相信遇到正事他们也不会没有分寸。”

蓝忘机再不言语了。他已不知该说什么。抬首看向攀着江澄肩膀随意走着的魏无羡，轻轻抿了抿嘴唇，他似乎连自己的心意都看不清了。

彩衣镇上似是笼罩着一股诡异的气氛，许多店铺早早就打了烊。看来这水祟闹出的动静还真不小。一行人走进了一家不小的客栈，魏无羡着急想跟蓝忘机讨论心里的想法，自告奋勇地说：“蓝湛，我们俩住一间好不好？”

所有人都愣了一瞬。蓝忘机双眼瞪大了望向说话的人，后者冲他眨了眨眼。相处了一月，魏无羡的许多小表情天天都在眼前晃，即便再不想看，也已经都熟络了。他明白他的意思。却又觉得十分不妥。鬼使神差的犹豫之间，蓝曦臣笑着竟又替他同意了。

江澄翻着白眼摇头，魏无羡挨过去拍了他一掌，然后迅速地再次靠近蓝忘机，好像生怕被他撇下或是拒之门外。蓝忘机目光斜睨了一瞬，看到江澄目光中的冷然，心下竟生出几丝以外的舒坦。脚下不停，同魏无羡并肩随小二率先上了楼。

面对魏无羡一进门就开始的叽叽呱呱，蓝忘机似是习以为常地面无表情，实则每个字他都听进去了。魏无羡提到摄灵，与他心中担忧不谋而合。听着那人不断问他意见，终是垂目答了一句：“未知全貌，不予置评。”

见他回答，魏无羡全身都来了劲，习惯性地又靠近了蓝忘机坐着的案几前，伏在桌上靠近了他继续呱噪。一阵温热的气息靠了近来，蓝忘机还是甚为不习惯与人这般近距离接触，呼吸稍有不稳。抬眼与魏无羡对视了一下，便开始闭目养神，再不搭理他了。

“蓝湛……蓝湛……你这人，又开始这么无趣了……”

第二日众人出发去碧灵湖，魏无羡拎着一罐适才路上买的酒，死性不改又靠近了蓝忘机身边开始问问题。蓝忘机已经明白兄长的意思是先不要声张，目光稍带凌厉望了他一眼，举步想要跟上兄长。却不防魏无羡一手拉住了他手臂，非要他给个答复。

蓝忘机正要挣脱不理，后背风声闪过来，原来是江澄一把拽开了魏无羡的手，语音中带着一抹呵斥：“我说你这人，出来办正事，你怎么这么多事？先除水祟再说！”

魏无羡被他吼得愣了一愣，想要吼回去却又怕被别人看起来像是在吵架，脸色变了一变忍了下来。蓝忘机看在眼里，不知为何像是感受到了他的心中那抹不快和郁闷，想也没想，抬手夺了他手中那罐酒，眼里扬着一阵挑衅的光，侧过瓶身就向地上倒去。

“夜猎途中，禁酒。”

然后在魏无羡一脸错愕的“喂喂喂”里，大步向前再不回头。蓝忘机知道，魏无羡会跟上来的。他已经转移了他的全部注意力，江澄带给他的那份尴尬，已经不在了。

碧灵湖的水祟来头的确有些诡异。魏无羡察觉了水底怨气四溢，催动灵力将自己站着的小船驶离了江澄船身，渐渐与行驶在前方的蓝忘机并驾齐驱。水面逐渐升腾起了迷雾，魏无羡扭头看向蓝忘机，只觉在薄雾缭绕里，小古板挺直的白色身姿很是好看。忽然他发觉那边的船身有些不对劲，无暇细想，随口叫了出来：

“蓝湛！看我！”

听得魏无羡一本正经的大声呼唤，蓝忘机自然而然就看了过去。冷不防一阵水花飞溅而来，他又气又怒，飞身避开：“魏婴！你干什么？”

魏无羡的动作极快，一下子将蓝忘机的船翻了过来，闪电般将附在船底的水祟斩成了两截。一种从未见过的诡异水祟。众人的船迅速靠拢，蓝忘机落在了兄长船头，脸色已经柔和了许多。

“蓝湛，你过来吧，咱们一船。”

