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知音

巴先生犹如端详恋人一般，对那《慕神记》爱不释手。片刻之后方才醒过神来，自觉失礼，急忙正身欲待说话，却见屠魃早已走远，便寻着背影急急忙忙追去。

隔着老远便大喊：“小兄弟请留步！”

屠魃听闻急忙上前解释道：“巴先生，我只是诚心诚意想送书给您，怕您不收，这才不告而别的。”

巴先生连忙上前揽住屠魃一条手臂，温声言道：“小兄弟，是我冒昧了才对！劳烦您耽误点时间，随我一起坐一坐，聊上一聊可好？”

屠魃听闻，微有诧异，随即笑容灿烂起来，问道：“这么说，您是要收下了？”

巴先生微微沉吟，郑重说道：“不瞒您说，此书可说是我梦寐以求之物，历来只有民间传唱，从没有正本书籍现世过，我若错过，恐怕会后悔一世。可即便如此，还是希望与您详谈之后再行决定是否收受。”

屠魃眼睛一转，似有所悟，便痛快道：“就依先生。”

随着巴先生让开大道，靠了路边，巴先生道：“还没请教小兄弟怎么称呼，哪里人氏？”

“巴先生，我叫屠魃，家是大雪关军营里的。”屠魃见巴先生迟疑，便痛快道：“我明白，我猜您是看我年纪小，担心这书来路不正，或者是怕我瞒着家里大人私自送人。哎！都没有。您别担心，这书是朋友送我的，那朋友家是最正道的人家。我送您，是因为我在天水茶楼后院窗根底下听了两年了，纯粹就是喜欢，爱听！没什么复杂的，我就是想送给您，想着您看过了这原着，或许您会讲得更精彩，能让大家听到更精彩的《慕神记》。”

巴先生听罢，连忙拱手施礼：“原来是知音，可惜素未谋面。惭愧！惭愧！”

“巴先生不必客气。这书我已经看过了，再留在我手里，用处不大。可送给您，那真是物得其主，那得让多少人听得神魂颠倒啊？我说实话，我看了书以后发现您有些地方讲的不全，我判断这书一定是正本。而且我猜您肯定是没看过原书，您要是看过，说书的时候就绝不会那么说。真的！”屠魃直截了当说道。

“小兄弟，你真说对了！我就是没有看过原本，我要是看过了原本，我，那是不虚此生啊！”巴先生神采奕奕，激动不已，有点结巴。

“那就先拿回去看看，看了您就明白了，都不用我多说。您要是怕招惹麻烦，那也不要紧，我把书先借给您，您给我打个借条。看完了还给我，这不就不用担心了？再说，您必定是爱这《慕神记》的，我一样啊，也是爱极了，那咱们之间干嘛这么客气？”屠魃道。

“知音！知音啊！小兄弟，既然你我知音，那就不客气了！走！”巴先生豪爽说道，上前一把拉住屠魃便走。

黄县城最大的酒楼饮月阁，三楼，临窗雅座，一大一小对坐。

“多年夙愿，今日得偿，必定要以酒相庆！屠魃小友，你若不饮酒，好好吃菜。知音难觅，咱好好聊一聊可好？”巴先生道。

“那当然好了！能跟巴先生聊穆神爷，我美死了。知音难觅！这就好比，我跟别人说起‘天地易改’，他们不懂的没准儿给我对个时空永恒。可我跟巴先生说一句天地易改，先生必定要提一提书里面那句‘不易者三十六’，是吧？”屠魃乐呵呵道。

“啪”的一声轻响，巴先生手臂大力抡起，却轻轻拍下，满脸兴奋道：“此言，当得饮一大杯。”

说罢将手中酒杯一饮而尽，又再斟满空杯：“跟不懂的聊，便是无聊。好比酒里兑了水，喝得没味道。可跟真正的知音聊起来，那就……”

见巴先生语塞，屠魃羞赧接口道：“酒逢知己千杯少！对吧？”

“正是！”

两人聊起来，便再刹不住。时而比手画脚谈论书中神通，时而唉声叹气评角色归宿。再论起书中俏皮的情节，不由得眉飞色舞，讲那主角怎样打穿一条街，如何得名‘亲拆拆’，又说到把不同人的最强器官拼凑成完整的神躯，或者神奇的大炮如何打到万里之外。

