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艾达没拿她的篮子。她今天不打算去市集。她不知道该怎么去见米特罗女士。但不去市集的话，该上哪里呢？艾达也没想好。

首先去港口逛逛吧。差不多是午饭时间了，现在出发说不定能在那里找到些什么好吃的。

从餐厅前往港口的路上会经过艾达即将入读的学校，上次去看的时候，学校已经放学很久了，天色也很暗。这会儿天色大亮，艾达便隔着一条马路驻足望去。

相比于附近其它建筑，学校的样子十分普通且陈旧，围墙高筑、大门紧闭，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不过艾达盯着它看了很久，大门柱子上雕刻的校名、围墙内高大的树冠、屋顶上被漆成红色的风向标。她左右张望，冲过马路，踩在墙上，依靠惯性借力一跃，扒住了围墙朝里看。

就在围墙内不远，是一个露天的球场，一群男孩子在踢足球。而稍隔开一些的地方，女孩子们在玩网棒球。

艾达不认识网棒球，布加拉提小队的成员也没有告诉过她——平日里大家也都没什么机会接触这项运动。她以后不会也要像这些女孩子一样，用一个长柄的网兜抢个球吧？艾达开始新一轮焦虑：她不喜欢这个学校女孩子们的运动，虽说是知道一点足球，可她毕竟不是男孩子……

3月17日是独立日，要放一天假，但是今年这天是周六，所以假期被提前一天。

乔鲁诺本想在今天出门拉几单生意，不过他开车四处看了看，放弃了这个想法——路上的人和车太多，万一出了什么“意外”，逃跑要花些功夫。而且天气不错，街上因为节日的缘故被布置得很漂亮，偶尔放松一下、闲逛一天也不是什么无法原谅的事情。

他打算去港口附近逛一逛——那里似乎会有老兵盛装的队列经过。

半路上，乔鲁诺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挂在路边的围墙上。一旁的石柱刻着围墙内部建筑的名字，是一所初中。

小身影套着宽大的工装短裤和松松垮垮的帽衫，像是从大人的衣橱里偷来的衣服。两只穿着白色短袜和运动鞋的脚抵在墙上，整个人像一把卡在红酒瓶上的海马刀。围墙看起来起码有3米高，那两只脚的海拔比它们主人的身长还高出来一大截。乔鲁诺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是怎么把自己弄上去的，但也不能任由一个小孩独自玩一些危险的游戏。

“你在那么高的地方做什么？”

那个小孩听到声音，转过头来看他。乔鲁诺发现这是一个留着白色短卷发的女孩子，看起来也就十岁上下，圆滚滚的、蓝绿色的大眼睛让人联想到港口波光粼粼的海面。

艾达被人叫了一声，寻找声音的来源，是围墙外侧的一个金发少年。

“掉下来的话，会受伤的。”那个少年在围墙下对她伸出手。“下得来吗？”

他的发型很少见。艾达看着他的刘海，脑子里首先浮现的，是三个并排的某种机械的推进器、或者排气管——想必是用了好多发胶才固定成眼前的这个形状吧。这么说起来，布加拉提和阿帕基、还有福葛的头发看起来也是硬邦邦的。以艾达身边的人为参考，意大利人好像都很注意装束和发型，面前这个人的衣服也很有他自己的想法……

“是害怕了吗？”乔鲁诺见艾达没有反应，朝前走一步，“没关系，我会接住你的。”

艾达跳下来。“没事，我很擅长爬高的，不过谢谢你啦。”

乔鲁诺在艾达面前半蹲下来。

“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你的爸爸妈妈呢？还是说你的哥哥姐姐在这个学校？”

艾达说：“不是哦，我下半年就要到这个学校里读书了，所以过来看一看。”

“好巧。”乔鲁诺的嘴角微微扬起来，说道，“我之前就在这个学校，不过去年已经升到附近的高中了。”

“真的好巧。”艾达扬起眉毛，“这里一定要女孩子用网子抢球吗？”她发自灵魂地问。

乔鲁诺一愣。“我的经验是，”他说，“运动种类并不强制，每节体育课我都可以提前选好想参加的运动。”他突然直起身。“或许遇到你也是什么缘分吧。”少年说，“要不要一起去前面的店里买冰淇淋吃？你对新学校好奇的话，我什么都可以解答哦。”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只要你愿意请客的话。”

艾达没放过这个机会。去往冰淇淋店的路上，她自我介绍：“我叫艾达，你呢？”

“乔鲁诺。”

“名字真好。”