蓝忘机心里虽仍是有些恼这人遇到正经事也偏要这般轻佻对待，但也明白他真是性格使然。当下也不犹豫，飞身至了魏无羡船头。哪知才立定，魏无羡就蹿了过来挨在身畔，害的他呼吸又是一紧，回头白了一眼：“离我远点！”

魏无羡也回了他一个白眼，知他不喜欢与人这般亲近，也就不再逗他，退后几步凝神观望着水面。

那边江澄才刚受伤呼痛，温情就飞了过去。魏无羡知道这次水祟有异，与蓝忘机对视一眼，凝神备战。

随便的飞快出鞘回鞘第一次让蓝忘机眼中闪过了浓烈兴趣。被魏无羡噎了几句，得知剑名当真为‘随便’之后，眼中稍稍带了几许责备光芒：“此剑有灵，这般随意称呼，当真胡闹。”说完转念细想，此人性子散漫，灵剑自也随他性子，那叫随便，也不无不可。

几乎是同时，魏无羡和蓝忘机发觉了水祟的真正目的。可是水行渊形成的太快，众人的船身已经卷进了巨大旋涡之中。温宁遇险，魏无羡飞身去救，刚把他交到温情手中，哪料想那边又出了一个不知死活的苏涉！魏无羡是离他最近之人，不可能见死不救。

众人已经御剑上了半空，魏无羡的随便剑身细窄无法站立两人，只得出声呼救。江澄一边责备着魏无羡多管闲事出风头，一边忿忿地调转剑头要下去拉他。却见一道白光飞了过去，原来是蓝忘机先他一步出了手，一把拽着魏无羡衣领，将他和苏涉都拉上了半空。

“哎，蓝湛，谢谢啊！我说你这手劲真是太厉害了，拉着我们两个人，还能一丝不乱地稳稳站在剑上飞行，我真是服了你了！我可不行！不过我说……你能不能别拽我衣领啊！怪不舒服的！我手给你，你拉着我飞成不成？”

“魏无羡你要不要脸？都那样了还嘴上不停！惹人讨厌不知道吗？”

“江澄你闭嘴，你有本事来拉着我吗？”

一句话噎得江澄再不出声，魏无羡继续唤着蓝忘机，声音里满是开心期盼。蓝忘机心下也不知怎么的，几丝厌烦里夹杂着一些奇怪情绪，似是听着魏无羡的言下之意是在夸赞自己而产生的舒畅之意。低头瞄了一眼被拽之人，后者眼中的光芒似星子闪烁，全然一派欣赏信任，让他心跳又及不习惯地乱了一拍。

“……我不喜欢与人触碰……马上上岸了。”

“哎蓝湛你这人真是……我真是服了你了！咱们这么熟了，你怎么还是这么见外……”

水祟已被蓝曦臣用灵力催动箫声封印在了湖中心，问题算是暂时解决了。各船缓缓驶进姑苏水乡的九曲水巷，两岸皆是叫卖各种物事的老百姓，吴侬软语脆生生的，很是好听。

魏无羡懒洋洋倚在船头，心情大好。冲着岸上一个枇杷女抛去一个甜笑：“姐姐你这枇杷甜不甜啊？能不能尝尝啊？”

“小哥你生的俊俏，姐姐送你一个尝尝！”枇杷女倒也不扭捏，看着这几艘船上之人皆是不凡的品相，尤其魏无羡唇红齿白声音又好听，□□倒是比魏无羡说的还大胆！随着笑声几个枇杷抛了过来，魏无羡头也不抬，伸手就都接住了。想也没想，他朝着前船的蓝忘机一挥手扔了一个：

“蓝湛，吃枇杷啊！”

蓝忘机面无表情，也是头也不回一伸手接住了那个圆滚滚的枇杷，却又闪电般回手又抛了回去：“不吃！”

“矫情！不吃拉倒！江澄，咱们吃！”

蓝忘机的目光斜侧着回望了一瞬，身形却是一动未动。随即他微微垂下了头，眼中闪过一丝极轻的黯然。

“忘机，不然我们也买框枇杷回去吧？我看你……有点想吃的样子。”

“兄长……我没有。我不想！”

