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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第三章:山鬼(二十七)

陆信南已经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也记不得当自己看见那个间接害死阿容的好友的那一刻心中到底是个什么情绪。

他想,他大概是恨他的,因为他听见对方问他:“信南,你想杀我么?”

陆信南闻得这话,下意识地拔剑,然后只听见——

“铮!”

……

许宁也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等他一抬头,眉心便对上滴着雨水的剑尖。

从前同欢同醉的好友以长剑指着他的头颅,单手扶着一袭青色披风的女子居高临下站在他身前,额发遮住眼睛,雨水顺着下颔滴落。

他用极轻的声音巧然道:“对啊,我杀的就是你。”

陆信南的话语简洁而透明,许宁也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

他忽然急促地一声抽气。

他艰难地转动头,仿佛脖颈僵硬了,无法偏转半分,然而触目的却只是云容柔软的披风。

雨水打在上面,蕴起的水汽织成白蒙蒙的一片,如同蝉翼一般薄弱的光将她笼罩了,模糊不清。

陆信南哼了一声,厌恶地瞥了地上满身是泥水的许宁也一眼,丢下剑,缓缓蹲下来,将云容放下,让她半坐在一边。

云容的腰身仿佛怕冷一般蜷缩着,许宁也就那样看过去,发觉她竟是瘦小的一团。

她垂着头,发丝垂落到脸颊上,和脸色交映,黑白分明。

仿佛很长时间以前,百草谷清风习习,日光和煦之时,他温着酒,回头看见她正抱着暖炉,低头偷偷打瞌睡。

仿佛只要他假装走了,她便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儿回过头来,悄悄看他的背影。

“偷嘴……偷嘴呀!”

脑海里寂静一片,缓缓回荡起她柔软的故意捏得怯生生的声音。

“你怕是以为我睡了,又想要偷偷的添酒罢?”

那年的酒很香。

而你……你,睡了?

“容儿……”许宁也忽然挣扎着起身,然而却无法说出一句话,“……”

“看见了么?”陆信南冷眼,歪着头看着许宁也,“她死了。”

犹如潮水一般,血液涌入头颅,然后倾泻向四肢百骸,最后全然失声。

她死了。

“我怎么会以为你睡了呢?”那时候许宁也拿了小蒲扇拍了拍云容的头,“你这个鬼精灵,一定又在装睡了。”

而她则会露出不服气的表情,重新闭上眼睛:“胡说……那我这次就真的睡给你看看,就算是我睡了,你也别想偷喝酒。”

那这次我就真的睡给你看看……

那这次我就真的睡给你看看。

许宁也愣在原地,再也没有动过分毫。

眼里的光亮一瞬间燃起,然后永久地熄灭,再也亮不起来了。

“死了……么。”他低声喃喃。

四面雨声,仿佛垂下了帘,将空间封闭。

在这方寸荒地,她坐在他面前,他直直地看着她的脸。

她睡了。

真的睡了。

双眸一旦闭上,便入了轮回,经世期年,都再也不会重逢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许宁也低声笑,“那样的毒怎么可能要了她的命,怎么可能呢?”

“哈?”陆信南也笑,“怎么可能呢……你说怎么可能呢?”

他忽然抬手,将许宁也提起来狠狠甩出。

“嗤啦……哗!”

衣料与地面摩擦拉开撕口的声音忽然响起,泥浆四溅,许宁也被陆信南放倒,躺在泥水里,目光空洞。

陆信南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提起,举拳将他砸翻,双目通红:“我还说带她来寻你!”

许宁也扑倒在地,丝毫不动弹,陆信南再度将他提起,又是一拳打向他的脸:“我还说替你护得她完好周全!”

血水从嘴角流下来,身体沉重地砸落,伤口悉数崩开。

陆信南上前一脚踢在许宁也胸口上:“我还将她交到你手里……他娘的!”

胸口大伤被触动,许宁也脸一白,鲜血顺着嘴角流下,而他仍旧木讷地看着天空,安静得仿佛没有呼吸。

陆信南气得身子抖了一抖,他跪下来,也坐在泥水里,将许宁也拖起来,紧攥着他的衣领,抵着他的额头咬牙切齿道:“她死了,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还活着?你怎么不去死?”

这是怎样凄厉的诘问。

许宁也没有说话。

陆信南声音忽然低下来:“她那样惦记着你,你几时关心过她好不好?”

“你几时关心过她身体如何?你几时知道她病到了怎样的地步?”

“我就差连路都不敢让她走了啊……”陆信南声音很轻,他闭上眼睛,忽然抓起旁边的无痕剑,抵住许宁也的咽喉,深吸了一口气,“而你呢……你该死……”

无痕剑分分切入许宁也,血丝蹦出来时,许宁也一动不动,与此同时,还有那句从齿间咬出来的话。

“你该死,许宁也!”

……

是的,该死。

从一开始就该死。

管他裴家也好,什么世家也罢,为什么要趟这趟浑水啊?

为什么最后要选择逃避而离开?

如果不是自己所坚持的道义,和自己本性的怯懦,如果不是选择了逃避,又怎么会……连累了阿曦呢?

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

他以为承担了一切然后逃避就可以躲过恩恩怨怨了,就与从前无关,然而这些人……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他呢?

让他的阿曦……死在他面前。

什么是正道啊?

他终于迷茫地问了,却得不到回答,只能以剑斩杀,用血做成冠冕,披之于身,快意而肆虐。

他终于杀了清修。

然后在最肮脏的时候回过头,却看见心里的人啊……一尘不染地站在身后,将他浑身的血污收进眼底。

好像兜头而下的冷水,浇得他连往事和现实都分不清楚。

逃避。

回不去。

终于一步一步地将她推向死亡。

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自恃清高,不问世事,还天真地以为这样就足够了。

他躲了这么年,逃避了这么多年,只因那一丝执念不灭。

然而,苦苦的退让却只换得步步的紧逼,他所坚持着、信奉着的东西,当真值得吗?