乔鲁诺轻声道谢，表示他一会儿愿意请艾达吃一个单球，作为她无心夸奖的回礼。

“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啦，不至于。”艾达推拒，而且她吃太多冰淇淋也不好，胃疼。

乔鲁诺笑起来：“那好吧。你接下来是要念一年级了吧？”

“嗯。”

“课本都已经买好了吗？”

“买好了。”阿帕基和福葛前段时间一起去二手书店挑好了一年级要用的整套课本和练习册。纳兰迦抢在艾达本人翻阅之前，把所有课本看了一遍，最后失望地扔给她。

“这个学校使用的教材，跟附近其他学校在用的版本不一样，我刚入学上课的时候困惑极了。”乔鲁诺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回忆，“和新同学们都不太熟悉，又害怕问了什么愚蠢的问题，被人当成笨蛋，所以竟然整整一个星期都没敢开口问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听不懂老师在说些什么，之后花了不少功夫才把功课补回来。”少年爽朗地笑起来。

“版本不一样的话，区别这么大吗？”艾达心里“咯噔”一下，“我买的数学课本封皮都是红色的，你的呢？”她有些紧张地问乔鲁诺。

“区别很大哦，章节顺序和讲解的深入程度都相差很多，我的数学课本是蓝色的。”乔鲁诺随口胡诌，“看来你也像我那个时候一样，买错了呢。”他表情真诚极了。

艾达心想回去之后要看看能不能把已经买到的课本退了。“谢谢你啦。”她说，“我得要找找哪里能买到正确的版本了。”

“我的课本还都在家里放着呢。”乔鲁诺说，“因为别的学校都不用这套课本，自己学校的新生又都提前统一从学校的渠道买好了新课本，所以我虽然一直都很想转卖它们，却没有找到合适的小买家。”他的表情苦恼了起来。

艾达一听就咬钩了。“那可以卖给我吗？”她说，“因为我闯了祸，家里人这几天有点焦头烂额的，再跟他们提课本的事，我也有点开不了口。如果你能把课本卖给我的话，就太好了。”买好课本以后，再悄悄地去找二手书店的老板商量退货，自己无声无息地搞定这件事，也不给布加拉提他们添麻烦了。艾达心里盘算着，是个不错的主意。

乔鲁诺突然有些于心不忍了。

他手里倒是真的有课本，还是整套，版本也确实跟现在大部分初中的课本不太一样，但至于这个初中是不是真的在使用……本来就是他从一个旅客的行李箱里找到后发现完全卖不出去的，估计、大概率，不、几乎肯定是没有在用的吧……算她便宜点好了，冰淇淋也不用她请客了，就当是隐晦地感谢她帮忙处理废品吧。

于是冰淇淋的钱，艾达和乔鲁诺各自付清，两个人约定下周一在冰淇淋店见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整套课本外加练习册一共2万里拉，乔鲁诺还保证课本上有他的笔记，对艾达的学习有帮助，书页除了笔记之外也都完好如新。

艾达开开心心地和乔鲁诺告别，准备回到公寓算算自己的存钱罐里还有没有2万里拉，不够的话，她打算找纳兰迦借点。

不过在半路上，她被一个男人拦了下来。

艾达记得这个发际线非常珍稀、一直泪眼朦胧的男人。他的绰号叫“泪眼鲁卡”，似乎一直在机场附近干活，有的时候会到城里来找波尔波。上次见面是几个月前，代替波尔波给布加拉提传信。似乎是他名声太差，布加拉提小队里的所有人都不待见他。艾达没跟这个人直接说过话。

“鲁卡先生，好久不见。”不过艾达还是礼貌地打了招呼，“今天是找布加拉提有事吗？”

“我不找布加拉提。”鲁卡上下打量艾达一番，摸着下巴，“在吃冰淇淋啊，真好。”他伸手抢了艾达的冰淇淋——她刚舔了舔，结果被鲁卡一口吃掉大半。

“你不愿意吗？”鲁卡瞧见艾达的眼神，不悦地说，“好歹我也是布加拉提的同僚，请我吃个冰淇淋的钱，你还是有的吧？”他想到自己这次的任务，朝艾达勾了勾手指。“过来，小不点儿，波尔波让我给你传个信。”

艾达并不是很愿意跟他走。“波尔波？可我不是‘热情’的成员啊。”

“你有机会加入了，怎么样？要不要来谈谈这件事？”鲁卡不愿意浪费时间，他伸出一只手，抓住艾达的后脖颈，半是强迫地让她跟上来。艾达能感觉到“粉红月亮”想要出来把艾达直接带走，但是她难得地压制了它——在不知底细的人面前，“粉红月亮”的存在不能暴露。

