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毕力格是个爱惜士兵的人，他命令众军休息到傍晚。

如今虽然已经是秋天，却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来，白日里却是异常的炎热，太阳晒的整个地面似是都要融化了一般。

自从两天前攻克了那座险要的大堡后，这天气就热的让人受不了，手下的士兵都是自己的族人，毕力格不忍心让这些追随自己连日作战的勇士在离家万里的思乡之愁中还要被这蛮荒之地的炎热折磨。

因此他一早上就传下令去，让兵士们各自搭建凉棚遮阳，他自己则带着一众将佐坐在高处的一座大凉棚下，看着下边的士兵们光着上身半坐半躺在凉棚下纳凉。

此时，毕力格看了一眼外边似火的骄阳，觉得身上越发的燥热，索性顺势将外罩的袍子脱下去交给了罕喇失，也打起了赤膊。

但此时正值正午，没有一丝风，毕力格身上的汗水顺着胸前浓密的胸毛不住的向下渗。

坐下众将见自家主帅都如此的不顾形象，一个个早就热的难耐，此时再也顾不得形象了，纷纷脱掉外袍。

这下子好了，蒙古众将自上而下，一个个也分不出个官阶高低，一律裸身相对。

此时坐在另一侧的杜君献与哈立德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同一个意思：野蛮人就是没规矩，这眼神只是一瞬而逝，二人便迅速回归了常态。

此刻毕力格似乎凉快了一点，转头看着衣冠袍带仍然一丝不苟的杜君献与哈立德一眼，心中不禁对这两个人有些不屑：“天气如此的炎热，杜蛮子和那哈立德还真是耐得住啊。

他们还真当自己是那颜（1）亲贵了，我这个真正的那颜都没什么装范了，这二人还冠冕齐整，看着当真是不爽利。”。

心中虽然如此的想，但毕力格也懒得去管他们，自己先凉快了便了。

此时哈喇赤放下已经喝空了的羊皮水袋，抹了一把胡须上的水，眯着眼睛看向外边山上的堡垒，自言自语的说道：“如何这么慢啊，去了也有一个时辰了，怎么还不见回来啊？

这三座小堡的地势可比不得那两个大堡子险要，不如趁早攻取倒是来的爽利些。”。

阿术斜瞄了一眼粗蛮的哈喇赤，说道：“你如何这般急躁啊，大人之前不是说了么，得给那些教徒一些时间。

咱们在此多等一会又如何，多等一会又不会死人，但是这么热的天要是强攻的话，真的就会死很多人了。”。

二人正说着，就见自那三座堡垒所在的山脚下四匹快马飞奔而来，转瞬间就到了蒙古军大营之前。

毕力格站起来用手搭了个凉棚眯着眼睛看去，却是一个时辰前派去劝降的百夫长和跟去的两个骑兵回来了，在他们的身后，还跟着一个木剌夷教徒打扮的人。

此时一直默不作声的杜君献说道：“大人，这使者要在营门前仔细查验才可放进来，当心他是护教使者。”。

毕力格笑道：“还是杜大人思虑周全，我这就安排”，说着便向着身边的罕喇失吩咐了一句。

四人穿过营寨，入营时，那使者被蒙古军士用锁链反复的捆了好几道，然后由二十名士兵用弓箭对准他，以防他真的是护教使者。

军卒们押着这人来到中军，那百夫长上前施礼道：“大人，此人便是这三座堡寨中派来和谈的使者。”。

那使者上前以手抚胸施礼，然后说了一段话，通译立刻便翻译给毕力格听。

那人的意思即是说，堡中都是良善之民，迫于木剌夷威逼才被迫听从其调遣，恳请贵军准许他们和家人平安离开此地，并允许他们携带随身财物，若答应此条件，真主必会赐福给蒙古人云云。

毕力格听完后向那使者笑了笑，说答允他们所提的条件。

那木剌夷使者盯着毕力格的眼睛看了一眼，然后又说蒙古人若是有诚意的话，就让堡中的老人、女人和孩子先离开。

待他们到达安全地点后，自有办法告知堡中的人，那时堡中的教众便会出来投降。

毕力格问他们到达安全的地点需要多久，那使者说需要三天左右。

他话刚说完，一直笑眯眯的毕力格勃然变色，厉声说道：“你们可是在拿本将寻开心么？给你们一个时辰的时间，如果不出来归降，之前的两座大堡就是你们的下场，你这就回去吧，将我的话告知三座堡垒的主人。”。

通译将毕力格的话翻译给那使者听了，那使者脸现恐惧之色，但他还是想再说些什么，但身边的蒙古军士不待他再说话，便直接将他拖走，那使者黯然的骑上马离去了。

只是他走出去没多远，毕力格就下达了全军攻击的命令。

他在罕喇失的服侍下忍着燥热穿上了铠甲，随手自腰间扯出那条随身的牛皮缠在手上，按了按刀柄，然后带着众将佐跨上战马。

那使者骑着马快到山脚下的时候，只感觉身后的大地似乎开始颤抖，还没等他回过神来，耳中只听一声巨大的轰响，一颗上百斤燃烧的石弹重重的撞在离他只有数十丈的堡垒石墙上。

他心知不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蒙古人在他身后不到一里的地方正用巨大的投石机攻击城堡。