脚下没有权,手中握不住力,失去了一身功力……什么都没有,还要妄想保护谁?

痴人说梦,痴人说梦!!

哈……

许宁也忽然从鼻尖嗤笑了一声,抬手抓住了无痕剑,血珠顿时崩落下来。

他看着云容的方向,看着她安好的眉眼,忽然间站起来,轻声道:“那么……我就去死了吧。”

许宁也手握上剑身的瞬间,陆信南猛然醒过神来,手上力道刚卸,便看着许宁也甩开无痕剑,甩了一地的血污。

他轻飘飘地说:“擦干净你的剑吧,我的血太脏了。”

陆信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抱起云容,冷声道:“这是你自己选的路,阿容为了你的选择,丢了性命,以后,我不会再管你的事……你且好自为之罢。”

语气是说不出的决绝和淡然,但乐凡和孟晋知都知道,陆信南已经对许宁也失望了。

从他在看见千里迢迢赶来找他的阿容,不问一句关于阿容的身体好不好时,从他开口要阿容去帮文祈宣解毒时,从他那日彻底离开伤阿容的心时,信南就已然对他失望了。

许宁也看着陆信南远去的背影,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泪水从眼里滑落,砸在混了血的雨水里,荡起微不足道的涟漪。

他起身,拾起墨曲,跌跌撞撞地往无涧峰而去。

忽然下起来的雨,愈发地大起来,本就已经近晚的天,现在越发昏暗。

文承皓趴在窗台边,下巴搁在乌木的窗棂上。

雨水从屋檐上掉下来,经风一吹,打在窗台边缘碎成花,溅起一些在他脸上。

“皓皓……”风眠站在他身后,犹豫半晌还是开口道,“你肩上的衣裳都打湿了,坐到里面来吧。”

“都说了不要烦我。”文承皓不耐道。

雨水成线,在窗外挂成了帘子,几乎看不清远处的一切。

文承皓从上午便开始趴在窗台上,东西也不吃,很认真地思考着什么。

风眠无法,只得道:“你这样怎么行呢,先不说你着了凉要吃多少苦药,你要是生病,你爹爹娘亲都会心疼难过的,你应该为他们想一想。”

“不要提我爹爹娘亲。”文承皓嘟囔,“你们都不告诉我爹爹昨天究竟是出去做什么了,可是他最后竟然伤得那样,又千方百计地瞒着我,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情。”

风眠顿了顿,没有说话。

“连爹爹都伤成这样,那个大姐姐……”文承皓话音低了下去,继而道,“那个姐姐救了爹爹……眼看就活不成了,可是娘亲她不救她。”

“我就不清楚了,为什么你们总是教我要做一个乖孩子,要对人和善些,要懂得帮助别人,不要惹事生非。”文承皓声音忽然高起来,“为什么爹爹好好地要出去和别人打架,为什么娘亲明明可以做什么,却、却要见死不救呢?”

“……”

“你看,你又不说话了吧。”文承皓转过头来,睫毛上沾了雨水有些濡湿,漆黑的瞳子在烛火下闪闪发亮。

他忽然问道:“风眠叔叔,我爹爹娘亲,连自己的恩人都不救,这么做……是坏人吧?”

风眠原本正到嘴边的话,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全部都消失了。

他走过去,双手揽住文承皓的肩,还不待开口,却听文承皓又道:“我是他们的儿子,所以……我也是坏人吧?”

风眠抿抿嘴,神色复杂地将文承皓揽过来,轻轻抱住:“我们不是坏人。”

“那为什么,外面的人都叫我们魔教呢?”文承皓两腿还跪在凳子上,上身回过来靠着风眠,脸贴在他胸口,轻声喃喃,“魔教……这个名字听着都好可怕啊。”

“那是他们胡说。”风眠放柔声音,“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人是十恶不赦罪不容诛的坏人,也没有哪个人是连蚂蚁都舍不得踩的好人,人心都有善恶,谁做了什么,谁不做什么,都只是因为心里要守护的东西不一样罢了。”

文承皓皱皱眉,半晌道:“听不懂……但是你说的和娘亲说的话好像。”

“听不懂就算啦。”风眠将他抱起来,关了窗子带到屋里,“反正你风眠叔叔我,说给你的话都是对的,你要听我的话。”

“切。”文承皓十分不屑地别过头,“昨天还骗我说爹爹没回来来着。”

风眠帮文承皓解扣子脱下湿衣服的手顿了顿,笑道:“那也是为你好,总之你要听我的话。”

“干嘛要听你话?”文承皓歪过头来颇有些霸气地望着他,“我是少主还是你是少主,你要我听你的话,你胆子包了天了?”

雨势滂沱,不同于文承皓屋内安静燃烧的烛火,无涧峰下雨声掩盖不住金鸣交戈之声。

……

风声鸣动,谁的血泼洒一地,四下蔓延。

“你胆子包了天了?”许宁也牵着枣红马,看着墨曲剑下匍匐着的无涧峰的守着关将领,面无表情,眼里略微有冰冷的笑意,“就凭你们也要和我动手么?我不和你们打,叫你们教主滚出来见我。”

上了弦的羽箭再也不敢发出,空气似乎随着时间一起凝固,半晌,又有铮鸣的一声,乃是墨曲入鞘。

“或者,叫我去见他。”

……

许宁也最终还是被带上了无涧峰。

他坐在房间里,静静地擦拭着墨曲剑上的血渍——这上面有别人的血,也有他的血。

不知坐了多久,大门被推开,文祈宣拎着一坛酒走了进来。

把酒盏摆在两人身前,各自倒满后,文祈宣在许宁也对面坐下。

“喝么?”他问。

许宁也放下墨曲,拿起酒盏,仰头喝完,然后又给自己倒满。

文祈宣冷眼看着他一言不发地喝,抬手喝完手里的酒:“你知道云容死了么?”