回来后大家各自回住处修整，蓝忘机缓缓走在后面，看着聂怀桑几个又把魏无羡给围住了，不由得眉头一皱，加快步伐向静室而去。

入夜，魏无羡早早将居所的门窗都关了。原来他早已悄悄在彩衣镇买了几罐天子笑，此时正在室内与聂怀桑江澄痛饮开怀。那江澄嘴上嘟嘟囔囔说他死性不改，闻着那酒香却也是满面笑容，一杯接一杯好不痛快。聂怀桑最是识趣乖觉，那五香花生米备得足足的，更添酒香。

喝到酣处，几个少年自然而然聊起了平日里不敢正面议论的男女之事。正嘻嘻哈哈打趣江澄的择偶标准，满屋子乱追乱笑着，忽听几声干脆利落的敲门声响起，魏无羡赶紧一扬手做了个噤声手势，问了声是谁。

门外并无回应，只是隔了一会儿又响了几声。魏无羡看了看早已被他用隔音符咒封住的门窗，心里有几分异样，却也有几分了然。微微翘起沾着酒光的嘴角，他呼啦一声打开了门。

果然，一张极其俊美的面容出现在门外，满身白衣被月光笼罩，虽清冷，却自有一股气魄。

“蓝湛！是你啊！你怎么来了？”

魏无羡心知日间悄悄买酒时候蓝忘机一定就察觉了。这小古板，表面上一副冷得要命不闻不问的样子，实际上总是眼明心亮的，聪慧得紧。看看眼前人脸上依旧是面无表情，魏无羡回头望了望正叠在床榻上打闹的江澄聂怀桑，悄悄使了个眼色。然后再转回头，满脸笑意，一把拉了蓝忘机衣袖将他扯了进来。

“你们在干什么？云深不知处禁酒，你们又犯禁。跟我去领罚。”

蓝忘机日间就知道魏无羡抵制不住天子笑的诱惑，倒也没有刻意去看他到底买了酒没有。晚饭后他不知不觉就向后山竹芦走来。偏生自带灵力高强，屋内的嘈杂虽被封住，又怎能逃过他的耳朵？适才立在门外，竟有一时间的犹豫，这倒是让蓝忘机很是不惯。自己何时变得遇事这般不爽利了？屋内的嬉笑打闹声一片欢乐，他只觉心里闷闷的甚是不耐：明明就是犯禁，自己身为蓝氏掌罚之人，岂能见犯禁而不管？分内之事，必须管！

虽知进门必是要看到魏无羡这一张笑脸，蓝忘机却仍是避开了那明亮澄澈的目光，绷着脸声音无波无澜。低头看一眼那拽住自己衣袖的手，轻晃一下挣了开来。就这么一转眼功夫，屋内两个人在魏无羡示意下马上一脸夸张醉意，捂着嘴装作要呕，一溜烟侧过身就从蓝忘机身边溜了出去，一路干呕声不断，甚是滑稽。

蓝忘机脸上闪过一阵恼怒之意，却又被魏无羡扯住了衣袖。这回他竟然还边扯住边晃了一晃，似是撒娇卖好之意，声音里满是愉悦：

“蓝湛，今天除了水祟无惊无险，大家都松口气，喝点小酒庆祝一下也是应该的呀！你来了更好，来来来，我最想一同庆祝的人就是你了！却又怕你不肯给面子。你们姑苏的天子笑是我的最爱……”

“胡闹！……”蓝忘机不等他说完，拂袖转身欲去。却不料背后微微着力，心道不好，意识却已然沉静了下去，不再受自己支配。

魏无羡借着酒劲，拍出了一张符咒。原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却不料这小古板竟着了自己的道儿。心下一喜，知他在自己面前并无防备，看样子也没太把自己当外人或是坏蛋。这感觉着实不错。

看着敛眉垂目脸色柔和的蓝忘机，魏无羡心里忽就闪过一阵痒痒的开心舒畅之意。兴奋地搓了搓手，他轻轻把门关上，满脸笑意绕着蓝忘机走了一圈，得意道：

“小古板啊小古板，总算让你落在我手上了吧哈哈……”

说着魏无羡慢悠悠走到桌旁，先给自己倒了杯酒饮下。然后抬首看向蓝忘机，声音里带着酒意，轻飘飘的：

“蓝湛啊，过来，坐下，咱们喝一杯。”