鲁卡把她带到了一个港口附近的海岸边。

“布加拉提大概还觉得自己很会保守秘密。”鲁卡嗤笑了一声，“但‘热情’是这么容易让他蒙混过关的吗？天真的男人……喂，你以前是这个吧？”他把两根手指抵在额头上。

什么都记不起来的艾达不知道鲁卡在说些什么，但是这不妨碍她顺着对方套话。

“你怎么会知道！”她朝后退了一步，震惊地叫，又急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我不知道啊，不过波尔波不知从哪里弄到的准确的消息。”鲁卡吐出了一个名字，“‘杜兰·阿德尼’，好像是这个名字吧……说是你从一个什么‘圣安德鲁中心’的收容所逃出来，跑到了突尼斯。”

艾达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不过逃到突尼斯这件事她还记得一点线索——深夜从船上往回看，她看到了一个阿拉伯语写的陈旧广告牌：“欢迎来到突尼斯”。

她有些庆幸自己身体暂时比较弱，能够用苍白的脸色来掩饰情绪。

“杜兰·阿德尼……”她念叨这个名字，脑子里突然闪过一张模糊的黑人男孩的脸。

“啊，对，波尔波收到这个消息就让我赶紧过来了，我也觉得跟你应该合得来。怎么样？我带你去通过波尔波的测试，以后跟我混？”鲁卡语带诱惑地说，“布加拉提他们好像不怎么给你钱吧？你看你衣服也是他们以前穿过的旧货——怎么能让一个小姑娘捡臭男人的旧衣服穿呢？”

艾达想了想，身上的这件帽衫之前确实是米斯达的，不过是他买了之后没穿的。

刚来的时候，艾达除了之前的一身以外，没有衣服。米斯达就把这件新衣服暂时借给她穿。比起外观，米斯达对衣服的讲究更多体现在面料上，所以艾达穿过之后，就十分迷恋昂贵优质的纯棉材质带来的舒适感，死活不肯把帽衫还给米斯达。米斯达在入队之后不知为何就像其它伙伴一样迷上了贴身的服装，原先那些宽松款式的衣服，他刚好也不会再穿，于是挑出一部分自己没穿过的，送给了艾达。对时尚没有任何执着的艾达也没有额外购置，一直穿着米斯达送的衣服。

听起来倒确实很像她捡了米斯达的旧衣服。可艾达和米斯达可以对天发誓：那些衣服当时连标签都还没剪掉，包装纸还完完整整。

不过现在不需要对鲁卡解释这些。艾达思念着自己的冰淇淋，把这个情绪带到衣服和钱上。“我是很想要新衣服啦。（其实更讨厌你刚才抢我冰淇淋。）”她摸着自己的帽衫，“但是，布加拉提不会想让我加入‘热情’的，我9月份就要去上学了。”

“谁告诉你这两件事是冲突的了？”鲁卡说，“而且上学的话，你的学费是谁来出？”

“布加拉提？”

“他给你出了学费，你还好意思再问他要零花钱买新衣服吗？”鲁卡“循循善诱”道，“本来就是刚巧在路上碰见你，发了个善心带你回去，没把你扔回非洲去已经是大恩情了吧？你还要厚着脸皮花他的钱？”

艾达垂着脑袋，没有说话。

鲁卡继续说：“布加拉提告诉你不能加入是吧？可他不是一直把你放在身边，想来以后还是要你加入了，这套招数我熟得很。”他靠在岸边的石墙上。“你想清楚吧，我是在给你一个独立自主的机会。你自己说，是像现在这样一直靠布加拉提养着，以后无可奈何地加入他，什么都不知道、磕磕绊绊地被他带着做任务比较好？还是提前跟我一起，先熟悉工作比较好？”

“这个……我……”艾达似乎很认真地考虑着。

“肯定是后者比较好吧。”鲁卡没有给艾达进一步思索的时间，“我的辖区在机场，那里人不多，工作也简单，我又刚好缺人手……”

“但是每天去机场的话，我就没有时间上学了……”

“你们那里不是有个叫福葛的家伙，脑子很不错吗？”鲁卡再次打断艾达，“你去劝劝他，多帮你一把，我也给你检查作业，怎么样？”见艾达仍然犹豫不决，鲁卡又说：“你要是还是不愿意，那我也不多勉强你。波尔波自从知道了你的经历，就一直很欣赏你，我也可以帮你一把，通过测试之后，推荐你加入布加拉提的小队。”

