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迷心

史美人虽然在宫里资历深，但位份浅，按规矩还是要来向高层们请安，一个个见过去。

不过她为了避嫌，直到旁的人都见的差不多了，才到我这春华殿来。

大家都是同事，在这宫里都不容易，我早早地就命柳绵备下了她往年爱用的杏仁茶，也不知这么多年，她一个人深居简出的，口味变了没有。

在我印象里，史美人一直活得冷清，她走的是高岭之花的路线，遇之如烈酒，冷冽醇厚，对于早几年看惯了温香解语文弱美人的皇帝来说，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她那半月的风光，当初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史美人袅袅婷婷，一身茜色的软缎子，与她周身的气质极为不符，幸好脸蛋漂亮，孤寂了十年也还是漂亮，怎么穿怎么好看。

她来时正是晌午，日头烈，倒叫她晒出了些许红润，瞧着气色好了不少。

“臣妾拜见昭荣娘娘。”

我等她完全跪下，才下了正座连忙将人扶起，嗔道：“起来起来，咱们之间闹这些虚礼做什么。”

她也不推辞，站起身后细细地端详着，好似想从我面上看出朵花来。

半晌，她笑道：“这么些年，姐姐的眼角不过多了两道细纹，其他的倒是一点都没变。”

我心中一惊，想我居然也长皱纹了？！

不过面上倒是端得住，回笑道：“大约没怀过孩子，脸上并不见老。”

说到孩子，史美人的眼神便是一黯。

她当年是有过孩子的。

可惜是个公主。

更可惜的是，那孩子出生不过几日，便夭折了。

宫里的孩子，至少得挺过几次病危，才能活下来。

像我的祾儿，从小没灾没病的，一是我养得好，二是他运道好，这要是贵妃的孩子管保叫人给害死在娘胎里了。

我没生养过，但到底也是有个皇子傍身的人，此刻便装作失言，眉间满是恼意。

幸好史美人并不介意。

她喝了口茶，眉眼淡如轻烟，连声调也是倦怠地，皇帝去看她了，看不看都那样，私下无人时，依旧听不出一丝喜气。

她说最近贵妃好像心情很不好，但也没明着冲她来，想必还是忌惮她手中的把柄，不敢妄动的。

这些我心里都有数，可还是故作提醒：“没想到上回能把贵妃隔应成那样，你还敢戴那殡葬之花去贵妃的宴上，连我见了都替你慎得慌。”

见她一脸淡然，我的语气更是忧心，蹙眉道：“唉，你呀你，别当自个拿了免死金牌就大意，贵妃的脾气我晓得，她后手多着呢，你们位份差这么多，还是留神着点好。”

史美人看上去毫不在意，烈性的人最经不起刺激，闻言便嗤笑道：“有什么手腕尽管使出来，我如今这副样子，还在乎这个？”

我扶额。

隔了这么多年，她的戾气怎么还是这样深.......

“阿沛，咱们是前后脚进的宫，纵使这些年因着身份地位不能亲近，可我毕竟还虚长了你两岁，姐姐说的话，你总该听得进一两句吧。”我苦口婆心，劝解道：“贵妃若是咬死了不认，你也跟她耗一辈子？值得吗？”

“值得。”她毫不犹豫地答道：“我替我死去的孩子讨个公道，我替我自个讨个公道，怎么不值？”

“从前我问你，到底知道了贵妃什么秘辛，你总不肯说。”我继续耐心地劝，顺道往贵妃身上扣屎盆子：“我还是那句话，好好活着，千万不要苦了自己，便宜了旁人。”

史美人眼中渐渐泛起晶莹，却倔强地没让泪珠子掉下来，将那转瞬即逝的脆弱狠狠地压了下去。

我掏出帕子，作势心疼地替她抹去眼角欲坠的泪珠，道：“你恨贵妃，怨圣上，还这样折磨自己。”我定睛瞧她，就那么瞧着她，叹道：“你傻不傻。”

孩子，终归是一个母亲心中最深刻的伤痛，也是她最放不下的执念。

史美人最后还是控制不住，眼泪倾泄而出。

“姐姐...我好想我的孩子......”

哀哀哭泣的冷美人，模样很是可怜，我安慰安慰着，说到动情之处，自己竟也要落下泪来。

阮娘掐着时间，适时地叩门道：“娘娘，七殿下方才下学，可否要奴婢通报一声，免了今日的请安？”

啊，怎么时间过得这么快，该吃晚饭了。

我的眼泪说收就收，还欲留人一道用膳，可史美人相当有分寸，很快地就调整好情绪，道了声告退便出了春华殿。

阮娘进门，见我眼圈红红的，便取了热水服侍我重新洗漱。

“唉，头疼。”

我演戏演的上火，随手就将刚才抹泪的帕子给丢在了塌上，道：“撕了它还是扔出去，你看着办。”

阮娘‘哎’了一声，却还是问了句：“史美人进来不过半刻，小姐看着怎么像是恼了，竟同一块帕子赌起气来？”

“谁赌气啊.......”

我知道自己很烦躁，只是我烦的不是史美人，而是自己。

“明明当年是我动的手，还把脏水泼在了贵妃身上，我是真没想到她有这样烈的气性，把事儿装在心里记这么多年。”我苦恼地看向阮娘：“可我看她哭成那样，一是烦心，二则......我竟有些不想骗她了。”

还是阮娘旁观者清，一语道破：“那这样的人，就更留不得了。”

我自己当然知道，史美人有傲骨，又有皇帝喜欢甚至怀念的那股子风韵，要是容她成了气候，将来必定是一大隐患。

这样的人，若能利用是最好，若不能，那还是早点消失更好。

何止是当年让史美人小产，甚至那所谓的贵妃的把柄，也是从我这透出的消息。

不然就史美人这个脑子，她能跟贵妃杠上就有鬼了。

本来是想着扫清和那些我争宠的，挡路的女人。

可她还是命硬，连产后血崩都能活下来。

我便一直留着她，平日里偷偷照顾几回，偶尔再提几句贵妃。

一切都水到渠成。

于是我就得到了一颗相当不错的棋子。

可惜好的棋子用不好，也是能要人命的。

冷美人脾气太倔，又不好掌控，这可咋整？

我是为这个头疼。

我知道这会儿肯定有人要骂我了。

但是没关系，都没关系。

我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人，甚至我为人阴毒，表里不一，穿小鞋挤兑人还见不得人好，这些坏词儿组合起来就是我，我都认。

可我错哪儿了？

从前，我只是一心一意为了自己打算，后来是为了傅裬。

我只是想让自己过得好一些，再好一些而已。

如今，不光是我，还有祾儿，我要保护他，我更要为他打算。

唱坏角儿的，干脆就坏到底，死都不认，这不就行了？

是以，我从不觉得自己有错。

我本就是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