魏无羡印出的符咒是自创的控制符，只有自己的呼唤和响指能控制并解除。蓝忘机虽灵力高强，可是在面对魏无羡时候，是真的没有一丝防备，所以被他的符咒控制了个彻底。此刻只听得清脆的一声响指，耳畔传来带着笑意和浅浅命令的话语，蓝忘机脑中一片混沌，只觉这声音很值得信赖也很好听，随即转身，向酒桌走去。

魏无羡瞪大了一双眼睛，看着蓝忘机缓缓走来，虽然依旧是一身雅正毫无破绽，却是完全顺着他的话，听话得像只乖觉小猫。赶忙拍了拍身边座位，示意蓝忘机坐下。再给他倒了一杯酒，递了过去。

“那，陪我把这酒喝了。我告诉你，你们姑苏这天子笑是真的好酒！”

眼见着蓝忘机轻轻点头，先是伸手将避尘放在桌边，然后挽袖接过了魏无羡手上的酒，一口饮下。咽下时眉头微皱了皱，想是那酒劲大，有些辣喉咙。

魏无羡看着蓝忘机白玉般的面庞上一片柔和之色，再看着他颈上喉结滚动，将酒咽了下去，笑得比孩子还开心：

“蓝湛，怎么样？我没骗你吧！这天子笑是真的好喝……”

话没说完，却觉得似有哪里不对劲。眼前的蓝忘机直直坐着，脸上倒也没有酒后的红晕，只是那澄澈的眼神忽然就涌上了一片朦胧，又像是泛着水光。

“喂，蓝湛，你这脸皮也够厚啊，很会装嘛！我怎么看你喝了酒连脸都不会红一下呢？”

话音还未断，却见蓝忘机身形似是晃了一晃。魏无羡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扶，那人脑袋已经一头栽在了桌上，发出了‘砰’的一声响，就再不动了。

魏无羡大惊失色，连唤了几声也没听见回应，举手戳了戳蓝忘机脸颊，也是毫无反应。心道这小古板不是吧？就这么醉过去了？……一杯倒？？而且还是直接就睡着了？起身绕着他走了几圈，又轻轻戳了戳他的脸，再拍了拍他身上，依旧是毫无反应。

“不会吧蓝湛！你真的是一杯倒啊？可你……不能倒在我这儿啊，不然明天你醒来还不把我给杀了？蓝湛，你起来好不好？你回自己屋里去睡好不好？蓝湛……”

魏无羡想把蓝忘机悄悄运回他自己房中去，可仔细想想，虽听人说过这家伙住在后山静室，可云深这后山这么大，哪儿才是他的静室啊？万一弄出什么动静惊扰了其他人，那这篓子就捅得更大了……

坐在蓝忘机身边，看着他沉沉睡着，魏无羡一脸苦相，嘴里叽叽咕咕自言自语，也不知是不是该后悔让这个家伙喝了酒。看着蓝忘机睡姿别扭，想想别这么睡一宿扭了脖子，终于叹口气，上前将他的身子扶起，手搭在自己肩上，搂了腰扶他去自己榻上睡。

醉酒的人身子死沉，魏无羡好不容易将蓝忘机扶到了榻前，正要往榻上放倒，忽然感觉圈在自己肩上的手动了动，一回头，却忘了正搂着人家身子靠的近，只感觉右边脸上一凉，原来是两下里一就，两人的脸竟贴在了一处。

心里一惊全身一震，魏无羡差点就要放手。却感觉身边的人身子一侧就向旁边倒去，赶忙一把又捞回来。呼出口气，正经向蓝忘机脸上看过去。却见他微睁开了双眼，眼神呆怔怔的，正直直望着自己。

“你……醒了？看着我干嘛？我又不是故意蹭你脸上的……”

“嗯……”

魏无羡说完又发觉似乎不对劲。蓝忘机虽睁着眼，可那眼神却全然不似平时正常模样，身子也还是歪歪斜斜半靠在自己身上。不对，这人还醉着。看样子，他和正常人是来反的。人家是先醉后睡，这小古板却是……先睡，后醉。

