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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如意(五)

琵琶和琴铮铮作响。

伴舞正中间的美人,脚腕上的金铃哗哗摇动,橘红的裙摆揉开,层层叠叠。比起身后的舞女,她的动作其实并不规范,可是身段实在惹眼:那鼓囊囊的胸脯,丰盈的臀线,扭着腰走来,将姨娘们都看红了脸。美人抖开扇子,往那芙蓉面上一遮,只露一双上挑的眼,一道含嗔含怨的眼波送来,看得孙员外浑身好似过了电,酥麻麻的。

“老爷您看,我说妹妹也会跳舞,这没错吧?”打扮华贵的女子,笑吟吟地给看呆了的孙员外捶着肩膀。

这日大摆宴席,桌上摆满珍馐,孙府的姨娘们,都簇拥着孙员外看表演,但并非每个人都沉浸其中。孙员外左侧坐着的明锦正语笑嫣然,右手边来请教问题、却叫父亲强拽住的孙茂,欲走不能走,用袖子擦了擦白净的脸,眼里透着些紧张。

“老爷,你怎的只顾着与姊姊说话,不看人家?”苏姨娘抛下舞娘,走到台前,眼珠子一扫,在孙茂低着的发顶上停了停,滑了过去,斜睨孙员外。

音乐一换,换成了错落的鼓点,她灵巧地向后一仰,躲开他谄笑着伸出的手臂,倒退到了台上:“老爷,奴家是狐狸变的,你信不信?”

孙员外只当苏奈与他玩笑,不禁开怀大笑:“我不信!狐狸是有尾巴的,美人,你有尾巴么?”

“奴家当然有尾巴呀。”奈奈嘻嘻一笑,话音未落,毛茸茸一条红色尾巴从裙摆内猛翘起来。

众人惊呼一声,果然都抬了头,徐姨娘摔碎了盘子,刘姨娘一口气吸差点撑破了肺管子,孙茂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瞪着她。

苏奈的尾巴摇摆,蓬松的绒毛聚拢又散开,锈色的红,胭脂浮上去一般。

她四肢着地,在台上行作兽步,腰肢款摆,正回首看着那拖在地上的毛茸茸的大尾巴,偏又是一张尖细妖媚的美人面,转过脸来一笑,让人有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苏奈见下头的人白着脸失神,都像静止了一般,得意地一笑,趁机啵啵啵地吐了一串看不见的烟圈,全往孙茂脸上种去。余光瞥见明锦悠哉游哉地吃着果子,无奈摇头,便仰着下巴传音道:

‘姊姊你看着,这次一定成。叫他躲,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中了我的媚术,更方便采补,这次可没有那么好的运气,能叫谁搭救了他,可怜他这颗全府上下女人都爱的心,注定要是要进了我的肚子……’

眼看着这些烟圈扑在苏茂眉眼上,又从他鼻梁上散去,孙茂闭了一下眼,再睁开,却仍然迷茫。

苏奈笑容一僵。

孙茂仍旧隔空与她对视,眼里有些质疑,半晌,眉头慢慢拧成了川字。

苏奈又慌张地吐了两个烟圈,这次还没撞到他脸上,在空中便消散了。

嗯?怎么回事,上一次不是还顶有用的么?他怎么好像……对媚术没反应了?

正想着,琵琶声已铮然收梢,明锦忙道:‘快,该起来了!’

苏奈心里骂一声,一骨碌爬起,向裙底一抓,抓出尾巴来,拿在手上甩了甩,台下的小妾和丫鬟瞪眼一瞧,看清那是一条大红毛掸子,全都长吐一口浊气,东倒西歪地抚着胸脯,喧哗起来:“苏姨娘演得太像了,可吓死我们了!”

苏奈侧着脸娇羞地笑道:“奴家变个戏法,看把老爷给吓的。”

孙员外早已给勾了魂魄,眉飞色舞地揽过走下来的苏奈,照着那粉颊捏了又捏,“怎么学得那么像呀,真是狐狸托的生……”

苏奈娇笑着闪躲,余光瞥过孙茂,他正在擦额上冷汗,脸色并不好看。

埋在孙员外怀里,暗自龇牙。

孙茂坐着,心里想,虽则他爱怜女子,不过这苏姨娘行事也太过轻薄,大白天变这样的戏法,都不顾继子在场,未免过分荒唐放荡,父亲宠爱这样的姨娘,会不会使得家风有损呢?说来也奇怪,明明不喜欢她,那日自己怎么失了态,竟然差点轻薄了苏姨娘,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心里烦闷,便从酒气熏人的席上走到了外间,穿堂风一过,只觉浑身清爽,再一看,前面慢慢走着一个纤细的背影,追上去:“方姨娘。”

方如意惊且慌地回过头来:“公子?”