“我知道。”许宁也面上有着醉意,“我怎么会不知道……是我让她来救你的啊,是我让她来救你的……”他喃喃道,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般,语气空空的。

他晓得许宁也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会是他让云容来救的他。

“你现在知道了。”许宁也如何看不懂他的目光,呵了一声。

是的,他知道了。

即便之前他不懂云容为什么会来救他,此时此刻,他懂了。

因为面前的这个男人。

而他的确也知道了——文祈宣不带任何温度的看着许宁也的眼睛,却无法和他涣散迷醉的视线交错在一起:“她死了,你怎么不去死?”

许宁也一瞬间抬起头来,目光雪亮地看着文祈宣,没有说话。

“而那个宁曦……”文祈宣慢慢拿起小几中间的酒坛给自己满上,“若不是因为她,你不会现身,云容就不会来,你也不会让她来替我疗伤……”

“好笑,你竟然让她来救我?你知不知道自从那年青山之后,她的身子就虚弱得很,来救我的时候她已是强弩之末,你让她来替我解毒,耗尽了她所有的内力与生机,不是直接要了她的命么?”

文祈宣低声:“你几时知道她身体如何,你几时知道她过得好不好?你只是受不了自己内心的谴责就选择离开,从此带着另外的女人游山玩水,可曾想过她那样清冷孤傲的人会做出出尔反尔的事,为了找你而跋山涉水?”

“宁曦姑娘为你死了,你可以抱着她的尸体从云阳一路追清修追到无涧峰,云容死了,你居然连触碰她一下都不肯?”文祈宣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怒火,“你把她当做什么?她这一条命当真活该分分寸寸都为你折损殆尽么?!”

“你的大半辈子用来给正道卖命,小半辈子用来反省自己这个命卖得值不值得,前后两个女人为你死了,你问问你自己,她们是死在你说的这些魔道的手里么?”文祈宣握着酒盏,指节发白,他狠狠一笑,“什么是正,什么是邪,我不是老早就问过了么,你现在来跟我说你不是什么胸怀天下的好人,你不觉得迟了么?”

冷冽的酒香氤氲了一室,窗外的风卷着雨水打进来,打湿了窗边绣花的帷幔,将烛火刮得摇晃不止。

“文祈宣——我真想杀了你。”许宁也按住文祈宣的手腕,鼻息间尽是酒气,“反正现下你伤得半分内劲都使不出来,我纵然功力全失,光凭拳脚功夫未必杀不了你。”

手腕被猛地一晃,一盏酒全部撒掉,文祈宣漫不经心地将手抽出来,拥着狐裘,自顾自地满上酒,同许宁也放在桌上的白瓷酒盏一碰,端回来抿了一口,浅浅一笑:“是,你未必杀不了我,但箬华一定杀得了你。就算如此不济,我还有女人,你有什么?”

文祈宣顿了顿,满意地看着许宁也的脸色越来越沉,他又道:“我文祈宣出入江湖拼杀十二年,以前为的是病重的父亲,现在为的是温柔的妻儿——你呢?以前为的是死去的父亲,现在为的是死去的女人——你要守护的人都死了,你还在拼命什么?”

“拼命杀了仇人,破坏了别人要守护的东西你就正义了么?这条路从一开始,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该珍惜什么该随它去,你就全部都没弄清楚吧?”

“铮、擦——叮!”墨曲剑陡然出鞘,挥得离得近的烛火都抖了几抖,最终被文祈宣翻掌用一个酒盏格住。

许宁也双手握着剑柄,半个身子已经跪到了黑木小几上,一双眼睛通红,不知道是因为酒劲还是因为怒火。

不清楚……为什么不清楚?!

他花了这么多年才明白的道理,他从一开始就这样珍惜的平静的生活……如果不是被他的父亲打乱,如果不是被这些狼心狗肺的谋利之徒打乱,他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么?!

他是一个人,有感情会痛苦的人,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

自己至亲的人惨死他人手中,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被无情地打碎,他怎么可能“为了不破坏别人要守护的东西”就不复仇?!

自己已经一无所有,别人却有要守护的东西……哈……他最后是有这样想过,所以他昏了头,昏了头才让云容来救文祈宣——

不只是为了逃避她纯净的眼神,还因为他忽然想到文祈宣有一个家,有那样爱他的妻儿在等他在依靠他,他不能死。

因为他许宁也从来就没有体会过拥有那样一个家的感觉……就算和文祈宣不是一路人,就算明明不应该,他心底里还是会羡慕。

关于母亲的回忆几乎没有,关于父亲的回忆已经全部被父亲的死覆盖,终于当他遇到云容,并且幻想过自己是否会有一个儿子的时候,这一切都是虚妄了。

如果他许宁也有一个家庭,有一个即将三岁的儿子,他如今握剑的手会是怎样的优雅而坚定,他如今的气度风采将是怎样的温和而从容。

可是一切都不可能了。

他有什么,江湖就毁掉他的什么,他的念想他的希望都被扼杀在最初的时候,到最后,他心里的人一个一个地死去,灵魂也一块一块地空缺,心只是痛。

痛!

痛!!

痛!!!

痛到麻木。

痛到迷惘。

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是他想,过去既然不能纠正,那么他不如毁掉过去,是不是心会好受一点呢?

走错的每一步,从插手裴家,从容忍清修开始,到最后昏了头帮助文祈宣……如果这一切都不能更改,那么把这些人全部都杀掉……是不是就好受一点呢?