怎么会有这么奇怪之人？那这么说，适才两个人脸靠在一块儿这事，都是不小心，无须挂怀，他醉了，也定然不会记住。没事没事，不必挂怀不必挂怀……

一边心里对自己说着，魏无羡一边就忍不住又笑了起来。眼前的蓝忘机醉意朦胧，没有一丝平日里的板正，反而柔顺乖觉得可爱。只觉得他身上的清冷檀香味混着几丝酒香，闻起来很是舒服。慢慢将他放坐在榻上，又轻轻扶着他脑后让他徐徐躺下，折腾一番，魏无羡只觉得全身疲累，不由得滑坐在塌边喘了几口气。

“蓝湛，亏得我这么服侍你！你也真是有福气！还不快谢谢我呢！”

“……嗯……谢谢。”

身旁传来温柔低沉的声调，吓了魏无羡一跳。扭头望向榻上说话的人，他嘴角忍不住向上扬起，眼睛里也满是新奇的笑意：

“啊！蓝湛，这才有人味儿嘛！快，叫句魏哥哥来听听！”魏无羡想着此时不占便宜，更待何时？

“魏……哥哥……”

“嘿嘿……哎，乖！真好！”

魏无羡只觉身心从未有过的顺畅快意，一身都来了劲。起身坐在蓝忘机身边，笑着仔细看他这醉后的模样。越看越觉得眼前这小古板可爱无边，新鲜无比。忽然发觉他的抹额有点歪了，许是刚才一折腾弄歪的。看起来有损他蓝家的正派风范，于是魏无羡自然而然伸出手去，想要帮他扶正。

手到眼前，蓝忘机忽地将头一偏，避了开去。眼中虽是朦胧，也皱着眉闪过一丝抗拒。“干嘛？别动！”

魏无羡嘴边的笑就没停过，心道你这小古板，到底是醉还是没醉呀？还知道避开呢！

“你躲什么？我又没要戏弄你！是你抹额歪啦！”

闻言蓝忘机直直坐了起来，两眼向上翻着，赶忙举手去调整脑门上的抹额。显然意识还是不集中，反而将那抹额越扯越歪了。魏无羡一边看着，咯咯咯笑出了声，按下他的两只手，偏要帮他把抹额扶正了。却见蓝忘机嘟起了嘴巴，满脸不乐意，模样儿甚是可爱。

“哎蓝湛，一条抹额而已，你那么宝贝干啥？我可是帮你呢！你还嫌弃！”

“抹额……不能随意触碰！”

“为啥不能碰？”

“……”

两人并排在床沿坐着，魏无羡看着蓝忘机一副苦大愁深的样子，也没再追问。撇撇嘴不以为然地笑了一声。不想蓝忘机回过头来看向他，一本正经问道：“你笑什么？”

醉后的蓝忘机，仿佛才是少年人该有的模样，话也是该说啥说啥，虽然语义仍旧简短，却再也不是一脸冷然。可偏偏这样的蓝忘机让魏无羡很是不习惯，张了嘴看了半日，才道“我笑……今天的你很不一样。这样才有人情味嘛！不过啊，不是我说你……”

举目看了看蓝忘机，心想反正你醉了明天也不会记得了，不如好好舒舒我心里这点怨气，教育教育你。

“我说……你们蓝家这么多规矩束缚，还要命的矫情，哪能交到朋友啊？更别说啊，哪个女子敢嫁你们为妻啊？可别打一辈子光棍呀！蓝湛，你呀，就得改改……”

“一辈子……也好！”

不料蓝忘机忽地就一脸落寞，冒出了这么一句话。魏无羡被他脸上的神情给惊着了，细看了看，依旧是不明就里：

“蓝湛，你说你们蓝家人，怎么都这么无趣啊？我看你叔父也差不多，那是不是你爹也同你这般不苟言笑？那……你娘岂不是要无聊死了？”

蓝忘机的脸色更黯了，眼神中似是弥上了一层薄雾：“我……没有母亲。”

沉默之中忽然就涌出了一阵默契。魏无羡脸上的神色也黯了下来，心里大概明白，歪头看了看蓝忘机，似是不忍心看他白玉一般的脸上出现这样黯然又伤感的神色，忍不住调侃了一句：

“怎么会没有娘亲？难不成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呀？”

