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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六章 悠长一梦

后来,州立监狱好不容易有了空床位,老兵爷爷的服刑期又快要届满,加之拘留所更方便他定期到附近的医院复查诊,这样老人在拘留所愉快地住到了现在。!

目前,他最担心的事情是将在一年多以后被释放出去,以他这样的高龄,再也不会有任何一个工地雇佣他开压路车,那样一来,他又将过衣食无着的日子。

威廉放下手里那本厚厚的《罪与罚》,起身用手碰了碰正仰躺在对面床,双眼圆睁正在发呆的墨西哥小哥,问道:“今晚,去活动室的时候,咱们俩再下一盘吧?”

小哥像座木雕泥塑般一动不动,只是将一对乌溜溜的眼珠子朝威廉的方向瞥了一眼,垂下眼睑。

威廉将这个表情解读为同意。

别看这个墨西哥人才他大了三岁,罪行的严重程度应该和威廉不相下,甚至还要更重。

他的公开身份是送外卖小哥,却是因为贩毒被抓进来的,像他们这样生活拮据的人,偶尔帮毒贩夹带些毒品,是太普遍不过的事情了。

大多数的时候,这位墨西哥小哥不说话,一言不发地躺在床看书,偶尔趴在层板床,扒着窄窄的窗户,看外面的天空发呆。

他看起来像个哑巴,这可能是因为他一开口能暴露出浓重的南美口音吧。

一个偶然的机会,威廉得知他会下国际象棋,在活动室和他切磋了一下。令人惊讶的是,曾经获得过不少次州国际象棋州冠军和全国奖的威廉,第一局艰难地战胜了这位貌不惊人的小哥,第二局居然败北。

拘留所被默认为不会长久居住的地方,所以,嫌疑犯们没有户外活动的机会。如果表现好,只会被允许在固定的时间内去活动室看看电视,或去健身房运动一下,然而,只要一走出这个房间,来到公共区域,必须戴手铐。

起初,威廉很难接受自己戴着手铐的样子,他脑子里还充斥着和丹尼尔一起在球场挥汗如雨地打篮球,礼拜堂飘渺的圣歌和明灭不定的烛光,围坐在哈克尼斯圆桌前,为了一个学术问题争得面红耳赤,甚至是餐厅里煎得过火的牛排和切得略厚的油炸马铃薯片……

他望眼欲穿地等待着庭审日的到来,尽管他知道,审判之后,说不准将会面临怎么样的命运,但是,这样沉闷枯燥的日子,令他觉得煎熬。

一次,威廉闲来无事,和下铺的老爷爷,台湾人和墨西哥小哥讲起自己在高期间,是如何带领学校的演讲队击败州里那些人才济济的私立学校、公立学校获得国际象棋赛冠军的,讲起他编剧、导演,并担任主演的戏剧是怎样从学校剧场走向林肯艺术心的;还有学校的舞会、派对,和图书馆里丰富的藏书……

三个室友听得两眼发直,流露出羡慕的神情。他们这辈子也没有去过那样的地方,觉得威廉向他们描述的生活只存在于童话的国度。

那个老爷爷端详着威廉一张俊美清瘦的容颜,惋惜地感慨道:“你头要是没有这道疤,洗个澡,刮刮胡子,再穿一套讲究点儿的衣服,还是个挺不错的帅小伙子。”

那个台湾人则撇撇嘴角,说:“你现在不是学生会主席啦,还是少做演讲吧!有时间好好想一想怎么才能少蹲几年监狱!你要是进了州立监狱,一定会和重罪犯关在一起,那里可真是人间地狱啦!姑且不谈里面的打打杀杀相互倾轧,算你足够幸运,能够毫发无伤地活着出来,在这样一所恶人的‘大学’里呆几年,也一定是杀人、放火、抢劫、贩毒十项全能了。”

乌鸦嘴台湾人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这话令威廉感到沮丧,那天,他独自一人发了几个小时的呆。

拘留所里的时间仿佛是一个淘气的魔术师,时而停滞凝固在某一个最悲惨的节点,时而又像飞毛腿的孩子般拼命向前奔跑。

威廉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这里呆了多久。

常年处在人生快行道的威廉,乍然经受拘留所枯燥单调的生活,令他感到焦虑难安,这和他以前过的生活经验截然相反。

之前的他,只知道不顾一切地大步前行,直奔道路尽头的终极目标,却无暇顾及身边的风景变化。

现在,他被局限在一方狭小空间里,只能看着睡在下铺的老爷爷,数着他脸多出来的一道道皱纹,或是透过高高的玻璃窗,隔着鹅掌楸的枝桠看外面的蓝天,试图体会到外面的炎热与寒凉……