所以文祈宣话音方落,他翻身一剑已经刺去,狠戾且精准。

没想到被他挡开了。

文祈宣随即翻身撤离许宁也的攻势范围,狐裘飞扬起来,油亮的毛皮在烛火下微微凌乱。

“该死!”许宁也腾身而起,翻手又是一剑向文祈宣刺去,直取其咽喉。

文祈宣抄起身旁青铜质地的长脚宫灯,奋力一挥,想要打开许宁也的剑。

然而这一剑速度极其快,墨曲又是神兵利器,两物交接之时,墨曲剑锋利地将青铜灯柱刻开一道痕迹,擦着火星斜斜刺过来。

文祈宣低喝一声,急急往另一个方向翻身,却是晚了一步,颈项右侧被划开一道口子,鲜血直流。

许宁也没有半分停歇,手腕一折又横扫回来,直接斩向文祈宣头颅。

“哼。”

只闻一声不屑地轻哼。

根本看不清是什么时候伸过来的手。

只有狐裘披风从文祈宣肩上滑落,而他头微偏,双手在颈侧一寸的地方平平夹住了墨曲剑身。

——不过是不顾伤势强行运功而已,文祈宣本来就无所谓。

然而血却从文祈宣嘴角流出来,许宁也微微一愣。

烛火熄了一盏,魔教教主在有些昏暗的光线里看着许宁也的眼睛,随意一笑,血流过下颔滴落在地:“你在发怒,是因为你自己也清楚,”他顿了顿,嘴角笑意愈发深邃,“该死的是你自己。”

“嘁,我们回不去了……这样的话,”文祈宣舔舔嘴角的血,露出厌恶血腥味的神色,淡然道,“说出口的时候,你难道没有做好死的准备么?”

许宁也眼眸一颤,文祈宣抓住这空隙,双手一转一拉,轻易便将墨曲剑从许宁也手里拔了出来。

许宁也眼眸又是一颤,只见剑身倒转,文祈宣将温热的剑柄握在手中,缓缓抬起,指着自己眉间。

“你。”

“你……”

两人同时出声,一个干练冷定,另一个却是被前者的话音将气势完全碾断。

“你,”剑尖缓缓落下,文祈宣拾起狐裘披风,缓缓擦拭着剑身,“不要埋没了这样好的一把剑。”

沉稳的语调像是重锤一样将字字句句敲进心底,烙下痕迹。

许宁也脑中一片昏沉,方才上涌的血性似乎又在一瞬间全被醉意浇灭了。

悲伤,愤怒,杀气,颓意,各种各样的感情交错上演。

酒意越来越浓,许宁也只是定定地看着文祈宣将墨曲剑擦得雪亮,然后双手托起剑身,平平地递过来。

许宁也低头,看着剑柄上黑色的流苏,仿佛看到了很多很多曾经握过这剑柄的手。

爹爹,容儿,宁曦,文祈宣……

然而终归,那剑柄的温度,那流苏的柔软……却在此刻那么模糊。

“如果你一直坚信的归宿容不下你,那么,我无涧峰接纳你。”文祈宣声音低沉淡漠,“只是要看,这样的一把墨曲剑,你是否还背负得起。”

窗外的雨愈发下大起来,风灌进大殿,吹得四面帷幔飞舞翻扬,也吹得剑柄上黑色的流苏肆意摇摆。

仿佛血水飞溅一样。

耳边忽然回想起方才那句话,一遍一遍地不停回想。

你难道没有做好死的准备么,你难道没有做好死的准备么,你难道没有做好死的准备么?

……大约是时候做好准备了。

许宁也伸出手,仿佛恍惚了几个轮回一般,轻轻按在了剑柄上。

——

洛阳的冬天从来都很冷,冷到让人不喜。

盟主府中,一座亭子傲然屹立,四面环水的环境越发显得寒冷,即使白色的垂幔长长地落下,遮住了四面吹来的风,但还是冷的人面色发白。

白衣白靴的少年轻步走来,没发出一丝声音,即便他已经走近了水阁。

亭子里无任何声音,少年挑了挑眉,然而还不等他脸上表露出什么,就听见有一个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皓皓。”

“师父,你发现我了?”少年停住脚。

“嗯!你去哪儿了,此刻才回来?”

少年脸色微微有些不自然,顿了顿开始牵扯话题:“师父,你怎么总是知道站在你后面的人就是我,虽然说这个园子除了你就只有我能进来,但万一哪天潜进来个杀手在你后面拉满了弓,你又懒得回头看,只以为是我,那怎么办?”

“你师父还不至于老得毫无防备地把后背对着敌人。”亭子里的人转过身来,隔着垂幔看着自己年轻的徒弟,“不要岔开话题,皓皓,我在问你话。”

“我可不会回答你。”文承皓见没有逃脱被盘问,干脆铁了心顶撞一下师父的意思,可是上一句才喃喃完,下一句就无意识地喃喃出来了,“看我看得这样紧,难不成我同我喜欢的人见个面也要与你汇报么……啊……?诶!”直到完全喃喃过了头,才反应过来赶紧打住,自然已经迟了。

事已至此,文承皓脸上略微有些红,低头顿了顿道:“算了,反正师父也听见了,我就是约会去了,约会。”

他本来以为师父会震惊甚至发怒,没想到水阁里只是静默了一阵,白纱便被拨开,衣摆擦了几擦,师父已经站到了他身前。

文承皓抬起脸,正好平平地看进他师父的眼睛里。

过了十几年,那双眼睛里的光,由最初刀口一样的锋利变为如今井水一般淡沉。

然而拥有那样一双眼睛的师父,手段却恰恰与眼神相反,越来越锋利,甚至越来越凶狠。

不过是几个连毛都没有长齐,根本不成气候的小门派,同他的意思有了一星半点的违背,便是满门血洗,鸡犬不留。

不过说回来,这几年被肃清的门派里,连这样的违背都算是严重的了吧……中原武盟,已经没有人敢违背他的意思,敢于做出格的事的人,早早地就见了地藏王菩萨。

这样一个人露出的温柔目光,其实比什么都可怕。

看着这样一个人,谁能把他的如今和他的往昔联系起来呢——那时候他还是着青衣的,温文如玉的翩翩许少侠。

想到此处,文承皓不动声色地错开眼光,静静地站着。

“最近忙起来都没怎么注意,原来你也同我这般高了。”许宁也从棉袍底下伸出手来,还带着暖壶的温度。

他理了理文承皓的领子,又将他几缕头发拨到肩后去,说:“天气凉了,多加些衣裳,你说你有喜欢的人了,是要穿得好看些,但光图着好看不暖和也不行。”

