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活路

“肚子饿了。”我说。

前半个时辰刚用过膳，不知道为什么，总是饿。

乾寿宫的伙食没的说，碧水还纳闷，怎么吃过还吃，我的脾气不好，胃口反倒越来越好，真是奇了怪了。

能吃能睡，正是身体健康的最佳体现，柳绵反倒很高兴，忙忙碌碌地张罗着，阮娘不在她们都解放了，最爱讲规矩的那个没了，我这个主子又是极好说话的，难怪忽失偈琍每次过来都感叹，我这乾寿宫还真是一点都不防人，傅容还挖空脑子要往我这儿安插耳目，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事到如今，我也一直没觉出自个身体有什么问题，无非是嗜睡而已。

香片还点着，只是越来越浓了。

东浔总说快了，应该快了，他主子从不打无准备之仗，何况傅容并不是个好的对手，他能依仗的不过是自己的生母，还有几个立场不坚定的老臣，我的祾儿又怎么会输。

傅祾也是，来信叫我暂且忍忍，连阿彰也叫我忍耐，似乎忍一时风平浪静，再忍一时，直接就能推到重来，毫无压力似的。

唯独忽失偈琍，他说太后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吧，事情做岔了，微臣帮您兜着就是了。

我喜欢他这话，舒坦，窝心，然而并不能信。

目前还不能明着和傅容对着干，我就只好下死令让阿彰加紧打压右相和孔家的步伐，顺便使劲折磨傅容的心肝肉，那个他借了皇后的手，亲自放进我宫里的雨燕。

喜欢她，就要把她放到最危险的地方，这是个什么道理？

雨燕身为有宫中有官阶的姑姑，实际是不用做那些培土修剪的工作的，可惜她没有靠山也没有交好的人，皇后还拿她当踏板，怎么踩都不为过，眼下她剩下的，或许就只有对傅容无条件的服从和信任。

哦对，还有孩子。

还是生过孩子的。

柳绵被我打发去贵妃宫里送补品，碧水这会儿估计正堵在小姜大人下朝的路上期待来个偶遇，西瞳陪着存儿在聆风亭玩。

所以，有关人等和闲杂人等都已经退散，我尽可以大方地同这位姑姑说会子话，希望她别那么怕我了。

鸢萝花和玉妆花层层相叠，紫色和白色看过去开得茂盛，一个是我喜欢的，一个是季贵妃喜欢的，两花各开各的，毫不相干，就像我跟这个女人的交集，明着是一点没有，暗里却千丝万缕，同样要依靠男人。

一天到晚，同时要打理这么多的花，乾寿宫的宫人也是怪累的。

雨燕的发鬓有些微的凌乱，脸上也蒙蒙地好似罩了层汗。

说实话，她长得不丑，温柔婉秀，可以称得上一句小家碧玉，而她那娇柔的身骨细看看，恐怕和养尊处优的曲贵妃都有的一拼，大差不差。

尤其是她那双脚，不出五寸，天生小巧，行走的步态独树一帜，宫内怕是再没有第二人。

只是很可惜，这种长相和身段多半都是男人喜欢，女人最不喜欢。

不知怎的，她老是让我想起从前那个跟我抢布料的莲花精。

两人脾气和作态一点都不像，但我就是两个都不喜欢。

我摇着团扇，面上是风凉，实际身体却有些不畅快，可能是吃多撑着了，背后出了薄薄一层虚汗，努力地拿眼去找，半天才从花堆里找到雨燕的正脸，笑着说：“该让西瞳来帮帮你，可惜他陪存儿玩儿去了，劳你一个人替哀家看着这些花花草草，不累吧？”

雨燕闻言连忙起身拜倒，这下是一点正脸都没有了。

她说：“侍奉乾寿宫的花草是奴婢三生有幸，太后娘娘说的话，奴婢受宠若惊。”

“快起来，动不动就跪，皇帝不心疼也就罢了，总该有人心疼心疼你。”我笑着作势伸手去扶她，果不其然被避开。

雨燕几乎是要把头都埋在土里，连声道：“奴婢惶恐。”

我哼笑一声，有嘲讽，也有恰当的善意，道：“惶恐什么惶恐，傅容把你放在哀家这儿，你还怕皇后冲到乾寿宫对你下手不成？”

雨燕微微抬起头，知道周围没有别人，我是单独找空子跟她说话，也就不再动不动就拿官话对付我，逐渐地安静下来，颇有些敌不动我不动的沉静姿态。

“哎，孩子都这么大了，你也没见着几面，很心痛吧？”我拿着团扇，一边看风景一边摇，摇的轻飘飘，连话也轻飘飘，怎么摇都落不到实处去：“让哀家猜猜，朱皇后当初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心甘情愿地把孩子送了过去？”

“..........”