第一次,他觉出了人生的真实,却是在这样悲凉的境地下。

他时常凝望那扇横着的,只能向推开三分之一的窗户出神,那是连接他与外部世界的唯一出口,那么高,那么狭窄。

透过厚厚窗框镶嵌的那一小片玻璃,他看到窗外鹅掌楸树枝生了许多幼嫩的四角形小叶片,渐渐地,这些叶片长大了,变成深绿色,又过了一段时间,叶片开始发黄、变红,慢慢失去了水分,从枝头飘落……

曾经习以为常的阳光、风、树叶、花草、山峦和湖泽是造物主多么慷慨的恩赐,俯拾即是的音乐、书籍、绘画、雕塑是对耳朵、眼睛和心灵多么奢侈的滋养。

被投进这间牢房的那一刻起,威廉如同被绑附在一块巨石沉入大海,一开始,幽深、漆黑而陌生海洋深处令他感到压抑窒息,期盼着有人会从面垂下来一根绳子将自己拽去,然而,随着在海底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的腮和鳍慢慢长出来。

渐渐地,他对整座拘留所楼楼下每一个地方都熟识起来,放风的大厅、厕所、电话亭、活动室和接见室……

不过,他最喜欢的地方不是活动室、图书室,更不是健身心,而是这里的一个个厕所。

当然,他们小牢房里的单间厕所始终都是他的最爱,只有在那里,他才感觉到和从前那个理性、聪明的威廉独处是种什么感觉。

公共区域的厕所虽然是一排排的薄木板隔间,对他来说,也是一个不错的地方,这些厕所每周有专人负责清洁,不需要嫌疑犯们亲自打扫,而最令他满意的是,呆在那里的时候,不会经常听到台湾人在门口骂骂咧咧。

无需酷刑、寒冷和饥饿,仅仅是被关起来,已是莫大的折磨,他还有那么多重要的,有意义的事情要做,然而,蓬勃的生命却被搁浅在了这里,什么也做不了。

这让他对之前读过的茨维格的《象棋》,以及描写犹太人在纳粹集营心路历程的书有了切身的体会。

威廉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多了个爱口渴的毛病,从一两个小时要对着洗手间的水龙头狂饮一番,变成了随时随地的口渴。

他熟悉拘留所每一角落的饮水处,他觉得这里的水要学校的水甜,渐渐的,水之于他甚至变成了廉价的毒品,只有喝到肚子滚圆,心里才觉得充实慰藉。

有一天,当他蹚着沉重的镣铐走过一个个红色的电话亭子,走进活动室,站在健身房的大镜子前时,他看着镜自己戴着镣铐的模样,已经不再觉得异样。

央大草坪……

万里无云的晴空……

威廉闭眼睛,脑子里的景象瞬间黑屏。

一行穿着白色长裙的少女从草坪那头迤逦走来……

西服正装的年轻绅士……

他开始猛烈地摇动着脑袋。

白色四方形搭帐篷……

农校长慈祥的笑脸……

他开始用手指关节不耐烦地敲击着双层床的三角铁支柱。

普林斯顿校园里那些哥特式的古老建筑……

哈佛大学的深夜灯火通明的图书馆……

手指敲击声越来越重,他的指关节钻心地疼,然而,他却不敢睁开眼睛,怕脑海的幕景又出现在眼前。

控制不住地要去想,强制性地抑制大脑不去想。

背离了原来的生命轨迹,他宁可将那一点点念想也镇压、磨灭……

大脑的运转一点点迟缓下来,思考功能也在蜕化下降,然而,对周围事物的感知却正在变得敏锐。

墨西哥小哥近乎于耳语的祈祷,台湾人蠕动嘴唇轻声骂人,老爷爷腰疼时小声的*,都在他的耳鼓被不断放大,仿佛要投射进他的灵魂和命运,震得他脑仁生疼……

一旦威廉的脑袋着了枕头,是他灵魂得到短暂平静的时候,即便日三竿,阳光透过狭窄的窗户直射到他头,他也宁愿让那些顽皮的光斑在他眼皮尽情嬉戏。并给自己找一万个理由,不愿意睁开眼睛。

他多希望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发现自己是从吕卡翁博士的课堂醒来,一滴干涸的口水在唇角留下不明显的白色印迹,而拘留所里的一切只是他在春日里做了一个悠长而揪心的梦……

如果不是在课堂,嘴角没有口水,他宁愿这样继续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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