文承皓错愕了一下,下意识地重新看进许宁也的眼睛,竟看到了那么些宠溺般的色彩。

许宁也这样的反应让他不由得去想,方才许宁也在水亭里听到他的话后,那沉默一瞬间,想了些什么呢。

必然是他所喜欢的那些人吧。

可是竟一个都不在了。

“师父。”文承皓眼光柔和了一点,正要说什么,又听许宁也道:“过几日量量尺寸做几身衣裳罢——这次的人全部都杀光了么,你没有可怜谁放走谁吧?”

许宁也仍旧目光柔和地理着文承皓的衣襟,语气也是低沉温柔,仿佛他前后两句话根本只是极其自然的家长里短,不需要任何的铺垫和转折。

许宁也的确也是这样认为的。

不过是极其自然的家长里短而已。

但凡是碍眼的东西,只要斩开,切断就好了,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只是为了安安静静地活着不被打扰,安安心心地守着自己的东西而已。

文承皓没有惊讶,只是目光暗了暗,微笑颔首道:“是的师父,徒儿谨遵师父教诲,斩草要除根,一个都没有留。”

“那便好了……咳咳。”许宁也顿了顿,捂住嘴咳嗽起来,“一定要记得我同你说过的,身在这个江湖……咳咳……手软就是寻死。”

文承皓弯弯嘴角,道:“我知道。总有一日,我会比师父做得更好,师父放心。”

他话说完,许宁也已经走到亭子里,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按着腹部咳嗽得停不下来了。

文承皓没有继续说什么,也没有走近,只见得许宁也喘息的空隙间头也没回地挥了挥手,文承皓皱了皱眉头,随即松开,淡淡地一抿唇,转身便走了。

太阳落土,水亭里愈发凉了起来。

许宁也看看栏杆下的水,方才咳出来的血落在里面,像是洗笔的时候,落下去的墨汁一样融入,散开,扩展成优雅的形状。

就像是灵魂,被束缚在命运里,不停地挣扎,却缓慢地扭曲起来。

也许在谁的眼里,看起来便如墨花一样优雅吧。

不过,墨迹一旦扭曲成花,也即将散开消失了。

许宁也抬起头来,看着暗下去的天边,紧了紧袍子领口:“夜风已经开始吹了,上酒吧。”

话音刚落,原本不应该出现第三个人的后花园里,已经有人于石桌上摆上了小火炉,温上了酒。

十二年的花雕陈酒,还是许宁也从文祈宣手里接过墨曲剑的那年埋下的。

那一年里,文祈宣嘴角勾着一些笑,带着说不清的情愫问他,这样一把墨曲剑,你是否还背负得起。

自然,自然。

他自己的剑,无论怎样沉重,都没有理由背负不起。

于是他握着那柄剑,在雨夜里杀人,眼睛都不曾眨一眨。

但凡是挡在身前的东西,斩开就好了。

于是他花了十二年的时间,做了见得光见不得光的事情,最终作为这个武林最闪耀的光芒站立于武林盟盟主宅址之中。

脚下踏着的是地位,手里握着的是权力,肩上背负的则是罪恶。

以一具血肉之躯,以毫无功力的、千疮百孔的、甚至布满了伤痛的脊梁撑起这样的重担,站立到今天,只不过是为了保护早已不存在的东西……罢了。

然而十二年过去,即使有这样的信念支持着,许宁也的身体也早已扛不住了。

当年拔除裴家势力后被废去内力,他意欲退隐,却被步步紧逼,又不忍还手,身上的伤已经有些重了。

而宁曦一死,他便不顾伤势甚至不计代价地拼杀,身体便已到了极限。

不知道他是怎么支持着那样的伤势不死去,甚至找上文祈宣,还准备同文祈宣打上一场的。

只有许宁也自己清楚——

其实那日他接下墨曲剑之后,便觉四面天旋地晃,白色的纱幔拂过侧脸,视线一暗,再也没有了知觉。

他至今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少天,也不知道文祈宣用了多少药材才将他救活,唯一留下的记忆便是手里握着墨曲剑的沉重感,以及溅上脸的血的温热感。

还有一张小小的笑脸时不时从脑海深处浮凸出来,话语犹如在耳。

那个孩子仰着脸,眼睛又大又亮:“哎呀许叔叔,你怎么过来了?”

现在想来,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许宁也按着腹部极慢地坐下来,看着石桌上的酒杯,杯中酒液如琥珀,在愈发寒冷的空气中微微发亮。

“盟主……”身边的影卫出声,“中原武林以盟主为尊,请盟主务必保重身体。”

许宁也皱眉摇摇头,说话有些中气不足:“……撤走所有的防守,明日太阳落山之前不得进来。”

“撤走所有的……”那影卫愣了愣,“可是……”

“这是命令。”许宁也不耐,“除此之外你明日午时通知朱裕到我房里取那件东西。在此之前不得走露半点风声,如有违令提头来见。”

“……是。”

“退下吧。”许宁也额头上有汗水渗出,“不要再进来了。”

只一句“不要再进来了”,何其轻描淡写的语气,那影卫却感到十分不安。

然而命令便是绝对,是不能违背的。

影卫颔首,瞬间沉入黑暗中。

晚风越来越大,吹得水亭几面的布帆不断地翻扬,几乎就要拂倒了酒杯。

许宁也伸出手,缓缓握住酒杯,熟悉的温度从指间传来,他不禁小小地叹息了一声,这才端起来,静静地端着,视线空茫地看向一方。

百草谷是在这个方向么?