孙茂温和笑道:“方姨娘怎么提前离席,可是身体不适?”

方如意和他离远了一些,强笑道:“哦,这种戏法……我有些,有些看不下去。”

方如意擅长跳舞,来了宴席,原本是鼓足了勇气,想来与孙员外求和,可是苏姨娘一上场,便把她惊走了。

毕竟,她以为载歌载舞已是奇耻大辱,想不到竟然会有女子为了讨好男人,给自己安了条尾巴,扮成动物的模样,在台上爬行,还、还学得那么像……她是做不到,看了也难受。

“歌舞吵闹,酒气熏人……里面闷得很,我还是出来透透气好。”

孙茂看面前的人清凌凌的眼,心中一动,生了几分敬意:“方姨娘甚是高雅。”

方如意近来看多了冷眼,听见话中坦诚,眼眶一热,心里又一涩,轻快道:“公子折煞我了。这家里面,我最不配高雅。”

孙茂见她虽笑着,红了眼圈,联想到她贱籍出身,命途多舛,心里也十分不是滋味。这样清高的女子,父亲把她纳进门,却不懂尊重,一心跟着那山野女子胡闹,好比摘下花来,却任凭她枯萎……

孙茂便道:“方姨娘要是不快活,便多出来踏春。咱们府里庸俗之物的确不少,风景却是真好,草叶都是灵物,对您身体好。”

方如意心里一暖,道:“多谢。”

“除了这个,我那里有许多字画字帖,借给您闲暇时赏玩临摹,好打发时间。您若有想看的,知道我住在哪里,随时可来找我要。”

方如意心跳起来:“茂哥儿,这不好吧……”

“没什么的,我爱玩,放在我那里也是浪费。”孙茂笑着,笑得方如意险些忘却了他是自己的继子,要不是他邀请不敢碰她的袖子,倒好像是青年人呼朋引伴,“走,姨娘来跟我看看。”

这次见过孙茂以后,方如意看着桌子上不属于她的字画、诗集、镇纸,闻着上面淡淡的墨香,心思又有些飘荡。

那气味和孙茂身上的气味相仿,清新儒雅,闻着,好像可以忘记自己的身份和短暂的失意,沉浸在轻盈美好的梦里。

讨好孙员外的心委顿起来,她又飘飘然地过了十几日。直到这天,方如意两指将胭脂盒子倒扣,在妆台上磕磕,发现最后的一点胭脂已经刮尽了。

姨娘的吃穿用度,从前是大娘子管的,大娘子去世后,是最老的徐姨娘管的。可是徐姨娘上了年纪,人很糊涂,光管好她那一屋子的猫狗兔鸟就废了很大的功夫,这种事情,月月都是一笔糊涂账。

好在孙员外虽喜新厌旧,但对姨娘们还是相当大方,谁没有了,问他直接要,倒未曾苛待了谁,可是她例外。自从苏姨娘进门,孙员外已经许久没来她这里了,她又不会来事,几个月下来,成了个被遗忘的人。

捉襟见肘,她才发觉自己屋里不仅是丫鬟偷懒,就连东西都已不够用了。

方如意只得穿衣起身。

姨娘们一般在大花厅里一起用午饭,孙员外参与时,大家都好似打了鸡血一般。要是得了消息,知道他去看铺子,或者有其他事不来,来者则寥寥,无精打采。

此时桌前一个人也没有。一堆新的胭脂水粉、钗环首饰的堆在桌上,想必是下人买回来等待分发的,徐姨娘在房里逗狗,便没顾得上分发。

如此正好省了口舌。方如意便挑了一盒常用的颜色,又拿了两根钗,握在手里,转身要走,却被迎面来的丫鬟挡住。

“方姨娘。”丫鬟为难地看了看她的手,“这,这都是锦姨娘托人买的,如果不同锦姨娘说一声,小的也无法做主。”