另有一些身披铠甲的士兵正在用绞盘绞开那些巨大弩炮的弓弦，然后给弩炮填装长矛一般的□□。

看到这里，他心中的绝望和恐惧已经无法让他均匀地呼吸了，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城堡，心中想着若是真的任蒙古人攻城的话，那这三座堡中的近两千人便很可能无法活着见到今天的日落了。

想到此处，他觉得自己必须要做点什么，哪怕是牺牲自己也好，绝对不能让这两千人白白的死掉。

想到这里，勇气和力量似乎又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他摘掉裹头的白色头巾，然后将它绑在刀鞘上，高举着这白色的旗子，他拨转马头向着身后的蒙古人疾驰而去。

毕力格在马上听着通译的翻译，满意的点了点头：“你是个勇敢的人，你做的很好，你们的性命会得以保全。

回去告诉堡中的教众，让他们全部来到山下平地受降，记着，你们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那使者脸现宽慰之色，上马疾驰而去。

果然，不到半个时辰，但见三座小堡中的闸门全部打开，里边的教众当先由男性教徒开道，后边跟着许多女人和孩子，但仔细看去，男性占多数。

这些人大多穿着撒拉逊人的长袍，他们来到开阔的山脚下，众人脸上俱都显现出恐惧与忧虑的表情，那使者此时也步行走在众人之前，他们在开阔的平地上聚拢站定。

哈立德看着眼前的近两千木剌夷教众，脸上现出了残酷的表情，他转头对着身边马上的杜君献说道：“杜兄，你可知道木剌夷当初是如何对待与他们敌对的部落么？”。

杜君献转头看了看哈立德，淡淡的说道：“还请哈兄赐教。”。

哈立德有些恶毒地说道：“那你就想想这世界上最残酷的景象，但现在这样的惨祸也即将发生在他们自己身上了。”。

说到这里，哈立德脸上的残酷笑容瞬间变的有些苦涩和悲凉，眼中那种复仇的快感也不见了，转而却充满了哀伤。

杜君献看了看他脸上的表情，然后转过头看着那些瑟瑟发抖的木剌夷教众，喃喃的说道：“你经历过那样的事情，是么？”。

哈立德看着正被蒙古人缓缓围拢的教徒，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

此时的毕力格坐在马上，他手握刀柄，并没有因为三座堡垒中的教徒出来投降而放松下来。

他看着众军士缓缓的形成包围圈，转过头对身后的众将佐吩咐道：“小心这里边有护教使者。

如果有的话，一会开始后，护教使者必然会反击，你们都仔细着，谨防再出现大的伤亡，若不能活捉，杀了也就罢了，反正我们已经捉到一个了。”。

众将俱都面色凝重的应诺，因为两天前遇见护教使者的情形，让他们这些即使见惯了死亡和杀戮的战士都心神巨震。

在众将心里，护教使者杀死他们就像随手掸去身上的灰尘一般容易。即使攻打一座坚城也未曾有过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死去如此多战士的情形，就好像遇见了死神一般，这让他们感到所有的反抗都徒劳无益。

看着缓缓将他们包围的蒙古骑兵，一众教徒都意识到事情和他们想的有些不一样了，那使者站在众人的最前面，他对着蒙古人喊道：“你们答应过的，让我们活下去吧。”。

他最后的哀告还未说完，一支羽箭当胸刺穿了他的胸膛，他瞪圆了双眼，双手捂住胸前汩汩流出鲜血的伤口，口中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已经完全发不出声音。

他愧悔的转过身，想最后看一眼自己的亲人和教中的兄弟，但他最后看到的却是恐怖的地狱。

蒙古人的杀戮开始了，军士们挥动弯刀不断的将向外奔逃的教徒劈倒。

有的教徒被一刀从头劈开，尸体被接下来跑过的马踏成了肉泥。

有些女人用身体拼命的护住自己的孩子，想让他们多活哪怕一刻也好。

而那些孩子则睁大了恐惧的双眼躲在母亲的身下，无助的看着自己的父亲被人用刀斩去了头颅。

他们不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什么，昨天还抱过自己的父亲，就这样被杀死，他们不明白这些骑在马上的异族人为什么如此的憎恨他们。

但是还未等他们幼弱的心灵来理解这个残酷的世界，一杆长矛就刺穿了保护他们的母亲，同时也刺穿了他们幼小的身躯。

即使是他们认为这世上最安全的母亲的怀抱，此刻也无法保护他们了。

有些抱着婴儿的女人，被蒙古人的弯刀连同自己尚在怀中的婴儿一同劈开。

她们怀中的孩子，尚且没有见过这个世间到底是什么样子就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来到这世上也只有几天而已，甚至连自己的母亲都还不认识就被残酷的杀掉了。

有些老人，自知无法逃避，干脆坐在原地，低吟起《古兰经》中的段落，但蒙古人丝毫不怜悯他们，依然用长矛刺穿他们的身体。

有些人自知不免，便坐在那里等死，但却被蒙古人当作了靶子，全身插满了羽箭，但他们能做的却只有默默的忍受这一切。

哈立德看着眼前地狱般的景象，想起自己被投入火中活活烧死的幼子，心中悲戚之意上涌，此时他口中自言自语的说道：“魔鬼就住在人的心中，从来都没有离开。”。

注释（1）：那颜即为蒙语贵族之意。