许宁也眯起眼睛,觉得思绪有些生疏,他已经好久没有惦记起这个名字了。

记忆中还残留着当时五人一同仗剑行走,鲜衣怒马的样子,许宁也忽然怀念起许久没有闻到过的青梅酿的醇香。

仿佛方才还拥炉同她举杯,一晃却这么多年。

如果她还在,定然不会同意他到洛阳这么冷的地方来做什么盟主的吧。

大概也只有她才知道,其实他怕冷。

只不过那时候他还不是什么盟主,如若他那时候已经是盟主……

可哪有那么多的如若呢?

不管是云容还是宁曦的死,都容不得他存者“如若”这样的想法。

许宁也摇摇头,手一倾,一杯酒已经火辣辣地划过咽喉。

烈酒一下肚,胃里几乎立即绞痛起来,比方才的疼痛不知严重多少倍。

许宁也按住腹部的手紧紧地揪住衣料,指节发白。

然而他面上除了多了些醉色之外,却没有什么不同。

他只是一如既往地平静着,又重新满上酒,再一饮而尽。

一杯杯地斟满,一杯杯地倾尽。

一言不发。

就着月色下酒吃,直到月上三竿时——这已经是多年来的习惯。

许宁也似乎早已为自己做好了打算,只是等着某一日醉死在酒里,这样才担当得起他这波澜壮阔的一生。

不过今晚似乎不能尽兴了。

圆门边的树影晃了几晃,白衣白靴的少年优哉游哉地走进来。

许宁也抬起头,慢慢打量着自己徒弟越来越近的身影,视线最终落他那随夜风飞舞的头发上。

尽管一身皆是纯白,但始终有些地方还是黑如墨玉的。

“果然是很像啊,和你父亲。”许宁也握着酒杯,极轻地自言自语。

文承皓已经走到水亭外,将手里的剑囊往地上一驻,随意地扶着:“师父,你又在喝酒了。”

“这么晚了,你又来做什么?”许宁也又饮下一杯酒,淡淡道。

“来劝师父少喝点酒,”文承皓声音清亮,“师父不知道为什么撤去了所有防守,在这种时候若是喝醉了,难保不把背脊对着敌人。”

“哦。”许宁也微微一笑,“那不是正顺了敌人的意么,偶尔,我还是喜欢成全一下别人的意愿。”

夜越来越深,北方的天空总是干净澄澈,月光便清透起来,使得许宁也眼角的余光得以瞥见文承皓脸上微微的一愕。

只是错愕了一瞬间文承皓便恢复了平时的模样,许宁也还是嘴角微弯,低低地笑道:“你还是不行啊,文承皓。”

他唤了全名,文承皓扶着剑囊的手微微握紧了些,没有说话。

“知道我故意放水,你居然还会惊讶。”许宁也缓缓喝下一杯酒,额上的汗更加多了些,“我没有教过你么,要把人心算得刚好再行动,不然就会死的。”

“我不过是来劝师父少喝些酒罢了,”文承皓听完,只是微微笑道,“师父今日好像心情不大好,嗯,好像身体也不大好。”

许宁也停住杯子,抬起眼睛看了水亭外的少年一眼:“不错么,学得很快。”

“我并没有学什么,”文承皓道,“师父想多了,我不过是见影卫都撤走了,才进来看看师父。师父额头上虚汗一片,还是早些放了酒杯歇息的好。”

“是么?”许宁也侧回脸来,缓缓转动着杯子看着里面的酒水,“十二年了,我以为你已经准备好了呢。”

那个呢字极其轻,尾音在空阔的园子里飘然落下,没有被其他话音打扰。

沉默了片刻后,文承皓终于耸了耸肩,保持着嘴角得体的微笑道:“师父何必比我还要急呢。”

许宁也缓缓一笑:“我想,应该是我们都已经等不急了。”

忽然,一道冷光从眼前闪过,丛影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些人。

“哦?”许宁也挑眉,“原来你手里竟有当年无涧峰那支弩手队么,做得漂亮,呵。”

“哎,手下不怎么听话,用□□对着师父,真是冒犯了。”文承皓有些无奈地看了看丛影里的寒光,又有些奇怪地道,“不过么,是师父自己说的,凡事都要做得漂亮才行,徒儿好像没有做错什么地方呀。”

文承皓笑着,缓缓提起剑囊,解开上面的锦带,将墨曲剑取出来:“师父说过的每一句话,徒儿都牢记在心,半分不敢违背,徒儿有今天,全部都要感谢师父的教诲啊。”

许宁也只是侧耳听着,不动声色的喝酒,额上越渗越多的汗,和手上越来越用力却越来越无力地抖动却暴露了他此刻的身体状况。

耳边只听着文承皓道:“师父说要把人心算好,徒儿自认为做得很好了,方才那错愕的一下,不过是想配合一下师父而已——师父心里,是认为我会吃惊一下的吧,我如果不表现出来,怎么让师父说完准备好的话呢……做徒弟的,应该要体谅师父才对的。”

许宁也手忽然一抖,撒了半杯酒在袖子上。

他闭了闭眼睛,只觉得胃里的疼痛和耳边的话语都仿佛刀一样,深深扎进他的身体。

他挣扎了一辈子,终于走到了这个时候。

放眼整个中原武林,再也没有碍眼的渣滓存在,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被清扫,他留下的是一片空旷的大地。