方如意一听,想必是让人误会她趁人不在,拿别人的东西,看看手上,当即臊得满脸通红:“这,我以为……”

话语间,苏奈和明锦手挽手姗姗来迟,看到这一幕,明锦眼睛一扫,便明白七八分,大方地笑:“小翠,我要骂你了。都是一家人,分什么你的我的,方妹妹看上了,随便拿去就是。”

方如意回头,锦姨娘一身的珠光宝气,将她整张脸映得灿然生辉,笑得和蔼可亲。

旁边的苏奈却慵懒冰冷,噘着嘴道:“这可不成。姊姊的东西又不是老爷赏的,是花自己的银两买的,都是定制的新样式,每一个都不一样,姊姊跟我说了一路不知道哪个好看,怎么能少一个两个的呢?”

说得方如意脸通红,还未张口,明锦便责备道:“瞧你这小心眼的模样!方姨娘又不是故意去拿,指不定只是看了好奇,拿在手里赏玩呢。”

方如意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咬着下唇,脸色涨得更红。

苏奈哼道:“姊姊,你也太大方了。放在这里让别人你一根,我一根地赏玩,今日幸亏让我们看见了,要是没看到的地方,还不知道是怎么莫名其妙地赏玩少了一根?”

“方妹妹,你看到了吧?我这妹子出身山野,目光当真短浅得很。”明锦无奈地冲她一笑,下一刻就弹了苏奈一指头,“好妹妹,你可别再说了,这几样东西,就当是姊姊送给方姨娘好了。”

“姊姊,你是我亲姊姊吗?路上我问你要,你都不肯给,如今这么大方地送给别人,还是个平日里都不知道来我们这里走动玩耍的人,我可不依。”

这姐妹俩旁若无人地一唱一和,就差打方如意的脸了,方如意许久未遭遇这等羞辱,心跳狂乱,将东西一放,有些羞恼道:“我不是故意,也不稀罕要。”

苏奈和野鸡精对个眼神,扭头嬉笑道:“若是不稀罕,方姊姊方才还挑了那么半天,挑得可仔细了,好像自己的东西一般。”

说得方如意当场红了眼眶。

丫鬟们紧张地左右顾盼。之前在此处大花厅,此二人还互赠簪子扳指,苏姨娘哭着要和方如意交朋友,很和谐的样子……未曾想到苏奈如今竟然这般能欺负人,想来想去,这大概就是恃宠生娇吧。

方如意待不住了,扭身便走,走了两步,始终心中不平,回头道:“二位姨娘,以色侍人,色衰而爱弛,大家都是可怜女子,同在一个屋檐下,留几分面子也好,何苦要落井下石呢?”

苏奈想到之前簪子有海虫,便咬牙切齿,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啐道:“只有方姊姊你可怜,我们才不可怜好不好?大家都是妾,以色侍人当是我们的本事,姊姊没本事和我们比,还要对我们讲大道理,是想叫我们虚心学习你胭脂都要从别人那里拿的样子么?”

字字句句戳在方如意心上,戳得方如意愤极,含泪便走,小翠却追上去,将那两盒胭脂强塞进她袖中:“锦姨娘说了,这些胭脂送给方姨娘,就当是给苏姨娘冒犯的赔礼了。”

方如意坐在妆台前,镜子里倒映出她面无表情的脸,脸上悬着的冷冷的泪。

桌上摆着两盒胭脂,两根钗,这是她拿自己的尊严换来的,可恨的是,她竟也只能咽下。如果她拒绝,她就没有胭脂用了。难道从今以后,素颜示人?

如果说方如意从前是郁结,此刻便是愤怒,心里好像有一团火在烧,将过去的梦境,将孙茂,将先前的疑惑和懒惰,全都烧成了灰烬。

她心道,她五岁学诗,七岁学舞,即便是从官家女沦为娼妓,她也是个才名出众的,不用费吹灰之力,就有人踏破门槛,一掷千金为见她一面;苏奈来之前,孙员外也不是没有低声下气,百般讨好,就为搏她一笑。她虽低贱,也不是没有辉煌过呀!

今日苏奈的话刺耳,仿佛一只手扭着她的头叫她往镜里看,直面残败的自己。

她的手抚上镜子里灰败的容颜。

——你才这么年轻,怎么,怎么过成了这样?连个乡野村妇,都可以随便踩一脚的模样?