两人聊得不亦乐乎，不知不觉聊起了书作者。

“这部神作的作者为什么起个名字叫债猪？不会是位很有钱的大债主吧？这个，您有研究吗？我可是从主角的生平里看不出一点幽怨气的，感觉就是一个豪气干云的天大英雄！万世难得的救世主嘛！感觉这作者名字有点奇怪。还有就是，这个债猪是男是女？是什么时代的？哪国人？他书里描写的武道和咱们所知道的完全不同，难道描写的是我们的上古时代？”屠魃好奇地问道。

“这个要说起来，就是个谜。当年听我二师傅说过，他听我师爷爷说过这书来历。我师爷爷是个前朝的破落皇子，国破家亡后被特赦，流落民间。用他的话说，从宫里出来的时候，身无分文，又是个半残之身，只有脑子里装了一套书，便是这小半部《慕神记》。后来我师爷爷便是靠着这半部书，成为了名动天下的唱书大家。咱们周边七国，但凡是说书的，没有不知道他的，没有不拜服的。”巴先生道。

“小半部？！”屠魃惊讶，大声道。

“是，小半部。据他说，全书总共六百万字，共分一百卷。全天下只印了一套样书，还未正式开始大量印制，便改朝换代了，这书也莫名被禁了。而我师爷爷有幸看到了一小半，曾细看了三遍。你刚才说，你得到的这套共四十卷，应该就是当年从我师爷爷那故宫流传出来的。”巴先生双目微微眯起，似在回忆久远之事：“据我师爷爷说，这部神书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写的，而是来自一个叫做地球的神奇世界。那个世界的文明比我们先进很多很多，用他们的话说，他们是现代人，我们是古代人。地球文明有一位叫做刘歌的人，因为乘坐飞机飞行的时候出了事故，阴差阳错穿越到了我们的世界。当时他身边正巧带着这部奇书的影印本，便赠给了我们的世界。”

“巴先生，我打断一下。这个刘歌我是听说过的，但什么是飞机？影印本是什么意思？”屠魃问道。

“这个嘛，我师爷爷也是从皇宫秘史中得知的，我小时候师爷爷给我随手画过。飞机是一种会飞的船，但却和《慕神记》里的飞行楼船不一样，而是全封闭的。影印本嘛，大概的意思好像是说那个地球文明的人，能把故事直接转换成文字在纸上呈现出来，不用刻板印刷。”巴先生解释道。

“哦！哦哦！！太神奇了！”屠魃惊叹不已：“那当时为什么不求那个刘歌传下来这个影印术，那不就厉害了吗？”

“据师爷爷说，他也遗憾过这个事，还查过史料。原来那刘歌在我们的世界只停留了三天，待飞机修好，便飞升而去了。当时时间很短暂，据说刘歌曾讲道三日，那刘歌是个极为博学聪慧之人，传下来很多东西，包含了冶炼之术、工科机械、建筑、军事、艺术、政治、天文历法等等，集成了一部《刘歌传道录》。我们现在所用的二十四小时制，便是刘歌所传。据那刘歌讲，我们的世界有点像是他们世界在另一个时空的影子，很多地方都极为一致，只是文明的发展不同步，所以这个时间制度和很多度量衡我们可以直接套用。但最后不知什么原因，刘歌走后不久，那《刘歌传道录》的大部分卷册都神秘失踪了，而留下的，大部分都是些音律曲谱、服饰图样，还有一些零散手札。为了这事，当时的皇帝一怒之下斩杀了当时负责接待的礼部尚书和官员、书吏、大内司库等等数百人，成为那个时代的一宗天大迷案。可惜啊！太可惜了！！”巴先生叹道。

“诶呀！诶呀呀！！！！诶呀！！”屠魃目瞪口呆，狠狠一拍再拍大腿，痛惜道：“怎么会这样？！天呐！！！可恨！！！”

“是呀，很可恨！我那师爷爷从三十岁起，就开始周游天下，暗中寻访调查那些失踪的刘歌传道录的手札。”巴先生道。

“怎样？有线索吗？”屠魃急忙问。

“哎！”巴先生惆怅道：“已经多年不见师爷爷了，音信全无，失其所踪，生死难料啊！哎！”