“哦，也不对，你能在她们的眼皮子底下太平无事这么多年，也不简单，你的靠山八成也不是只有皇帝一个，哀家说的没错吧？”不知道是不是我扇子摇得太厉害，雨燕看上去有些发抖，大概是冷了吧。

我很善解人意地顿了顿，留给她自个回想的空间，才继续道：“你怕知道的太多，再藏怕是宫里都藏不住了，届时皇后和贵妃都容不下你，所以才主动求了傅容，想来乾寿宫避难是不是？”

雨燕终于抬了头，露出了正脸。

脸还是脸，变得只是眼神。

不再柔弱，或者说，是那种装出来的怯懦，消失了。

我还是笑眯眯的，自觉如今再没谁的话语能像我说的这般动听。

“这样，哀家帮你把长颐要回来，再让傅容封你贵嫔好不好？”

“...........”

天气尚好，偶有微风吹来，摇动花丛，好像人在其中，连心肠都要软了。

宫里只有两种人，上人就是掌权人，下人就是可怜人。

无须旁人点明，我自觉已是上等，弄不死傅容，但是弄死傅容边上的几个亲信姑且还能做到——哪怕自个的处境也不怎么样，但聊胜于无吧，傅祾叫我忍耐，忍不下去了再说。

权势是当初先帝给我的，他想让谁看起来得宠，谁就能在旁人面前被宠上天去。

盛贵妃，封号是盛，这是先帝的意思，为的就是给我面上添光。

为了扳倒那时的皇后，先帝忍痛牺牲了鸦齐，自己也损了不少心血，半死不活的，早早地就为季贵妃和鸦齐心痛而死。

那么如今换位思考一下，傅容若想扳倒我，就得先把朝中的臣子给砍掉一半，只有自损八百才可伤敌一千。

再退一步，就算他真的敢，那朝中剩下的那一半，估计也没多大的勇气继续为他办事了。

这么一想，我就觉得傅容真是可怜。

可恨，也可怜。

好好一个嫡皇子，名正言顺，就因为他父皇爱的人不是他的母亲，他就只能走上这样一条路。

朝政乱的一锅粥，女人也宠爱的心不由己，还不得不违心立善妒不贤的朱皇后，连孩子都不能要回来。

或许雨燕是在意的，可傅容那里，就很难说，不好说。

有些东西是一脉相承，他和先帝一样，都不是什么可以托付的良人。

思考的时间已久给的够久，该跪的依旧跪的直挺，一声不吭，任凭我怎么刺激她，都不眨一下眼睛，看样子是想跪也要跪的有骨气一点。

我堪称和颜悦色到了极点，半真半假，自己也分不清楚，只继续哄劝着：“要想云开雾散，是不容易，乾寿宫如今纵然不得势，可废后已故，哀家到底是傅容名义上的嫡母，但凡是个皇子，如今都得称哀家一声母后，哪怕哀家想封一条狗做郡君都不是什么难事儿，你说，区区一个贵嫔，又有什么难？”

“.......可是，长颐这辈子都不能回奴婢身边。”雨燕很冷静地跪着，缓缓道：“皇后的嫡出公主，和小小贵嫔的女儿，不一样的。”

我被她不冷不热的话堵得一时有些语塞，只好旁敲侧击道，疑问道：“只是为了嫡庶之别，你就舍得？”

雨燕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太后明鉴，此事并非奴婢一己之力便可逆转，奴婢舍不舍得，也并不重要.......”

关于长颐，乃至她和傅容的关系，其中另有隐情。

她做不了主，能做主的只有傅容。

我见从她嘴里再问不出什么，也无心再给跪着的人画饼充饥，便转过身，想着去忙些其他的宫务。

却不料，人还没走出几步，身后便传来一声：

“太后娘娘，留步。”

声调变了，与先前全然不是一个样子。

阴狠、冷漠。

冷得几乎都能让我打颤。

“既然太后这样看重奴婢，那么作为回报，奴婢便也告诉娘娘一些东西，权当是答谢吧。”不用回头，我都知道她依旧跪着，还定是一脸做作的恭敬，恭敬的令人厌恶。

雨燕说：“太后娘娘的侄女，一个如今成了太嫔，还有一个，做了女官吧.......”

我的神经顿时紧绷，说不上哪里不好，但就是觉着，她说的那个，一定指的是乐薇。

我终于忍不住回头。

雨燕没有起身。

她正看着我，唇角含了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说：“不如，您现在就去含凉殿，看看？”

《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