这话一说完，魏无羡自己心里都揪了一揪。没有母亲的感觉，他岂会不明白？默默再看一眼蓝忘机，两人此刻的脸色都是差不多的黯然。一阵酸涩之意涌上了魏无羡眼眶，想不到这小古板也和自己一般有着孤单寂寥的身世。心里自然而然将蓝忘机当做了同病相怜的知心之人：

“我呀，四岁的时候父母就双双亡故了。按理说……那时候我也到了该记事的年纪了，可是现今回想起来，我不知为何却只记得那些在街市上流浪，被野狗追赶的情景，爹娘长什么样，都已经记不得了……”

听着魏无羡边说边自嘲似的笑了一声，蓝忘机微侧着头，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满是道不明的温柔情绪，想要开口说点什么，却终是不知该怎么说。却见魏无羡眼中忽地闪过一阵光芒接着说道：

“可我却一直记得一个情景！我娘，扶着我骑在一头驴子上，爹在前面走着，牵着缰绳。娘好像讲了一个笑话，然后爹笑了，娘也笑着，我也笑了……”

一滴滚烫的泪滴在了魏无羡手背上，他自嘲似的笑着将它抹去，也侧过头去与蓝忘机对视了一眼，后者目光里的理解和温柔让他很是不自在。摇摇头举起手中的天子笑，他提高了声调，恣意笑道：

“蓝湛，来！这杯酒我敬你……不不不……应该是敬我们两个人！同是天涯沦落人，今朝有酒今朝醉！好不好？我先干了啊！”

蓝忘机看着魏无羡饮下一大口酒，满是笑意的眼眶里偏偏满含着水光，唇边粘着洒落的酒水……再垂头看看他递过来的酒坛子，当下竟无一丝推拒之意，接过来也喝了一大口。

魏无羡的酒量本是大得很，可偏偏此刻是酒入愁肠，倒也真有几分醉意了。便开始借着酒意任意自在而为。而蓝忘机陪着他喝的状态，虽说是受了他符咒的牵制，可算算时间也该过去了，此时此刻的所作所为，到底是受控而为，还是酒后的随性而为，还真是不好说。

看着蓝忘机的目光越来越朦胧，脸上也终是漫上了两片红晕，魏无羡是打心眼里高兴：小古板终于放肆了一回，想来那样板正无趣的生活，也并非他心里所愿吧！

心里越来越觉得蓝忘机是个率真可爱的人，想他魏无羡的眼光还真是没错过。这个朋友，交的值啊！伸手扶着蓝忘机站了起来，两个人摇摇晃晃走到门口，魏无羡冲着大门喊了声“开”，那门应声大开，银白色的月光如水般侵入，瞬间就将两个白衣少年包围了起来。两人被这皎洁月光吸引，并肩迈出了屋门，走进了月光之中。

“看啊！蓝湛！这月色多美！诗里都说对月思人，可我该思谁呢？我又没有姑娘可思……哈哈！你呢？有没有啊？……嗯，你不用瞪我，我知道你也没有！你脾气这么古怪才没姑娘喜欢你呢！人家要喜欢也是喜欢我这样的！……你还瞪我！不许瞪我……”

蓝忘机呼了口气不理会魏无羡的胡言乱语，抬头看向空中明月，眼中也泛起了异样的光华。身边的人一刻也不安静，他倒也很是习惯了。

“蓝湛，你怎么又不看我了？你看我啊！我跟你说话呢！好啦好啦，不思别人，我思你总可以吧！以后你可不许再说咱们不熟啦！咱们可是……是……那个……知己之交！听到没有？”

“蓝湛！你听到没有？……”

“……嗯。”

深夜的后山一片寂寥。凉风习习、虫鸣阵阵，月光将两个白衣少年相偎的身影拉的很长。魏无羡一直叽叽呱呱地说着话，偶尔蓝忘机会“嗯”一声当做回答。终于，魏无羡打着哈欠累了，两人又互相依靠拉扯着走进了屋内。

蓝家的作息时间是亥时就寝，此刻早已过了。蓝忘机大概是从未如此饮过酒，脚下不稳，却也知道要向着床榻走过去。一边走，一边将外衣腰带顺手解下，魏无羡笑着摇头，扶着他到榻上躺下。自己摇摇晃晃走到桌边，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也趴在桌边睡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