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 81 章

东风卷起一地枯叶，留在枝丫的黄叶摇摇晃晃哆嗦着还残留在树上。

岑木晓插兜叹了口气，打起精神走进了少管所。

早上姜高辰打电话，告知岑木晓，方远想见他。下午，岑木晓就驱车来到了这处哀嚎、绝望、昏黑的地方。里面被囚禁着一个个迷失的灵魂，走到门口，令人窒息的浓重阴暗笼罩在了岑木晓的身上。

“岑警官，别来无恙啊。”隔着一面塑料玻璃，岑木晓见到了方远，他眼底下的乌青很重，眼角眉梢却多了些鲜亮的色彩。

岑木晓抿抿嘴，不知道方远的轻松从何而来：“我以为你应该是恨我的。”

“恨你？为什么？这里比外面有趣多了。”方远低沉地笑了两声，转而态度认真道：“这里比外面真实，都是些有爹妈生没爹妈教的孩子，在这里我找到了归属感，这里都是我的同类。”

何其可悲的归属感，岑木晓垂下眼。

那无处安放的年轻灵魂，每天都在这里虚耗着他们的生命，眼底越来越深沉，内心逐渐被悲伤填满，这样的认同感，聊胜于无。

岑木晓不赞成方远的意见，他挑了挑眉，询问道：“是有什么事情想交托给我吗？”

不怪他这样想，实在是方远太特殊，虽然岑木晓的职业生涯不长，方远却犹如一道闪亮，有着震慑人心的能力。方远冷静、睿智、机敏，他是个很特殊的少年犯。岑木晓难免觉得他太可惜，如果他有一个健全的家庭，这个少年就不会在这里寻找所谓的“同类”。

“岑警官，你可真明察秋毫，怎么猜出来的？”方远咯咯笑了下，笑意却没达到眼底。

“你没有理由找我叙旧。”他们的旧情不深厚，还充满矛盾，岑木晓觉得方远对他好似有某些特殊的感情。

方远点了下头，道：“其实我挺喜欢你的，你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对手。”

“你与别人不一样，即使嫉恶如仇也尊重罪犯的人格，像我这种问题少年，一直被家长、老师及学校领导视为‘麻烦’的存在，你居然愿意相信这样的我，我挺意外的。”

有些情感方远没有表达，不是他不愿意，是他不会。

这里居然还匹配了心理医生，方远起先不愿意就医，现在逐渐接受了治疗，他的认知能力有所上升，明白了一些之前怎么想都理解不了的感情。

其实他很感激岑木晓，有时候方远觉得自己实在太多一意孤行，如若他肯早点接受治疗的话，那他现在应该是另一番光景吧。

这可惜，另一番人生与他无缘。

嗤笑了一声，方远言归正传道：“我确实有事情想拜托你。”

岑木晓在正襟危坐，他看出了方远的紧张，因此非常严谨地对待着这名少年的嘱托。

“我在我妈那里有一张卡，卡的密码是我妈的生日加上我出生的年份，这里面大概有20万左右，你随便找个名义去给李向明的父母吧。”方远的音色淡然，仿佛这不是一件多了不起的事情。他得到过一些很熹微的感情，如今他想补偿李向明的父母，虽然是以这样的方式，可这是他现在唯一拥有的。

“好，我会帮你办这件事。”岑木晓定定的打量着方远，他真的不一样了。

“可是你为什么不愿意见你的母亲？”

方远用手掌盖住脸，喃喃道：“我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她。我恨她，却也同情她。”

“我害怕见到她哭，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事情已经沦落到这步田地了，她来见我只会增加彼此的痛苦。我和我妈永远不在同一面，相见不如怀念。顺带帮我带句话，让她当没我这个孩子吧。”

岑木晓的神经一抽，他在方远的话里听到了自暴自弃的味道。

“你不该放弃自己。”岑木晓蹙着眉心，“你已经放弃过一次了，你该再有第二次。”

方远茫然地抬头，眼睛里没有光彩，他沉下肩膀，失神地问道：“我不该放弃自己吗？我还有未来吗？”

他的前途就如同被封死的死胡同，没有任何的出路以及光亮，沿途都是痛苦的回忆，一路走来血迹斑斑走到这里他真的累了，不想再继续了。每日每夜，方远都饱受着良心的折磨。

这玩意之前没有，他还能活得没心没肺的，靠伪装掩盖伪装，用假面盖住假面。

但随着心理治疗越来越有成效，方远的良知回来了，尽管才米粒大小，可他的痛苦加剧了，他体会到了寻常人的感情，以一个不那么正常的灵魂，像在油锅里翻覆翻腾，方远觉得疼。他害怕，愧疚与沉重的过往是最好的枷锁，他没办法逃脱这样的处境，不自觉得想要追求解脱。