看文承皓这个样子,如今自己所庇护的唯一的一个人,也已经强大到足以杀死自己,足以统治脚下这一片大地了呐。

“原来我的徒儿是这样体贴的人。”许宁也感到咽喉里有些甜腥味,似乎有血正在涌上来,他忽然释怀地笑了,“也不枉我疼你一场,原本还打算过几日给你做几身衣裳来着。”

月光洒在文承皓纯白的衣裳上,镀上一层不可触摸的银辉,他缓缓道:“其实师父如果不疼我这一场,我父亲和娘亲会比师父更加疼我的……我生日那天,娘亲就给我做过衣裳来着。”

“不过……”文承皓忽然笑起来,笑容明朗如同夏日早晨的阳光,“既然师父这样疼我了,我自然要用好酒回敬师父了,这样才是一个好徒弟嘛。”

文承皓话音一落,许宁也忽然间就咳嗽起来,血从胸腔里涌出来,涌进酒杯里,一杯酒中都浑浊了鲜红的血水。

“父亲那时候虽说是利用师父的手做事,但是父亲对师父应该是极好的吧。”文承皓并没有因为许宁也的咳嗽而停下,“可是师父的手段的确比父亲要狠啊,到底……师父是没有家室的人,不那么温柔,没那么多顾虑。”

文承皓提着墨曲剑缓缓走向水亭,剑鞘已经被取下,此时剑尖在地面上划出刺耳的响声。

“没有那么多顾虑啊……”许宁也放下酒杯,擦了擦嘴角的血,感到腹腔里的剧痛已经将他整个身体都麻痹了。

他抬起头,耳边一片嗡嗡的响,仿佛溺进了水中。

许宁也顿了顿,喃喃:“只不过是顾虑的人都死去了而已。”

而他也快了。

再也没有什么人需要他顾虑,他所顾虑的最后一个人,那个人存在的唯一目的只是杀了他。

这么多年,他这把剑下死了这么多人,无涧峰的人,武当的人,各个门派的人。

然后这把剑在文承皓的手里,终于倒戈相向。

尽管剑身一路上悲鸣着,却还是摆脱不了深深刺进主人的身体的结局。

墨曲剑主死在墨曲剑下,这本来就是墨曲剑和其剑主的宿命,可悲却可笑的宿命。

——这样的一把墨曲剑,你是否背负得起?

——自然,自然。

他从接过这把剑的一瞬间开始就做好了死于这把剑下的准备。

那一刻便下定了决心用自己的手,将一切都往这个方向推动,将生死都完全掌握在手中。

此后的余生于他而言不过是一盘棋,而于这盘棋而言,他不过是个用步步养成的黑子将自己白子吃死的孤独的弈手。

耳边果然响起熟悉的唤声——

“师父……”

许宁也心里一瞬间空旷下来,仿佛一切的重担都卸下,终于得到解脱了。

白色帷幔因为夜风而翻滚着,文承皓的脸颊在帷幔之后若隐若现。

墨曲剑仿佛黑色的闪电,割开碍眼的帷幔,刺向许宁也的心脏。

许宁也咳嗽着,没有半分躲闪,缓缓闭上眼睛。

然而剑尖刺下的时候,却咯嚓一声擦过一个硬物,这才入肉三分。

他坐在四面夜风的泉心凉亭里。

墨曲透胸而入,血顿时涌出来,一个沾满了血的碧玉簪花从染红的衣襟里滚落出来,掉落在地,碎成好几块。

他想起那块白玉,早已摔碎,又被粘起,满布裂痕的白玉。

他的故事啊,其实早已经结束。

即使后来盲目跋涉了许久,

那也是,与她无关的故事了。

太阳完全落下去了,草叶犹香。

……

文承皓愣了一瞬,仅仅是一瞬,他手上蓄力,再将墨曲剑一送一抽,剑尖扎穿许宁也的心脏,透体而出,然后退出许宁也的身体——

不过眨眼之间。

血喷出来,在水亭上翻滚的白色帷幔上画上朵朵梅花,鲜红妖冶。

许宁也急促地呼吸着,膝盖全无了力气。

他瘫软下来,双手撑着身体跪倒在文承皓身前。

紫铜的暖壶从许宁也身上滚落出来,在地上滴溜溜地转了几个圈之后,终于不动了。

许宁也费力地睁开眼睛,看着地上的簪花,想要伸手去捡一捡,却终究有心无力。

他以为自己死的时候会想起很多人,毕竟他欠下了太多的人情债。

然而没想到最后想到的还是她。

耳边似乎听到她笑了一声说:你看,谁叫你当时偏偏要走呢,谁叫你当时偏偏不听我的话呢。

你看吧。

到现在还舍不得答应我么。

许宁也微微一笑。

“十二年了,看到簪花就像看到了你。”他低声,视线因为潮湿而模糊起来,“我欠你的太多,这一次……终于可以答应你了。”

死亡来得如同期待一样快,许宁也再也撑不住身子,缓缓地倒下去,声音轻如薄雾:“容儿,我们回去吧。我们……回去啊。”

那身体就这样仓皇地倒下,出乎情理之外,却又在意料之中。

四面夜风不停息,染了血的白色帷幔仍旧翻滚。

文承皓步子稍微有些凌乱地退了两步,坐到石桌旁,看着许宁也扑倒的身体,看着大片的血迹,表情有些复杂。

“死了么?”身后忽然响起一句玩味的询问打破了沉寂,“你让我安置好了弩手,却竟然自己动手了。”

片刻后,文承皓握紧了墨曲剑站起身来,语气已经恢复平静:“我原本也不想自己动手的……只不过,师父的罪过,就让徒弟来帮他还清吧。”