“哎！”屠魃听闻，也是长长叹息一声，颓丧地摇着头，喃喃低语：“要是找到，功莫大焉，我们的时代不是也就现了代了？”。

“我一生痴迷于这部书，是跟你一样从听书开始的。小时候在京城听到我两位师傅讲这个书，我就迷上了。当时京城书场里有南城故事北城书的说法，南城故事说的就是我大师傅南城顾四，北城书说的是我二师傅北城舒朗朗。我那会儿家里有点钱，但还没机会拜师学艺，就每天两头跑。上午跑去南城天桥，听大师傅的地摊开讲。下午回北城，听二师傅的书场唱词。有时候有官家勋贵府邸办大戏场子，也会请动他们，那都是晚场，我也去听。”巴先生回忆。

“啧啧！我真心羡慕您啊！我没钱花，都是夜里去帮天水茶楼的掌柜打水，这才换来能在后院窗根底下听书。不过这还都要谢谢掌柜的好心呢，不然都听不上。”屠魃艳羡不已。

“呵呵，原来如此，我知道了。话说，你是怎么得了这宝贝的？”巴先生问道。

“哦，是我一个朋友，我给他帮忙，他家里送我的谢礼。他爷爷是大人物，不差钱。就前天的事儿，您放心，绝没毛病的。”屠魃急忙解释道。

“前天？！”巴先生大感诧异：“你怎么搞的？自己没看完就惦记着来送给我，这我怎么敢当？”

“不是，这一卷我读完了，我读书快。您可别多想。”屠魃解释。

“读完了？这么快？！”

“是啊，我全加起来也就一个小时就读完了。这还是想要细看几遍，不然更快。”屠魃道。

“呵呵呵，你，真的？”巴先生怀疑。

“呵呵，这能有假？不信您考我，随便念一段，我都知道是第几回、第几页的。”屠魃随意道。

“啊！”巴先生露出牙，表情凝固。

少顷后，巴先生随手翻动书页，念出一段文字。只读出十余字，屠魃便道：“第五章，第二页，题目是漓江五老。”

“啊！”巴先生惊叫。再多翻半本书页，读出一段。

“第三十五章，第十页，题目正好应了今天的景儿，‘赶集’。”

“啊！”巴先生一把抓住屠魃，好一会儿，颤声道：“以前总认为是传说，今日才知道一目十行、过目不忘都是真有的。厉害！佩服！”

“呵呵，其实也没什么。再说我看书不止一目十行的。”屠魃得意道。

“呵呵，哈哈哈！”巴先生高兴，用力拍了拍屠魃肩膀，说罢仰头再干一杯。

“屠魃小兄弟，我能有幸认识你，太高兴了！你把这么珍贵的宝贝给了我，可有什么老哥哥能为你做的吗？”巴先生将空杯一顿，郑重道。

“有。”屠魃淡淡道。

“请讲！”巴先生面色凝重，整肃坐姿，伸手做个请的姿势。

“我手里还有三十九册，我每看过一册，便会送来给您。别无他求，只求您把书认真看，把书好好说，让天下人能听到更精彩的穆神爷。”屠魃极为平静，说来云淡风轻。

“就这样？”巴先生问。

“就这样。”屠魃道。

巴先生郑重起身，向屠魃躬身行礼：“巴某必不负所托。”

屠魃急忙起身还礼：“那我就等着听巴先生完善之后的新唱词了。”

哈哈哈！两人相觑大笑。

不知不觉，竟聊了一个时辰还多。约莫已近下午三点，屠魃说起该回家了，两人却还均是意犹未尽。

巴先生无奈道：“不如这样，我送你一程，路上再聊会儿。”

“不必了，您在这儿喝着美酒、看着千古神书，不是最美了？我倒是有个事想请您指点一下，我这里有金币，不过小吃摊说太大，找不开钱，我要是想要换成大钱，到哪里能换？”屠魃说着，取出金币递给巴先生。

巴先生接过看看道：“没看出来啊，小兄弟你还挺富裕的，呵呵。这是天魅国的昭德币，纯度很低，成色太差，不过在咱们这边也有人肯收，换咱们泰和金币的话，大约两枚换咱们一枚。”