“别放弃！”岑木晓说着鼓励他的话，他让方远慢慢吐出浊气，做了几个深呼吸，方远的气息平顺一点了，渐渐控制了自己四溢的情绪。

岑木晓循循善诱道：“李向明父母那边的事情我帮你办妥，我也会与你母亲谈谈让她最近不要来见你，但你不要放弃自己，行吗？”

他需要方远给他一个陈诺，哪怕只是一时的思想转换，他都希望方远允诺。

方远收起了痛苦的表情，一眨眼就恢复如常了：“警官，我说的话基本没有可信度诶，你还愿意信我？”

“愿意。”岑木晓坚定道：“你上次就没骗我。”

方远眨了眨眼睛，嘴角微微划过一道弧线，他想斥责岑木晓未免太天真，可话头还未说出口，眼睛里就汹涌上来一股湿意，某些原本不存在的感知如潘多拉的盒子一样被打开。

“岑警官还真是老好人。”方远表示无奈，自己遇上了岑木晓也不知道是幸运或是不幸。

他比以前多了太多感受，那种陌生的情绪初初体验会令他觉得新奇。欣喜，可是当一种情绪值被拉高到一种境界的时候，他就感受到了深切的痛苦，如同滚烫的热油浇该在他的天灵盖上，一遍遍没有停歇的折磨令他的内心满目苍夷。灵魂在跳舞，四肢却瘫软着动不了一根手指头。

方远没有找到希望与目标，他本来打算结束自己短暂的一生，可岑木晓带给了他新的希望，虽然虚无缥缈，可他依稀在深渊里看到了那如星星一样遥远的光亮。

他知道，自己又被岑木晓救了一次，本来以为会是最后一次会面，现在变成了还有下一次见面。

“我准备好面对我妈的时候再通知你吧，到时候你和她一起来吧。”方远漫不经心地垂下眸子，可有可无地说出了这番话。岑木晓没有拆穿方远的故作镇定，笑着答应了他的要求。

如进入少管所一样，出来的时候风仍然肆虐，没有半点停歇的打算，可岑木晓却并不觉得冷，有金色的线束洒在他的身上，哄晒出一份温暖。

顶楼华灯初上，岑木晓点燃一根烟，猩红的小点在黑暗中亮起，烟雾飘散至远方。后背依靠在栏杆上，他点燃了烟，没有抽，靠空气里的尼古丁来整理思绪。

下午回来的时候姜高辰就等在他们科室门口，他是来替许风隐带话的。岑木晓那时候认为无非是许风隐对决赛的叮嘱，没想到许风隐让姜高辰带的话居然与自己有关，但再深入的，姜高辰则闭口不言。岑木晓知道这并非对方不愿意告知，是许风隐没有把话说完。

看来许风隐要说的事情与自己失去的那段记忆有关，回想起对方对自己暧昧的态度，岑木晓毫不犹豫地认为，他们两个是旧时，只可惜再次相见时一个忘记了，一个看不见。

命运就像一根看不见的线，将某些人与某些人牵连起来，将这一块与那一块拼凑在一起，随后不管不顾地将所有的东西弄成一团，只留下一个令人崩溃的毛线球，乌糟糟地露出一根诱惑的线头，等着你抽丝剥茧，尖叫无奈。

残忍又爱捉弄人。

曾经的岑木晓随波逐流，没有什么偏执，也不会过多地停滞在一处，那是因为他足够冷静，也足够薄情，在他的世界里，能留下只言片语的人很少，大部分人都是过眼云烟，他不需要付出太多，奉献所有。

他是有保留的，也许是年幼就看清人情冷暖，也许是天生性格使然，看似温暖，其实比谁都要明哲保身，不愿意踏出安逸圈一步。

而现在，他察觉到了自己的改变，或者自己现在的性情越来越像被遗忘的自己，这点神奇的转变岑木晓也是在不久前才发现的。自己的亲人没有察觉是因为他在他们面前无需隐瞒，做了真实的自己，同事们没有察觉是因为他们私交还太少，相处的时间过短，自己的朋友也不多，阿辰是个比他还沉静的一个人。

岑木晓觉得这些转变恰恰是因为WHITE的出现，他就像一道分水岭，是所有事情的开端，也是转机。

人生何处不相逢，他既舍不得WHITE，也放不下这段情。如果这个人是真实的那该多好，他想与他在这夜深人静的星空下席地而坐，就算什么都无法言说，只要确认这个人在他身边就好。