“还记挂着师徒之情么,少主。”身后的人走到文承皓身前来,单膝跪下,赫然便是方才许宁也身边的影卫。

“比起记挂这个,我更记挂明日朱叔叔要去取的师父房里那件东西。”文承皓懒洋洋地哼了声,将沾满血的墨曲剑塞给影卫,自顾地往水亭外走去。

他背影纯白,仿佛又变回白天里那个贪恋着和心爱的人约会的纯白少年:“风眠叔叔,将那把剑弄弄干净,它太脏了。我希望明天的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这把剑和这个武林,都和新的一样。”

风眠敛笑颔首:“是,盟主。”

据说那一夜夜风很大,吹得夜空中一丝云也没有,月亮就那样空洞地挂在天空中,照亮整个洛阳城。

第二日,沉寂了五六年的中原武林再度沸腾。

传言说温文如玉的许盟主在夜里御寒小酌的时候被其信任有加的老部下朱裕一剑刺杀,他的徒儿文承皓悲痛万分,在师父的水亭外跪了三天三夜,直到虚脱昏迷仍然定定地跪在那里。

这件事使得多少江湖好汉为之垂泪。

从昏迷中醒来之后,文承皓继承起墨曲剑一脉,立言不除朱贼誓不罢休。

再过了两三年,文承皓终于剪除了当年刺杀许盟主的乱党,被各派一力推举,坐上盟主之位,乃是众望所归。

这一年,洛阳盟主府后花园的水潭上已经盛开起成片的白色莲花。

水亭上坐着个墨衣墨发的男人,正执着一枚黑子,托着腮思考着从哪里落子。

那一盘棋上黑白子斗得酣畅淋漓,吃杀混乱却对峙稳定。

犹如这天下的时局。

……

又是一场大雪。

朝阳的红色浅浅铺洒在洛阳的街道上,曦光甚微,留下的温暖太淡,暖不了这一城的荒雪。

时值辰龙,若在往日各家的孩童定然贪玩早起,已在雪地里互掷雪球、追逐嬉戏。而今天,整条长街死寂无声,只有一袭黑色长袍撑一把古旧得发黄的油纸伞,缓缓自街头信步。

这条路他走过许多回。

最初,是由那个男人牵着他冻得发紫的小手一步一步走进洛阳盟主府。

那个男人手心的温度滚烫,是冰天雪地里唯一的暖意。

之后的数载他又牵过无数人的手,却再也没有谁能让他有过那般刻骨铭心的感觉。

现在想来,应该是那时的恨太多,所以强迫自己对仇人的一举一动都牢牢记住。

那个男人,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杀他父母,灭他家园,毁掉了他未来所有可能的幸福美满。

同时,却也是他的授业恩师,墨曲剑法,武林盟主,亦是那个男人成就他今时的辉煌。

嗖嗖嗖嗖。

雪层之下,屏息埋藏近两个时辰的暗杀者终于发动了奇袭。

前、后、左、右,四个方位四条黑影,几乎是同时破雪而出。

冰冷的剑,刺骨的雪,都及不上对眼前人万分之一的恨。

“终于来了……”

扬起的雪粒遮住眼前视线,快如闪电的剑锋即将刺入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袖里的长剑铮然一鸣,而后墨光烁动,连绵一片,叮叮的交击声在雪粒落地时戛然而止。

同时倒地的还有三名暗杀者,仅余一人捧着手腕连连后退,被挑断的手筋鲜血喷涌,给这雪染上一层妖冶的红。

“文承皓,你这个欺师灭祖的畜生!许盟主把墨曲剑法都传给了你,待你如此之好,你却恩将仇报杀了他。你以为你能瞒得过天下人吗?”

朱裕愤怒地诘问后,索性扯下面巾,反正此来他已抱必死之心,但临死前怎么也得问个清楚。

“朱叔叔……”文承皓看着眼前这个白须白发的老者,叹了一声,“你为何要揭下这面巾?若是不揭,也许我还能放你离去。”

“呸!”朱衣啐了一口,“你连你师父都能杀,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又何必在这儿惺惺作态?!”

文承皓微微勾起嘴角,声音是一贯的温文有礼:“朱叔叔对师父还真是忠心呐,只不过……”

眼光掠过那三人的尸身,他道:“这该是暗杀堂的最后一批势力了吧?你们做了七起暗杀,我只回敬了三次围剿,这样……是不是说明我比师父要更厉害些呢?”

文承皓的眼神是依稀的纯撤无邪,看不出一点杂质。

然而,明明曾是那样乖巧的孩童,又怎么会做出这等忤逆犯上的事呢?

朱衣痛心疾首:“文承皓,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你怎么能变成这样?”

文承皓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才慢慢道:“这些……朱叔叔还是去地下问问师父吧。”

话音落时,墨曲的剑尖已然穿透了朱衣的咽喉。

这个许宁也曾经的部下,陪伴了文承皓十年的老人,艰难地蠕动着嘴唇,吐出两个字后永远地闭上了双目。

——皓皓。

清风过处,卷起雪粒相互击打,那点淡淡的血腥气息很快消散,连地上那些暗红也很快地没入了雪下僵硬的泥土。

如果不是那四具尸体真真实实的摆在眼前,刚才的打斗就好像一场梦。

梦醒时分,了无痕迹,仿佛从未发生。

然而,真的能从未发生吗?

朝阳渐起,霞光敛尽。

文承皓迎着新日升起的方向,默默凝睇,无喜,亦无悲。

暗杀堂除尽,许宁也的有生力量全部齑灭,脚下的这片土地如今已完全是他文承皓的了,这些早在计算之内。

江山易主,是常人眼中的大事,可于他而言,不过棋盘一局。

上位者所需要的宠辱不惊,谋定后动,他都有。

换言之,此刻的文承皓,已成为真真正正的武林之主,君临天下。

只是,站在最高峰许多年后,他才猛然发觉,再没有人,会用记忆中温柔宠溺的语调唤他——

皓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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