“那要是换成更小的币呢？比如银钱、铜钱。”屠魃继续问。

“按照官价，咱的一枚泰和金币，换十枚泰和银币，也叫泰和大钱。一枚泰和大钱可以换五个银角子或者一百铜钱。不过这几年民间的价钱还要高些。一个金钱能换十一个大钱，一个大钱能换差不多六个银角子或者一百二十个铜子儿。兄弟，你要是想换的话，我找人帮你兑一下？”巴先生问。

“那倒好，只是怕麻烦您。”屠魃道。

“走！不喝了，先带你去换钱。”巴先生起身，搂起屠魃便走。

两人下楼一拐弯，来到了骡马市，没走几步便见有人客客气气喊声：“呦！巴先生来了，我给您叫马王爷去？”

巴先生道声“谢了”，那人便跑去叫人，不一会儿，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快步走来，老远便行礼笑道：“巴先生稀客，老也请不上您，今儿您可得去我那儿喝一杯啊。”

“马王爷客气了，酒先不急着喝，我这小兄弟想兑几个钱，你给帮帮忙呗？”巴先生道。

“呵呵，那还不好说，巴先生的小兄弟，那还不就是我的兄弟？没得说，拿来吧。”那马王爷笑眯眯地看了看屠魃，伸出手来。

屠魃连忙掏出十枚金币，交给马王爷：“劳烦您了，我想换成咱泰和金币，再把其中一枚泰和金币折成大钱，再要手边能留点小角子。”

“好说！”马王爷接过来，交给身边人，悄声吩咐几句，那人便跑回去拿钱。

“巴先生，您今天讲这段太过瘾了！我正琢磨呢，您讲的那个五百年一出的圣人那么厉害，会不会把那位魔教祖师灭了呢？”马王爷讪笑着问道。

“屠魃你看呢？”巴先生侧脸看向屠魃。

屠魃道：“也不好这么说，这二人理念相近，相互扶持，是半师半友的关系，而且交情还很扎实。”

“诶呦！”那马王爷目瞪口呆看向屠魃，再看回巴先生问道：“亲兄弟？不像啊？！呵呵，厉害！小兄弟这么小能有这见识？见识了！见识了！佩服！佩服！巴先生，一起吧，必须的！去我那儿好好聊聊，您可不许推！”

“呵呵，我这小兄弟还要赶路，天黑之前必须赶回大雪关军营，只好改日再约了。”巴先生道。

“小兄弟好聪明啊！我一看就亲近，还有这么个好大哥，真福气啊！怎么称呼？”马王爷热切问道。

“我叫屠魃，今日赶时间，只好失礼了。日后若有机会，一定再来拜会您。”屠魃答道。

“这话说的，得体！啧啧！巴先生，您有个好兄弟啊！”马王爷感叹道。

“小兄弟，马王爷为人最是豪杰仗义！在这贡县城，无论是县太爷那里还是城防营，那都是很吃得开的。又是这骡马市最大的商家，咱天魑国和天魅国之间的骡马交易，至少有一半要过马王爷的手。所以，以后老弟要是来这边有了难事，少不了会麻烦到他。”巴先生介绍道。

马王爷连忙谦谢，却见手下拿着个小牛皮腰包跑过来，双手递上，恭敬道：“兑好了，四个泰和金，十个大钱，五个银角子，二十个铜子儿。这十个大钱是官府上换来的当年新币，一个划痕都没有。这小腰包是我们马爷送的，您请收好。”

屠魃见有礼物，不免犹豫，看向巴先生。

巴先生道：“不妨的，兄弟就收下吧。马爷和我相交已久，很亲近，不须客气。”

屠魃见巴先生如此说，便不再退让，将那腰包系在腰上，颇为结实随身，不禁高兴行礼道：“那便不客气了，另找机会来拜见马爷。”

“我送你出城吧。”巴先生道。

“不必，我还要买些东西回去，就不打扰了。逢五逢十逢庙会都来，咱们下次再见吧。”屠魃爽声道，拱手行礼向二人告辞。

巴先生还礼，目送屠魃走远，心中感慨不已，低语道：“落拓少年，豪杰本色。”

少顷又自沉吟：“哎！终不再，少年游，塞上疾风一碗酒。再一碗，亦不够，能偿几度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