平安的愿望变成了奢望。岑木晓行径在征途的前路上，自己的战友与他一路并肩，他们远远望到了胜利的彼方，却也提前预见了他们的分离。

乔翘与罗旭正在紧张地进行双排，岑木晓却没有布置这样的任务，他与WHITE默契无比，合作起来亲密无间，往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传情达意。可他脚底下的路是用血与泪灌筑而成的一条泥泞的悠长曲径，每走一步都牵动着末梢神经，他的心在滴血，脚步却不能停地牵着自己的爱人，送他去回不来的彼方。

可怜又讽刺，开了一瓶珍藏的美酒，直到将酒液倒入玻璃杯中，搁置在光亮下，才发现它早就变质了，佳酿变成了苦涩的葡萄汁，空气里留下酸涩的霉菌，那些细胞无孔不入地进入鼻腔。

酸涩、失落却无能为力。

什么是最痛苦的呢？

爱而不得？不，他得到了。

无疾而终？不，他知道终点。

是求而不能！

因为不能，无论俄如何渴求都办不到。理智没办法让岑木晓放弃任务，他也不可能放弃WHITE，抛弃他们现有的积累起来的深厚感情。感情不是依据时间的跨度开衡量的，而是经历时间的深度锁所顺其自然形成的。

仅剩下最后一口烟，岑木晓深深吸了一口，烟蒂烧到了尾部，从嘴里吐出一个烟圈，刚开始是完整的圆满的圆，之后烟圈越扩越大，漏洞也就逐渐变多，直到那个圆圈消失不见，就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可空气的微温证明了它的迹象，只是现在消失了而已。

这里的星空不如游戏里面那般亮眼，却真实而渺小，如蝼蚁一般被命运散成沙的人类。

还有两周，这一年就要过去了，也可能，永远都过不去了。

“小罗，你永远抢一血！”乔翘拆着巧克力软糖，生吞活剥似的嚼，他们需要向队长及白少的实力看齐，短时间内需要弥补这个差距实在太困难，她心理压力很大，因此有些小问题就会易燃易爆炸。

罗旭在转笔，手上不拿点什么他心里就不踏实：“乔姐，我不抢一血，你那时候就挂了。”

“你！”罗旭说的虽然是事实，对于乔翘来说依然很扎心。她的洞察能力极佳，可性格而上的缺陷也很明显，往往在重要时刻厚此薄彼，对周围的环境观察得不够仔细。

“你们两个，到会议室来一趟。”

岑木晓进门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面，从陶奇见怪不怪的模样与李思文想劝又怕当炮灰的眼神中，他了解到战局已经维持了几轮了。

乔翘咬着唇，忐忑不安地盯着桌子看，就像要将桌子看出一个洞似的。这是她第一次承担如此大的责任，还和已知的竞争队伍实力悬殊，他们走到这里，不能功败垂成！这种信念在她内心发酵，已经快将她的神经压垮了。可乔翘无法向其他人倾诉，她找不到维持平衡的那个点。

罗旭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其实心态不必乔翘好，他的问题很突出，优势既劣势，打了几把游戏，难免焦躁的感情持续上升，胜负不再无足轻重，它变成了压垮罗旭的最后一根稻草。

“两个人都冷静一点。”岑木晓深知自己两位下属的状态不好，他需要帮他们稳定碎玻璃般破裂的信心。

“小乔，你的机动能力很强，但注意力不够。这点在2V2里面是很致命的。”岑木晓明确指出了乔翘的弱势之处，不过他的语言温和，根本就不像在挑刺。

岑木晓提议道：“这点小罗要补上，你们不适合一起行动，需要分开。小乔负责打探敌手，小罗负责掩护。多运用特殊道具，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争霸赛的最后一程会限制道具，你们不能只用自己趁手的武器，多磨合，这是最艰难的一场战役。”岑木晓轻笑道：“不过也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心理压力，还有我和WHITE。”

“队长，你说白少Bug的身份会被针对吗？”乔翘一直心绪不宁，她担心得每天都睡不着觉，精神涣散，工作和做任务都不能集中，结果就是破绽百出，心态分崩离析。

“我觉得可能性不大，游戏已经承认了他玩家的身份，那再出面干涉未免逾越。”岑木晓靠着椅背，交握双手，“他的实力是真实的，并没有运用自己Bug的身份来巧取豪夺。”

这一点罗旭也想到了，只不过他不确定WHITE的能力究竟从何而来，而这个问题又好像是无解的，像是先有鸡或是先有蛋一样。

“这样，我和白晚上与你们对一局。”

实战永远是最好的试卷，不管是随机应变、临场发挥还是配合的默契都会显现出来。

曾经被坑过的乔翘吞咽了想反驳的声音，她也想知道自己的实力究竟有没有提升，与罗旭之间产生的默契又到底能达到副队及白少的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