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似乎是个古怪的日子，所以来的都是些古怪的客人。
桃花坊的老板娘正举着一束香请菩萨保佑，店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有客人，是个身段婀娜的女子。
她撑着暗黄的油纸伞，用一幅黑纱从头裹到脚，只露出一双秋水长眸。
女子聘聘袅袅的走近，悄无声息，宛如幽魂。
老板娘终究是见过世面的人，没敢怠慢，亲自奉茶招待。
黑纱女子拣了张挨着中年刀客的空桌子坐下，拢起油纸伞放在一边，朱唇轻启，声音很是悦耳：“一碗白米粥，一个馒头，一碟酸白菜。”
恰好和老板娘的晚饭一模一样，所以送来的很快。
黑纱女子轻轻颔首道谢，除去了面纱端起粥碗，她喝的很矜持，很文雅，一看就是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就算吃的是馒头酸菜依然风姿绰约，使这些不入流的粗茶淡饭也跟着染上了些许贵气。
她很快就把饭菜用毕，把干干净净的碗筷叠好放在面前，细声细语的问道：“老板娘，多少钱？”“十一文。”
黑纱女子点点头，摆出十一枚整整齐齐的铜钱，这才重新戴好面纱，端端正正的坐在长凳上，像是在等待什么。
隔壁桌的刀客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屡屡把酒水倒在桌面上，老板娘皱了皱眉头，终究还是没敢开口提醒。
“我吃好了。”黑纱女子似乎想要强调什么。
不知所以的伙计本想收回摞在她面前的碗筷，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开了。中年刀客拎着他那只沉重的包裹站起身来，把它砸上了黑纱女子面前的木桌，他用刀鞘挑开包袱，露出了里面的几样东西。
最扎眼的是一只纹饰古朴的錾银小箱，不用说里面都是金锭，还有一株一尺长的红珊瑚树，一卷画轴，一尊翡翠吼狮像。
柜台后面老板娘和伙计看的眼都直了，随即马上醒悟过来，祸不光从口出，不长眼的人死的同样快，两个人赶忙躲进了一帘之隔的厨房里避嫌，不过却没忘了支起耳朵来偷听外面的动静。
黑纱女子的视线都没有偏斜哪怕一寸，她空洞的注视着正前方，冷冷的开口：“这就是你给我的交代？”
刀客沉默片刻，轻声说道：“这就是那一镖的货物，都在这里了，五百两黄金只是添头，最珍贵的是这幅画，换一座县城都绰绰有余。”
“你以为我很缺钱？这些东西你拿走吧，我嫌脏，会污了我的眼睛。”
”钱财没有罪过，这些东西用之正则正，用之邪则邪。“
”呵，就像你用刀杀人，杀坏人就是把好刀？“
”我很抱歉，我真的竭尽全力的劝过他，可是他一意孤行，所以我……“
”所以你刀十九只能尽到你一个大侠的本分，把他一刀杀了，然后把这些破烂拿来堵我们孤母寡女的嘴，任哪个正义之士听到了都得竖起大拇指夸你一句，大公无私，有情有义，端的是一条好汉子？“
中年刀客跌在长凳上：”我也不想的，你知道，这镖货物是李刺史用来在京城上下打点的，如果让他得逞，这一州百姓受他盘剥的日子不知要延续到何年何月。如果不是你相公执意要送这一镖，我也不会被逼无奈……“
”是啊，李刺史没人庇护，断了前程，自然就不能再搜刮民脂民膏，鱼肉百姓了，可喜可贺。那么敢问接下来上任的什么周刺史王刺史刘刺史就会奉公守法，就会爱民如子，就不会敲骨吸髓，荼毒乡里了？既然天下乌鸦一般黑，换来换去都一样，你为什么就容不下他一个小小的镖师？是他害的百姓家破人亡了吗？啊？”
中年刀客叹了口气：“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呢，这一镖被我们劫掉后镖局已经树倒猢狲散，那李刺史睚皉必报，恐怕不会轻易放过你们母女。”
黑纱女子凄然一笑：”那样最好，我们一家人在地下团聚便是。“
”我可以照顾你们的，毕竟我和他，一直都是最好的朋友。“
”哈哈哈哈，最好的朋友，不错，不错，的确是好朋友啊。“黑纱女子几乎要笑出眼泪。
”伊伊她还小啊，或者你可以把她交给我，我一定会对她倾囊相授，以她的天赋，不出十年就能在江湖上展露头角。“
黑纱女子瞪大了眼睛，眼神天真无邪：”然后呢，像她的死鬼父亲一样做个短命镖师，还是学你做个六亲不认的正义大侠？“
她歇斯底里的哭喊起来：”刀十九，我求求你，你放过我吧，你害得我守寡还不够吗，还要让我再经受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折磨才满意？“
一阵冷风忽然涌了进来，一男一女向门口望去，看到了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站在薄暮的阳光里，费力的举着一把对她来说太宽太长也太重的铁剑。
她绷着脸，眼角的泪痕还未干，满腔怒火和仇恨：”就是你害死爹爹的，我要你偿命！“
”伊伊，你怎么来了，快把剑放下回家去，这里的事情娘亲来解决。“她面对小女孩蹲下身来，温柔而耐心的劝说道。
小女孩把铁剑当啷一声扔在地上，”你杀了他，爹爹的仇就报了，伊伊就跟娘亲回去。“
黑纱女子皱眉道：”伊伊，你是不是又不听娘亲的话了？“
小女孩倔强的摇了摇头，”不，伊伊不走，要么今天给爹爹报了仇，要么伊伊和娘亲一起死在这里，去下面找爹爹。“
中年刀客坦然道：”好，你来杀我吧，我不会躲，给伊伊的爹报了仇，你就带上她拿着这些钱远走高飞，去过平静的生活。“
黑纱女子捡起铁剑，她不会剑法，也从没杀过人，甚至于从没有杀过一只鸡鸭鹅。所以她拿剑的姿势很难看，也很不专业。
不过在你要杀的人不会躲避的时候，这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你只要把剑捅进去，拔出来，再捅进去，再拔出来，周而复始，重复几次就好。
甚至因为准头不佳而不得不多捅几剑的话，更是完美贴合了报仇的主旨。
黑纱女子举着剑，歪歪扭扭的刺了过来，中年刀客没有躲，甚至还闭上了眼睛把胸膛向前挺了挺，其实他早就有杀人偿命的心理准备，如果这样能化解这对母女心中的仇恨，他心甘情愿赴死。
只是这一剑迟迟没有刺下来，他疑惑地睁开眼睛，恰好看到她把剑扔在脚边，泪流满面的指着他咆哮道：”刀十九，我不杀你，我要让你一辈子都良心不安，一辈子生不如死！“
说罢，她转身扯着小女孩头也不回的离开，只留下他站在大堂中央呆呆发愣。
《刀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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