“可是我……”

“你也已经十四岁了，怎么都该有点大人的样子了吧？”鲁卡加重了语气说，“怎么？一直被布加拉提养活着，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个小朋友了？”

艾达涨红了脸。“我不是……但是，我需要时间考虑。”

鲁卡原本也没打算一次就促成艾达的加入，见艾达的样子似乎并非毫无动摇，心里想：小孩子真的是好骗，稍微引导一下就完全跟着自己的想法走了。不过压得太过可能适得其反，于是他就打算暂时离开——待得太久，被布加拉提他们发现，自己也讨不到好处。

“这件事，你暂时不要跟布加拉提说。”鲁卡俯身，凑近艾达的耳边，“原因，不用我再给你解释一遍了吧？”

艾达不住点头。鲁卡便满意地离开了。

“粉红月亮”在鲁卡转身的瞬间就想要出来，艾达仍然压制着它。

艾达按照原计划独自一路走回了家，打开储蓄罐，点清了自己的积蓄——不多不少，刚好2万里拉，买课本的钱够了，也不需要再问其他人借钱。

这时“粉红月亮”才气鼓鼓地出现。

“你真的要加入吗？”它问，“那家伙看起来就是个渣滓。”

艾达摇了摇头。“这件事要告诉布加拉提的。”她说，“如果真的像鲁卡说的那样，波尔波让他来‘邀请’我成为他的队员，那么我不答应的话，可能还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没听懂。”“粉红月亮”说，“他们难不成还要绑架你？威胁你加入？”

“我只是担心。”艾达把钱用漂亮的彩纸包好，放进自己的小篮子里。

“担心？”

“鲁卡特意让我不要告诉布加拉提，说明被他知道的话，对鲁卡很不好。”艾达贼兮兮地笑，“那我偏要告诉他。”艾达摸着小篮子的把手。“本来是不想再给布加拉提添麻烦的，但是鲁卡这件事，和买错课本的事情是不一样的。买错了课本，我可以用自己的钱重新买，布加拉提他们之后再知道也并不会伤害到谁，而鲁卡和波尔波……”她甜甜的、雏鸟鸣叫似的声音有些沮丧，“我听鲁卡说话的时候感觉很不好，他知道的事情比我多，这已经不是可以瞒着大家偷偷解决的了，我一个人应付不过来……”虽然一点也不想再给布加拉提他们添麻烦，但是艾达的直觉告诉她，瞒下此事的结果可能会比如实告知来得更糟糕。

或许是因为失去记忆的关系，艾达总觉得自己的脑子好像总是没办法正常运作。明明有一条线已经连起来了，她却总是抓不住。福葛暴怒的时候说过，她是个不亚于纳兰迦的“弱智”，但是艾达总觉得，她本来应该还不至于这么笨。（纳兰迦不知情的时候，就这么中了一刀。）

不过，有件事，她还是成功地在忘到脑后之前记了下来。

圣安德鲁中心。杜兰·阿德尼。那张模糊的黑人男孩的脸庞。艾达找了张白纸，试着把那张脸画了下来。

“这是脸吗？”“粉红月亮”冷酷地评价，“他是人类和鼻涕虫的混血儿吧？”

“说不定以后会想起来呢。”艾达收起了白纸，“天还没黑，我们接着去港口吧。”

艾达没去成港口，她收好自己的2万里拉，本来打算折回去的，半路却撞上正在四处逮她的纳兰迦——他、福葛还有米斯达分开行动，兵分三路在找她。

艾达在心里庆幸她真的运气不错，没有碰见福葛。

纳兰迦薅住了她衣服后面的帽子，一边给另外两人打电话，一边把艾达拖回餐馆。而艾达灰溜溜地低头跟在纳兰迦身后，被纳兰迦揪着的帽子一路摩擦她的脸。她觉得自己像一个长了两只脚的土豆袋子，听话地回去，等待被扒皮抽筋。

他们俩抵达时，所有人已经在餐馆聚齐了。

纳兰迦带艾达进去之前，在门外悄悄地对她说：“昨天晚上抱歉啦，误会你去……”

“我也很抱歉啦，”艾达也说，“你很担心吧。”

“但即便是这样，艾达，你要记住……”纳兰迦先是露出“放你一马”的表情，又突然严肃了起来，“我的年纪比你大了整整三岁，你懂吗？整整三岁。”

其实应该是两年又九个月。艾达在心里偷偷纠正。

看来她确实应该比纳兰迦强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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