先前她郁郁寡欢,是因为明知道孙员外是个酒囊饭袋,许诺的海誓山盟,都是假的,他不是良人,因此懒怠讨好。可是,若连这假的宠爱也没有了呢?她在这大宅子里,受尽冷眼,竟然是寸步难行,连活也活不了的……

窗外传来窸窣吵闹的声响,方如意一怔,侧眼一看,原来是孙府里的下人正站在凳子上挂灯笼,几个家丁,正在争论高了低了。下个月就是孙员外的生辰,按照明锦的要求,孙府上下提早了布置,要过得热热闹闹的。

方如意掰开那盒胭脂,缓慢地抹在脸上,随着那殷红铺开,脸上又现出鲜活灵动的风华,含着泪的眼睛极亮,好似在燃烧。

“咚咚——”

鼓乐声响,大幕拉开。

孙府里人声鼎沸,孙员外六十大寿,大鱼大肉次第上桌。临时搭的戏台上,戏子正在咿咿呀呀地唱,这厢孙员外让苏奈姐妹一左一右地簇拥,一杯一杯,喝得红光满面,激动不已。

“老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哎!”

“这一杯,奴家就祝老爷身体康健吧。”

“多谢多谢!”

面前两只小狗表演顶绣球、狗熊钻火圈,鹦鹉上贺词,已经让他搜肠刮肚也夸不出什么了,只剩下口齿不清的“好好好”。

今日那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多到令人眼花缭乱。

此时,鼓乐猛然一停,陡然显出空旷的寂静,孙员外不知道发生什么,疑惑地向台上看去。只见满脸油彩的戏子,敛袖行礼,窣窣退至幕后。

随即,一连串咚咚的鼓声倾泻而出,节拍空灵激荡,由小及大,越来越快,众人都惊呼一声,苏奈端着酒樽,好奇地向里看去。

戏台后,闪出一个绯红面纱的女子,身着无袖衫,灯笼裤,颇有异域风情,手腕上两串金铃不断脆响,鼓一抛,“咚”地巨响。

她赤足从一只鼓轻盈踏上另一只鼓,胡乐猛起,配合足尖“咚咚”的鼓点,热情欢快,一时间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似是觉察到众人目光,那女子有些羞涩地弯起眼角,动作之间,更添一份柔媚,腰一弯,竟然在鼓与鼓之间翻起跟头,赢得阵阵喝彩,那动作利落,若不是自小的功夫,做不到这一步。

许久未见如此别致的表演,孙员外看得呆住了,酒樽中的酒泼了一裤子,都未曾知觉。伸手欲捞,想要拉住丽人的衣袖,可是每次要捞到的时候,那女人又笑着扭身躲开,真似一尾鱼一般,看着心痒。

待到一曲终了,旋转的那抹火红的人影,气喘吁吁地跪在大鼓上,喘了口气,总算抬起头来,教人看清。

面纱上只露一双盈盈的眼,冲着孙员外,略带涩然地一笑。

美人一笑,明锦却气得脸发绿,将酒杯往桌上一磕:‘奈奈,错了,错了’

‘什么错了,姊姊?那是谁呀?’苏奈扶住明锦,又仔细看了看,孙员外终于认出了来人,讶异地站了起来:“你——如意?”

面纱滑落,果然露出方如意一张盛装打扮的脸。

‘错在我们不该激她!’明锦扶住胸口,忧虑道,‘哎,胸口痛呀。’

那从前冷清的人汗湿面颊,从前冷清的眼,含了绵绵情意,果真是柔媚动人。

孙员外又惊又喜,伸手向方如意脸颊抚去。

方如意柔顺地垂着眼,等待着孙员外的垂怜,心如死灰地想:就这样吧,从今往后……将过去的梦境,孙茂,和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统统埋葬,安安心心地做个宠妾……

孙员外见方如意终于肯放下身段,喜不自胜,刚摸上美人的脸,只听到一声急急的女声道:“老爷!老爷不好了!”

怎么,偏这个时候——方如意眉头一蹙。

一个梳着双螺髻的小丫鬟,慌慌张张地跑到跟前,一个急刹,有些怯生地看看来人,一双圆眼睛瞪得更圆:“公子,公子拿着礼物赶着来给老爷贺寿,不小心绊了一跤,滚下了台阶,流了好多血,现在人已经晕过去了!”

众人吃了一惊。

《狐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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